阿侯与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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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八月底,一家人回到山上小房子。

    阿侯喜欢管它叫“香居小榭”。小房子就站在高台上,临水;门前有一棵七十余年的香椿,是外公的父亲太公所蓺;屋后一株白梅;后山是竹林和成片的松、杉;院儿下有一片荷塘;荷塘下面更是层鳞的梯田。

    外公去世之后,老屋年久失修,木基不稳;18年龙潜冬至前后,山上大雪,屋后竹林折了七八成,松树连根浮土,打在老屋北角牛棚,故而拆去旧屋,翻新改建。此事19年完工,新屋规模与老屋同有两层,惟牛棚大堂改了,换做居室。其实阿侯不太满意将大堂改做居室——按照原先的配置,大堂在正北,从地理来说,是“坎卦”,代表险阻,住在坎卦的位置,麻烦事会很多。所以古代正北都是安放的祠堂、大厅、厕所之类,就是风水上的避祸设计。外公当年的设计原本是很合理的。

    其实停车地的旁边还曾有一棵桂树。那是外公亲自种下的。这桂树约有三层的小房子那么高。入秋就开花,经常一地金黄。中秋前后,金桂花会染上秋红,从花瓣儿的外沿儿向内,像橘皮色儿的,又有点枫红的样子。香气不用说,从鱼塘的樱桃树走到桂树下,差不多四十步,远远地在那边就能闻见;要是刮东风,在后山的下山口也能依稀分辨。只可惜,老桂树在外公去世之后就被某些人怂恿着舅舅卖掉了。

    白露过后三天,便是今年的中秋。说来也巧,今年中秋和教师节同一日。

    老爹是最难得回山上的。以前追阿妈,经常去,不怕爬山两个小时,不怕下山两个小时;但在阿侯出生以后,他没有再去过一次。

    当年阿侯外公去世时,老爹也没有回来送老人一次;而外公又是阿侯特别喜欢与尊重的长辈,所以阿侯一直对这件事很不开心。

    有一年婆婆过大寿,小阿侯跟着阿妈回去祝寿。婆婆特别喜欢小阿侯这个小孙孙,毕竟是最小的亲孙孙。阿侯的最年轻的堂兄,在那时也已经上高中了,可阿侯小学都没念完,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

    饭后,母子俩就要回去了。小阿侯那时候不懂,这么长途颠簸,就为了吃一顿很难吃的饭?临别时,婆婆拿了一袋豆奶粉给小阿侯。小阿侯本来是不要的,可婆婆执意要给,连阿妈也说“婆婆给你你就拿着”,也不知是什么人也说“这是给你外婆的谢礼”,小阿侯就稀里糊涂地接下了。

    可是到了汽车站,阿妈却莫名其妙地突然冲着小阿侯发脾气:“跟你说不要拿不要拿,你还是拿了,你晓不晓得那些人怎么看我们?回来吃个饭啥子都不带,还拿一包东西走……”

    小阿侯很委屈,但是口拙,也就自己受着。

    他哪里懂什么叫“客气”,什么叫“笑里藏刀”,什么叫“戚”。

    不过,自打那时起,小阿侯特别厌恶那些人的丑恶嘴脸。也因为这件事,跟阿妈置过一段时间的气。

    况且阿侯读初中时,阿侯的婆婆去世了;阿妈带着小阿侯回去祭奠,结果在爷爷家被老爹的几个亲兄姊欺负。大的不好直接出手,教唆小的那几个;尤以阿侯的某个堂姐,闹得最厉害。小阿侯最恨人家欺负阿妈,看不得阿妈哭,于是抄起杀鱼刀狠狠砍在案板上发泄;爷爷出面也没用。

    还好小阿侯的仲父劝住了,否则当时只怕是要见点儿血的——小阿侯特别喜欢仲父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堂妹。阿侯就这一个妹妹,而小堂妹又特别喜欢跟着他,抱着他闻衣服上花露水的味道。

    仲父是老爹的亲弟弟,又是小堂妹的爸爸,所以小阿侯给仲父这个面子。可是老爹的亲哥哥亲姐姐亲侄子们一起欺负阿妈,阿侯是忍不了的。

    阿侯是极其记仇的。

    小孩子在没有遇到糟糕的事情的时候,内心一般是纯粹的,如宣纸似的,柔滑细腻,一尘不染。但是沾染上了“墨点”,立刻就会漫漶晕染开去,便有了“黑”与“灰”。小孩子分辨好人坏人,单纯,准确,但是没有经验,容易被蒙骗;但是谁真的对自己好,谁又是想利用自己,他们总是明白的;只不过语言积累不够,无法表达罢了。

    阿侯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回爷爷这儿看一眼。

    所以,阿侯爷爷去世时,阿侯不管老爹怎么求他,他也不回去。一来是马上要高三总复习了,二来不想回去受气。要是真回去,受了委屈,或者听到什么闲言碎语,按照阿侯那时的大脾气,指不定就做出砸了灵堂毁棺鞭尸刨坟掘墓之类的事情来。后来老爹批评阿妈,说没教好,阿侯忍了。

    不过,阿侯也觉得,那一家子人都只会欺负女人,都是他娘的混蛋。所以阿侯恨死了自己的家族,也讨厌老爹极了——反正自己让老爹不舒服,老爹就会说是阿妈没教好——老爹他自己没本事,自己一年到头回家不到三次,只会指责一个在家辛辛苦苦工作、学习、考证还要照顾孩子的女人,算他娘的什么东西。

    他娘教的是个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这种男人,要是跟阿侯没有血缘关系,阿侯估计是正眼儿都不带看一看的:又没有尽到做丈夫的义务,不偏爱自己的妻子;又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不关心自己的孩子成长;又是个不孝顺的女婿,自己岳父去世的时候,不回去吊丧;又是个偏听的男人,族里的事情大于家里的事情,别人欺负自己女人,只字不提,净捡着家里的不好叫嚷——是个什么灌水脑门儿?

    自己的女人自己不疼不偏爱,还要和族里的恶人一起欺负她,真他妈的恶心。

    要说起来,这些恶心的人,才是没有教养的,才是他的老娘没有教好的——只会欺负孤儿寡母,不见得赚多少钱,人穷志短不过如是——掉进钱眼儿里的穷酸恶汉臭刁民,巴不得从有钱人家的脚板底下扣点死皮出来吃干净,还咂咂嘴儿地回味儿:酸爽够劲儿,下次再来。贪婪到了六亲不认,“亲戚”也就剩个“戚”字——巴不得你的小家绝户无后,他们才好吮血噬肤敲骨吸髓地分家产。

    他们家族,基本都是些没有教养的吸血鬼;除了仲父。那些事情之后,阿侯一直以生在侯家为耻,以“侯家小少爷”这个身份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