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是各班的动员会。

    尤克能站在讲台上，环视着台下一颗颗生机勃勃的脑袋，露出了老农般满足又憨厚的笑。

    吴束被笑得心里发毛，戳戳安宁:“我们是快要上战场，又不是进洞房，他这么笑什么意思？”

    安宁慢悠悠地转着圆珠笔:“我们是他在淮源带的第一届学生，所以他待我们如初恋。”

    吴束撇撇嘴:“初恋？我还初吻呢！”

    安宁的圆珠笔“啪”的一声掉在了桌面上，滴溜溜滚出好远。

    中午放学的时候，安宁约了余念去吃小馄饨。

    余念一边挑拣着葱花，一边说:“你知道吗？我们班的杨东今天没来，madam说他转学去外地了，要在那里参加高考，说是这样容易一些。”

    “高考移民吧，每年都有挺多的。”安宁应她。

    “这是投机取巧，对吗？”余念有些不忿。

    “对被移民地区的考生来说，确实不公平，但这些年很常见。”安宁身边也不乏这样的人。

    “想要个好前程没错，但应该用更磊落的方式，不该这样抢夺别人的机会，反正我看不起这样的人。”余念不觉得常见就合理。

    而安宁，出神地盯着她翕张的嘴，满脑子都是昨天傍晚的旖旎风光，嘴里无心地应着:“对，看不起。”

    几天后的晚上，安宁正准备睡觉，妈妈敲开了他的房门:“安安，你有空吗？”

    安宁将妈妈让进他的房间:“妈，怎么了？”

    “最近下雨多，爷爷总说不舒服，我昨天带他去市医院做了复查，医生说，可能是股骨头坏死。”妈妈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怎么突然会坏死呢？之前不是已经恢复得挺好吗？”安宁心里一沉。

    妈妈摇摇头:“医生说，应该是之前也摔倒了股骨颈，但是漏诊了，你爷爷又一直强撑，疼得受不住才告诉我，现在两侧股骨头已经出现塌陷，必须要尽快做置换手术了。”

    安宁点点头:“好，那明天我们去多问几个医生看看，顺便了解一下手术的事。”

    “还有一件事。”安宁妈妈踌躇着:“我这次回来，是走了教研任务的路子，本来计划至少半年，兴许一年，可现在院里调整规划，需要我月底就回去。”

    安宁看着妈妈愁眉不展的样子，记忆中这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无助。

    盖世女侠，怎么能远离仪器、试剂和爱人，囿于厨房医院菜市场，每日面对炊烟和涮洗这样的俗务呢？这一定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也不是安宁愿意看到的。

    “妈妈，你回去也没关系的，手术完我可以照料爷爷，我们两个大男人，反而方便呢。”安宁很少这样完整地叫“妈妈”，总觉得太软和了不像自己，只是这一刻确实很心疼她。

    妈妈拍拍他的手背，说:“这怎么行？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既然现在是这个情况，我们准备带爷爷去海南做手术，爸爸认识一个专家，之前的治疗效果非常好。而你，也可以在那边继续读书高考，那里竞争小，你也不吃力。”

    安宁猛地抬起头:“就是，高考移民？”

    妈妈没想到他这个反应，愣了愣，说:“是。”

    “为什么一定要去海南做手术呢。省里的医院也有好医生啊。”这是什么国际玩笑？余念才说完看不起高考移民，这就轮到他了？

    “省里有，北上广更有，可是一来爸爸妈妈都在那边工作，可利用的资源也多一些；二来也方便照顾爷爷，那里气候非常适合老人生活；三来，你在那里参加高考，也更容易考个好学校。”妈妈细细数着好处。

    “您说的那个专家，靠谱么？”安宁想先确认这个问题。

    “是军区医院的骨科专家，专门给领导看病的，非常有名，你可以上网查到。”妈妈说着就要打开电脑给他看。

    “好，那爷爷愿意去吗？”这是第二个重要的问题。

    妈妈叹口气:“我问爷爷了，他说愿意去，免得……留在这里……拖累你不能好好读书，你也知道，这些日子，你爷爷总说这样的话。”

    我就知道，安宁眼睛有些酸涩。

    妈妈安慰他:“这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原因，人上了年纪，总是惦记子女的，他也想你爸爸了，只是平时不说而已。”

    安宁没有说话，妈妈想他上学辛苦，便叫他早些睡，明天抽空问问老师该怎么办手续。

    第二天早晨，安宁在公车上沉默不言，余念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安宁矮下身子，将脑袋放在她颈窝处，说:“有些累，让我靠一下。”

    撒娇？余念有些惊讶，安宁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正想调侃他两句，一转头却看到他眼里交错的血丝。

    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吧，看来都没睡好。她心里怜爱起来，低下头，在他嘴角处飞速啄了一下，而后立刻离开。

    安宁直起身子，用手碰了碰下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激活程序。”余念眼角藏着笑，一本正经地说。

    安宁做出没电的样子，七歪八扭靠在她身上呼救:“激活失败，再试一次。”

    好在他们都是坐最早的公车，车厢里几乎是空荡荡的，没人在意他们的胡闹。

    “那我不如换台机器。”余念咯咯笑着，将他推开一点:“你是不开心吗？需不需要我拿月光宝盒来帮你穿越回去解决麻烦？”

    “好办法，就让我穿回2005年8月7日的银河网吧，我再也不回来了。”他凑近余念耳边低声说。

    好想真的停留在那天啊，不用回到学校躲避老师和同学的目光，不用陷在题海里见不到面，更不用面对转校的难题，只有余念，全是余念。

    他没有再逗余念，悄悄揽住她的腰，收紧了手臂，余念没有动，乖乖任他抱着。

    这一天的课，安宁几乎都没听进去，只对着课本上的地图发呆，西洲市到海南岛，有三千一百公里，坐火车要好几天。那里大部分时节都是夏天，最适合接吻的夏天，可是余念不在，再多的夏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他突然想到了这个词。过去十来年，他从没考虑过，意义这个词，到底有什么意义。

    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平静地生活，按部就班地上学考试，闲时出去拍拍照已经是最大的消遣，没有人强求他必须有好成绩，也没有人值得他费心去维护什么关系。不咸不淡，无波无澜，这就是他和他的生活。

    可是喜欢上余念之后，许多事都悄悄发生了改变。他开始在意四季、在意诗句、在意风景、在意和余念相关的一切。他甚至开始有了具体的计划，要郑重地表白牵手，要和她一起上大学，要带她去更远更美的地方、要天长地久地保护好她……

    他想自己明白要怎么做了。

    “我想留在西洲，高考结束后，我就来和你们一起照顾爷爷。”他在周末晚餐的饭桌上平静地宣布。

    妈妈怔怔地看了他片刻:“为什么呢？你一个人怎么行呢？”

    “妈，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这点应该没人质疑。

    “可是，你高考怎么办呢？”那边的学校都谈好了，妈妈有些遗憾。

    “高考，就考呗。他笑笑:“我会好好考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妈妈用力揉了揉眼睛:“又让你爸爸说对了。他说你从小就心宽主意正，还叫我别强迫你。”

    安宁笑起来:“那你要强迫我吗？”

    妈妈嗔怪地捣他肩膀:“我什么时候强迫过你了？你们可别合起来冤枉我。你长大了，你的事情，确实该由你自己决定。”

    安宁又讨好地看着爷爷，爷爷冷哼一声:“别叫我知道你其实天天在外边玩，不学习。”

    安宁其实准备了许多话来说服家人，毕竟一年独自生活，又恰逢高三，说不担心是假的。好在安宁独立得早，他最大的依仗，就是家人的信任。

    这事总算是圆满解决了，不必和余念分开，他可以安稳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