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巴科·德罗塔一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享受着他暖洋洋的午觉。

    把躺椅摆在向阳的窗前，用深黑色布料遮住眼睛，盖上一层棕灰色细羊绒毯，他就可以在这张温暖柔软的毯子下尽情舒张身体，这感觉，仿佛沉沦在少女热烈的拥抱中令人迷醉。

    “咔哒，咔哒，咔哒。”

    一阵清脆的敲打声惊醒了扎巴科·德罗塔。

    这是门口值班室拉动绳索给出的提示，表示有尊贵的大人物来到这里，提醒诸位员工做好迎接，检查自己仪态着装是否体面。

    “周六怎么会有人上门啊……”扎巴科嘟嘟囔囔地跳起来，吧细羊绒毯卷好放进书柜下层不会被看到的隔间，将躺椅摆正。

    他不认为大人物是来找自己的，大概率是去找安全部那些负责对接冒险者的贵族亲信、资深信徒的。但前往安全部要路过他们检查部楼下，要是被大人物看到自己上班时间晒太阳……多少有些不好。

    扎巴科打开衣柜，瞥了一眼柜门内侧的镜子，随手整理了一下已经歪斜的领巾，反正能应付大人物从窗外投来的视线就行。他事不关己地想着，开始坐在办公桌前发呆。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身着藏青色大礼服外套，头带三角帽的大人物们沉闷的脚步声在自己办公室楼下停留了片刻，竟沿着大理石台阶一路离自己越来越近！

    扎巴科一个激灵，连忙把为数不多的投诉信件和查验记录翻出来，摆在桌上，假装自己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但很快，他意识到，糟糕的桌面整理也有可能成为触怒大人物的因素，立即起身开始收拾散乱堆在桌上的查验记录。

    很快，扎巴科听到了熟识的同事的声音，他看了眼刚塞进文件盒的海关安检查验记录，以及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投诉信件，干脆把这些投诉信摊开，随便拿了一份拆开，抽出一张崭新的回函专用信纸，放在打印的回函模板旁边。

    “笃笃。”

    扎巴科的同事简短地敲了敲门，伸手推开了办公室虚掩的房门。

    他给扎巴科·德罗塔露出一个谦卑恭敬的背影，向着两位身形高大健硕，气质不凡的米亚人半弯腰鞠躬：“这里就是港务局检查部的接待员办公室，所有针对冯德普兰区港口、自由市场和商业区的相关信件都会在这里统一处理。”

    扎巴科一个字没动，顺其自然地放下羽毛笔，他那敦厚方正的面孔给人以无比的信任感，低沉有力的嗓音也标榜着他的可靠：“您好，尊贵的阁下，我是扎巴科·德罗塔，负责港务局关口非法物品的查验和咨询、接待事务。”

    靠后半步的身着雅利娜安风格简约礼服的诺拉人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一份信函，礼貌而友好地吩咐道：“我们需要找一下书写这份信函的职员，有一项紧急任务需要他的协助。”

    扎巴科下意识撇了眼书桌。

    他能看清楚那信笺纸的色泽纹样，很清楚这是港务局普通回函的信纸。

    ——但是昨天发出去的回函都是季行之那家伙写的啊！

    他额头冷汗瞬间沁了出来。

    这点表情变化没能瞒过身居高位的贵族爵爷的眼睛。

    更靠前半步，神情稍显急迫，穿着正式华丽的威严青年凝神问道：“有什么问题吗？他不是这里的职员？”

    扎巴科张嘴无意义地“呃”了一声，心中对殃及好友的担忧和愧疚瞬间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摧垮。他分明也是亲身参与过贵族舞会，甚至远远见过城邦公爵，却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到无法抵抗，只想臣服。

    “非……非常抱歉！这是，这是我雇佣一位在自由市场认识的售货商贩写的。”

    扎巴科快速把腰弯到底，声音颤抖地回答。

    “没关系，不用紧张。繁忙时期雇佣临时劳工是可以理解的事情。”那位雅利娜安诺拉人温和的声音抚平了扎巴科的恐惧：“你刚才说他是一位售货商贩？他识字吗？”

    扎巴科抬起头，发现原本落后半步的诺拉人站到了另一位米亚人贵族身前。

    “应该……”扎巴科回忆了一下，不敢说谎，“应该识字，但是只能认得常见的简单单词。我昨天刚建议他去教会学校学习文字。”

    “这样很好，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协助者。”诺拉人温和平稳的声音抚平了扎巴科心底的担忧，他当即拍胸保证，“那请允许我离岗片刻，我这就去找他！”

    就算是把一个月工资都给他，也要把人叫过来！

    扎巴科心有余悸地想。

    “你有半小时时间。”衣着华丽的米亚人贵族声音如钢铁般冷而沉。

    扎巴科忙不迭应下，快步走出办公室，在脱离两位贵族视野后飞奔起来。

    米亚人贵族继续吩咐领他们上来的职员回到岗位，并要求扎巴科把人带到之前不要打扰。

    在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威严的青年贵族不够体面地皱起眉头，撇下嘴角，对同行的稍显成熟的诺拉人表示不满：“莱塔恩，他甚至不是身世清白，知道根底的职员，让他来仿造观测文件太危险了！”

    瓦尔·莱塔恩在青年如同高山般的压力下镇定自若，他没带手杖，于是轻敲着指关节，淡然解释道：“但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卓里斯？原件损毁过半，用仪式复原也无法保证字迹统一。更何况这些文件今晚就要递交格林索亚，除非你愿意承认和承担观测信息损毁的责任，否则现在只能尽力抓住所有可能的补救措施。”

    被称呼为卓里斯的青年贵族焦躁地来回走了两步，又强行镇定下来，维持住班尼萨青年贵族的气度和颜面。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能补交观测文件？观测文件的所有内容我都记得！一个单词都不落！我再写一份补充文件不可以吗？”

    “你携带仪式材料了吗？”瓦尔·莱塔恩语气重了不少，“卓里斯，你急昏了头了。永远要记得一句忠告，‘当你认识了知识，知识也认识了你’。缺乏完善的隐秘仪式作为阻断和保护，身为非凡者的你直接书写观测内容——你是想被班尼萨窗口的观测对象注视吗？”

    “观测文件的转录、记录，必须由不懂得古格林索亚文的凡人完成，除非有完善的隐秘仪式作为保护——因为在伟大存在的视野中，凡人如同空气、草木、顽石一般，可以不被注视，而语言不通的愚钝心智屏障可以保护凡人不受知识本身的侵害。”

    “……”卓里斯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承认，“您说的对，莱塔恩导师。”

    他紧抿着嘴唇，低声呢喃：“愿女神宽恕我，愿女神庇佑我，愿女神指引我。”

    他低声祈祷了片刻，忽然半转过头，像是在倾听着什么。

    “文化雇佣中心那边也找到了字迹相仿的代笔。一位学习过古格林索亚文，剩下两个都符合条件。”

    卓里斯原本不打算雇佣不知底细的协助者，但莱塔恩说得对，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实在不行，用完之后想个办法让人消失就好，不是什么大事。

    “把那两个人带回光荣大街的别墅，让他们等着。”

    卓里斯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吩咐完，转头看向同行的诺拉人：“相比于雇佣中心的普通人，在港务局有兼职经历的人多少更可靠。先试试这个人，不行再回去让那两个人尝试。”

    “合理的决定。”莱塔恩微微颔首，“顺带一提，保密问题不必担心，我会为你『公证』一个口头协定。”

    “那再好不过。”卓尔斯松了口气。

    “卓尔斯，你走上了这条途径，就要改变一下过往贵族的习惯。”莱塔恩仿佛知道自己这位记名学生在想什么似的，提醒道，“亏欠有恩的人，杀死不该死的人，只会让你的性灵受到损害，让知识趁虚而入。”

    “我明白了。”卓尔斯并没有否认什么，而是认真严肃地应道。

    “……这次文件受损事有蹊跷，有些人大概认定了我会因为急切，在没有完善仪式的保护下复写观测文件……”卓尔斯提到这个，终于流露出一点年轻人的后怕担忧，“如果不是老师恰好来看我，我可能真的就自己复写观测记录了。”

    提到这个，瓦尔·莱塔恩也觉得值得深思。

    他的学生，卓尔斯·爱门森，他是十分了解的。

    作为班尼萨目前最年轻的君授侯爵，他向来沉稳老练，责任心强，绝不是那种会因为忽视或失误造成文件损毁的人。据他自己所说，本次文件递交全程他都亲自监督，就这样还出了问题，只能是在文件交给他之前就被偷偷做了手脚。

    这的确需要一次彻查……

    莱塔恩正思索着，就听到继续的奔跑声。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片刻，从杂乱变得沉稳，但急促的呼吸声暴露了来人一路奔跑的事实。

    扎巴科打开门，强忍着岔气的疼痛介绍道：“这就是……”

    “是你啊。”

    “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