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在卡塞尔写龙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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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人(1)

    夏枯看过一本书,叫《山月记》,他在里头读到了一个叫悟净的家伙,他居然会思考灵魂。

    『夏枯最近总会梦到一张带笑的面孔……可民谚里头当面说话面带笑,背后怀揣杀人刀。

    当然,夏枯不得不承认大部分不常见的民谚本身就存在着可疑性,但这并不他抱着最坏的心思去考虑那场梦,毕竟梦还没做完就醒了……』

    夏枯坐在教室里。

    老师在讲台上念:“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粉笔滴滴答答地像是打出一份催眠的谍报。

    昨天夜里的雨的确确是下得狂疏烂漫,风竭劲地吹个不停,躲在铅色的云层后,在夜色里头悄然推进,在几分钟后就从教学楼祸害到女生宿舍,像是披着夜行衣的贼。

    “仕兰中学”的天蓝色校旗照例成了同这个夜贼较量的骑士,只是雨疏风骤的暗场里,旗帜急颤,没有彰显出半点学校企图表露的贵族气质。

    好在现在所有阴云都被太阳赶跑了,湛蓝天空和操场上都热闹起来,上着体育课的同学能肆意地跑过几滩快要蒸发殆尽的水洼。

    像是因果轮回。

    教室里规整地坐着四十个人,在这间称得上贵族学院的私立高中,学费高昂,师尊严苛,大部分人并不太需要操心升学的去留,毕竟豪车如流水,美女如流云,年年张贴的红榜上头那是一水的名校。

    不过大概是为了安慰班主任那张总是忧心和年终奖金而挂钩的升学率,班里的同学都还是善良地配合着。

    还有一个月零五天的高考迫在眉睫,这个时候每一个老师就会抓紧盯着末置位的几个后腿,这里头勉强有个他夏枯,逮住就会孜孜不倦地教导,告诉他们决战就要开始了——是时候披上盔甲,拿上剑矛,像2000多年前的大秦帝国士兵一样,借着军功爵制博一个出人头地,脱胎换骨的大好机会!

    夏枯每每想起这一段就心生佩服,能够如此寓教于“教”,把历史复习的考点都变着法讲出来。

    可压力越大,显然人的惰性也就越大,尤其是适用在男生身上:除了睡觉,就是对着窗外发白的倩影发呆。

    不过夏枯觉得这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源于学校里男生多而已,当然,另一个原因则是林舟就在他们班上,这个像是狮子般的男人。

    仕兰中学每过几年总会这样教会女生“暗恋”这件事是如何如何的人,而林舟就是这三年里负责任教的老师,甚至这门课还包括了部分男生,夏枯也有幸在内。

    区别于部分男生在意的是“如何从一群求偶的母狮子堆里混进去”,夏枯更好奇如何博得一个成为狮子的瞬间,毕竟他大多时间扮演的角色是野狗。

    就是没有太多人喜欢的那种,也没有太多喜欢别人的勇气和底气。

    其实夏枯也没有太羡慕林舟,毕竟目前的人生报告单里头,他和对方的介绍上都能够填写一行“父母双全,未来可期”的评价,虽然这可能很快就会被高考结束的事件打破,再精通阿Q精神也有些招架不住事实。

    事实这个东西就像是老师平时说的话,他们能够一遍遍百无聊赖地提醒你,可你也能够一遍遍百无聊赖地抛之脑后,等你明白了事实是什么意思以后,它就真的成了事实。

    夏枯有点烦躁了,如果自己的人生真的可以用一份纸质报告出版的话,最后大概率会是一篇自怨自艾的中学生作文吧,透着悲观主义的情调,偶尔蹦出一句自以为不错的病句废话。

    至于林舟,大可以凭借经历铸就一套像是《人间喜剧》般丰富多彩的现实主义作品,在那个足以戏称作“19世纪上半叶巴黎城乡元宇宙”的小说里,或许除了林舟半自传的写照外,能顺带点出一下他身边的人。到时候他夏枯也可以鸡犬升天地被后来人欣赏到,从别人的某个记忆墙角挖出来。

    说不定他还得和别的几个吊车尾搏一搏谁才是最废柴的那个存在,以方便别人记住。作为另一类人,林舟的成功似乎就是理所应当。

    “起首两句开门见山,以‘雨疏风骤’交代时令,勾勒暮春图画,后以‘试问’主仆一问一答,自然而……”林舟回答问题非常工整,依据是往年的高考答案模板,实在要找错误估计是比参考答案丰满了不少必要的承接词汇。

    讲台上老师意犹未尽地点着头,对于好学生,语文老师总是秉持君子如玉,美人如虹的标准,也不会过分去夸耀,不过像是林舟这样的种子选手,还是忍不住用来标榜一下。

    “你们后排几个家伙,可别整天自怨自艾那副姿态了,多学习学习林舟,既聪明又努力,人家可不是奔着清北去的,是清北为他这样的人开的!”

    于是后排的那群半梦半醒的男生真的就像是“未消残酒”般,一叠声地答应,还没缓过来脑袋的嗡鸣,就都是望着林舟,晨间的语文课其实很安静,姣好的阳光经过走廊从透明的玻璃窗上照进来,和熹地打在林舟身上,那件纯白色的“Versace”衬衫就像是第二颗太阳在众人眼底闪耀起来,冷着脸的他透着股英伦风,完美的契合成一块冷玉。不说班上,全校十之八九的女生都会幻想自己成为珠联璧合的另外一珏。

    其实这样的念头倒也无可厚非,毕竟每个人都得有点欲望,学校又不是寺庙,不求清心寡欲,了却凡尘,儒家那套有教无类的说辞用本就是功利性的东西,落在实处上,凭本事追一个心仪的男生,反而应该算是学以致用了吧。

    再说了,学校里企图叫我们成人成才,那避不开的人性,不就是男男女女的情情爱爱吗?

    而且又是春天了,又到了动物……啊不是,是高考的迫近的时节。

    而他,夏枯,高中三年级,将满十八岁,作为仕兰中学的排头兵中的一员,他将肩负着历史老师殷切希望那样,举起那可能是4米也可能是7米的长矛,在那个不确定的战场里头拼杀。

    可这儿是仕兰中学,这座城市最享有盛名的私立高中,豪车如流水,美女如流云,这样的细节要在每一天醒来的时候提醒他无数遍,比老师催促高考还来得勤快。

    夏枯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抽出个空来好好和爸妈打上一通电话,先照例告诉他们儿子在学校里头活的很好,一切正常,吃得饱穿的暖,除去半夜偶尔被室友磨牙呼噜吵醒外,还是他们挂在嘴上叨叨不住的亲儿子。

    不过想说的话也就先想到了这儿,似乎再多开口就会有些多余和不确定。

    夏枯还是能经常见到爸妈的,每个礼拜的生活费证明了他们的存在价值,逢年过节还能有一趟轻奢的聚餐或是短途旅游,但很明确,无论是哪种关系,都改变不了他和爸妈间的交流越来越少。

    他的爸妈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忙着手里头几个亿,几座矿的大生意,同样是坐在这座城市的CBD里头,可爸妈所在的公司大概率是不会成为被“SoftBank”之流看上眼的独角兽了。换言之,夏枯这辈子指望能够借着“家里蹲”三个字美满幸福地过完下半辈子的念头,除了在睡梦里,也就是靠天上掉馅饼的彩票大奖才能实现。不过他还真的尝试过买彩票的办法,万一哪天真的走了狗屎运,他回家路上吊儿郎当的步子也就可以迈得大一些,像是野狗群里藏起骨头最多的那一只,和17世纪那些撅着屁股炫耀自己的财宝的猖獗海盗一个癖好。

    可惜20块的刮刮乐最后也没能刮出一百万的暴富人生,最叫他决定烦躁的还是刮刮乐本身,就像是小时候围在一个小卖铺里头,刮奖都刮出了一个“谢”字还不肯扔掉,非要把“谢谢惠顾”四个大字都刮的干干净净才舍得放手,现在回头想想,其实小时候啥样子,长大了也还是这样子,只是从五毛一张的玩具变成了20元一张的“中国龙”,身边的朋友也只是从小学换到了高中。

    事物和旁人都可以变,可待人处事的方式还是老一套。

    然后他就只能把这件事儿当做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对那些和他一样活在中产家庭及以下的同胞们,尽可能描绘出他褪色的指甲从红色卡纸上刮去那层银灰色的丝网油墨,那种屏息凝神,全心贯注的感觉就好像他是征服到古埃及的凯撒大帝,正犹豫如何把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包裹在身上的最后一层遮羞布给扯去,这个过程似乎还得加上一头北美斗牛的戏份,因为这种生物的进攻总会把所及之处消灭殆尽,在他用手指甲掐出的静寂沟壑里,一点点消磨着。

    消磨什么都好,消磨额外的时间,消磨额外的金钱,消磨自己的笑脸,只要不用去面对那个“谢谢参与”的答案,消磨什么都可以。

    “那样真的还挺好的,对吧?”

    可在窝在彩票店里头一心一意刮完奖卷的夏枯,既不会在那里浪费时间也不会再多消费。他端着那张硬纸,终于确定下结果就回家了,有时候还可能为了弥补上那耽误的几分钟而打一趟车,透过车内防护栏打量前头的风景,摇下车窗,为了看起来不像在一个移动监狱里,听呼呼过耳的街风,看嗡嗡发光的路灯,直到出租车停在自家小区楼下。

    直到这个时候他所有的梦都会醒过来,一夜暴富发财的美梦,半路穿越到异世界的美梦,又或者自己的父母其实是像《史密斯夫妇》那样伪装成普通人的特工,只等着自己挖掘出一个蛛丝马迹,就能揭开他们隐藏多年的面具。

    可再度坏掉的电梯和要爬的楼层贴心地帮他打消了这一连串可以拼凑出一个臆想症精神病人的念头,要不是每礼拜回家一趟,他可真就快以为自己是圈养在高中的超能力孩子,在十八岁前等待觉醒的那一天。

    说起来爸妈让他上私立高中的念头至今也是个谜,在仕兰中学里,他能够得到的最大便宜就是几乎每天都可以欣赏到不逊色于米兰时装周的男女走秀,还有见识到各款只能从游戏里过把瘾的流水豪车。

    其实对此夏枯都不太在意,毕竟这些东西看上几百遍也不会像书里的知识那样,可以成为他的东西。

    不过显然书本的知识并没有比豪车和走秀来得有趣上很多。

    以至于他现在根本有些反应不过来老师提问的问题在书本的哪一页,哪一行,哪一个字上,他耷拉着脑袋,在全班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把那一页翻得作响,就像是掩耳盗铃的蠢贼,呸呸呸!怎么能这样骂自己?

    书脊敲得木桌战战兢兢,连同他脑袋也开始有些嗡嗡晕眩,木讷地在弱不可闻的轻笑里头,光顾着翻来覆去地捏着某一页,明明题目自己都快恨不得跳入他眼睛里头了还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卷帘……”邻桌长得一般的女同学好心挪过课本来点拨迷津,可杲杲的阳光就淌了下来,像是融化在纸上的冰激凌,教室外油绿的树叶摇曳,除了同桌徐笑笑被光照成和课桌一样的肤色外,他余光瞥不见任何东西。

    徐笑笑像大部分女同桌一样兼具着天使恶魔的两面,又温柔又赖皮,还热爱文学,发自内心地给自己烘托那种林黛玉葬花般的幽怨,不过夏枯觉得她可能并不清楚那个叫薛宝钗的女人,也和她做过同样的事情,比如用一种“冷香丸”的东西给自己增添上一抹冷香。

    后来在徐笑笑骄傲的小脖颈下,总算松口告诉他这是有个叫“RegimedesFleurs”的小众牌子推出的某款水荷香,可林黛玉怎么能是朵出水芙蓉呢?她那样的女孩总该是挂在枝上独殿群芳呀,就和她一样……

    不过夏枯识趣地没说出自己的猜测,哪怕那香水后调里的木质香不断弥漫上来,当着一个女孩夸奖另外一个女孩是《西游记》里头那个肥头大耳的猪八戒才会干的出来的蠢事吧?

    “卷帘什么?”一手夹着课本的老师最后提醒一遍。

    “卷帘…卷帘大将!”耷拉的脑袋终于绷直起来,不倒翁般尽心竭力地扮演好了那个小丑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