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染暮窗玉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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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回 白砚泣泪子规啼,月寒日暖毒蚀骨(二)

    甬道长的好像看不到尽头,狭长的蓝天空更像是盖在了两侧的宫墙上,让人逃出无门一般。偶尔一排宫女,低着头恭顺的走着,让我想起从前....只是那素面在日光下有些苍白,让我想起了那晚化身游魂的贵太妃。

    “丫头,你在怕什么?”她甚至带着一丝微笑,轻柔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我的大脑一时空白,竟不知如何作答。又不禁想起了当年初见她的模样,那样风华绝代的美人儿,如今却像珍珠失去了光彩,苍白,涣散,形如枯槁与鬼魅...

    “你是在这里住不惯吗?我也住不惯。我在这里几十年了,可依旧住不习惯。宫里四四方方的,不像是大草甸子,那里的天儿啊一眼都望不到头。”贵太妃说着坐在了床边。此时我已经冷静下来,面对精神已经不正常的人只能顺着说,“您说的是,草原天宽地阔,比京城要自由自在的多。”她轻声一笑,不知是冷笑还是轻蔑,“人也少呀!人少的地方故事就少。”明白她话中之意,却也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敢提起乌云珠或者博果尔,也无法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只等着她的哪句话茬我顺势请她走人。

    “我心里有可多故事了,我讲给你听呀?博果尔小时候怕黑,不敢一个人睡,我就是这样讲故事给他听的。”

    汗毛倏然炸起,后背也一阵阵的冷汗,我咽了口干沫,尽量很温柔的说,“贵太妃,天色这么晚了,您不回去宫里的人会担心的。故事什么时候都能讲,您的身子要紧,奴才让人送您回去。”我说着掀开被子就要起身,她却伸手摁在我肩膀上。我心里一激灵,只见她瞬也不瞬的看着我,“安亲王家的让人下了毒,你知道是谁干的吗?”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冻住,我愣愣的看着她。谁料她忽然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不止安亲王家的,这满宫里都被下了毒了!疯的疯,傻的傻,痴的痴......”

    “谁下的毒啊?”

    “我下的。”

    “......”

    “哈哈哈哈!”她忽然笑出来,声音尖锐却又不高,然而却如绳索一般勒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呼吸困难。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活不过这个夜晚了。待她笑够了,她擦着眼角继续说,“其实不是下毒,是有人得了疯病,传染给其他人。主子奴才都疯了,没个高低贵贱,主子奴才吃对食儿迷了心,住在了一张床上!”

    “您不要说了,我送您回去。”我说着坚持起身下地,浑身却止不住的发抖,如何也穿不上鞋。贵太妃轻声一笑,“瞧,你进了宫这不也开始疯了?”我再也不想听她胡言乱语,干脆决定光着脚送她。不想她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我先是一愣,继而试着挣脱,她却抓的更加用力起来。手腕有些疼,我不禁问她,“您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用你送,你和那个贱货好好待着吧。”她说着冲乌云珠寝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宫里有人得了疯病,把你们都传染了,把我也给传染了。博果尔,我的博果尔....他命薄就病死了....血都流尽了,心也不跳了,就那样离开了....”贵太妃一边念着,一遍往外走。我愣愣的看着她走出门,着了魔一般许久不能动....

    “呼....”

    呼出口气,停在了乾清宫后面的台基上。这一次,我不是来见顺治的。是要见布塔的哥哥,一等侍卫海兰察。那日太医请脉后,我特意让芳月去打探,这才知道布塔是海兰察同父异母的弟弟。有了这层关系,想必有些事情倒好办的多。不多时,海兰察从慈宁宫的方向快速而又悄声的走来。他比从前更沉稳,曾如浅溪一般的聪明敏捷,也化作了浓厚幽暗的心机。可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够一直清澈呢?都有自己的所求和不得已。

    “找我什么事?”他问着,也早就把我打量了一番。我也不愿意拐弯抹角,直接说,“你的弟弟布塔在太医院。”他立刻了然,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叹道,“是。他跟我说有一位夫人,没想到是你。”我走上前一步,“他还说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儿?”海兰察悲悯的看着我,犹豫了再三才说,“说到底你也不是中毒,不过是吃了过于激进的药把底子都掏空了。这么说吧,等于透支了寿命。”

    “透支了,寿命....”

    “我不懂医,他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布塔还说,从今而始细细调理尚能凑合着活下去....”

    “你的意思是,我以后要凑合着活下去?”我打断他的话,透骨的寒意从心底漫出,先是脑中恍然一片,继而双腿不禁有些发软,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要不是及时扶住了栏杆怕就摔倒了地上。海兰察下意识要上前扶我,却刹时止住了,想来是顾及到我的身份。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眉毛紧锁着,有些不知所措的说,“布塔还年轻,他看的未必就那么准。还是找资历深的太医好好看过在....”

    “资历深的太医敢说实话?”我抬头瞪着他,“这帮大人怕是要避嫌都来不及!”海兰察被我看的垂下眼眸,我努力平复着情绪,可还是忍不住说,“我做错了什么呢....”

    “这世道,这宫里哪有公道可言,当初我们不还是....”他说到这里马上住了嘴。我见他对以往还是有些顾念,于是悲苦的说,“事到如今也只能感叹命该如此,只是,我只想知道是谁,为什么?就算是死谁不想死个清楚明白呢?海兰察,”我说着拉住他的手腕,“我们都是与世无争,想要安稳度日的人。只可叹生如蝼蚁,唯一能求的不过就是个清楚明白。帮帮我...求你了。”

    海兰察深深地看着我,眼中有悲悯,心疼,愧疚,而更多的是纠结与抉择。最终,他下定决心似的对我说,“虽然侍卫不入后庭,不过时常在太后身边,也知道了不少事儿。自贵妃入宫以来,这宫里头就没消停过。贵太妃疯癫无状深夜满宫溜达,静妃瑾贵人吃对食儿失了心疯。你当那时太后皇后为何相继生病?贵妃?哼,那是宫里的一块心病。你素来与贵妃交好,多余的恨撒在你身上又有何不可?”越往后听寒意越重,不是想不到我和乌云珠一样成为众矢之的,只是没想到居然会被忌恨至此.....

    “我不知道具体是谁,左不过那几个恨贵妃不死的。仇恨最易让人迷了心智,纵然你无辜又如何,贵妃让整个后宫变成了冷宫。最重要的是贵妃太妃,她可是没了儿子啊。”默然良久,海兰察忽然伸手,迅速的擦去了我滑落的泪珠儿,之后无奈一叹,“我虽在慈宁宫伺候,可也不能过多打探后宫的事儿,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依我看,你以后不要再进宫了,就在王府好好养着。我让布塔开些药送去,再者,我明日去民间找好郎中再打听打听。”

    “王府....和这宫里有何区别?”

    “你说什么?”

    “只恨我不是男子,不能去天地间拼杀出一番作为来!”想起红楼梦中探春的话,我也忍不住说,“只能拘泥于方寸之间苟活。可如此苟活又有何意义?!”海兰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竟是愣住了。而我只看着他,“还是男子好啊,天宽地阔....”海兰察神色有些复杂的看了看我,然后说,“我不能出来太长时间,得回去了。你要有什么事再来找我吧。”说完他一叹,转身向来路走去。我原要目送他,可抬眼却看向了乾清宫的屋檐,这个时辰顺治应该在批阅奏折。想了想顺治批阅奏折的模样,可下一秒太后那深潭一般的黑色眸子就映入脑海。缓了缓神儿,最终一步步的离开了乾清宫....

    “你去哪儿了?醒了就没见你。”乌云珠坐在贵妃椅上,手里绣着小孩子的肚兜。而此时看到这画面,我竟有些恍然。贵妃,是整个宫里的一块心病....

    “哎?秋染?”

    “啊?啊,去御花园走了走。”我说着走过去在另一边坐下来,乌云珠有些嗔怪,“连芳月也不带着,大家给你好找。”我笑了笑,然后看着她说,“我,我明日想回去了。”她立刻停下动作,皱起好看的远山眉,一双水眸我见犹怜,“为什么要回去?”我正想着借口,不料她又忽而一笑,“你是想王爷了,是不是?”我扯起嘴角,不置可否。她只以为说中了,“好吧,那你就回去吧。你陪着我这些天,我心情也好多了。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常来。”我点头应承,“好。”

    终于是撑到了翌日出宫,回了王府睡了大半天,特地吩咐芳月谁找也不见。晚上天空挂满星子才起来,披衣来到院子里,望着深蓝色天空下的繁星明月,心底也清明了很多。得要个说法。至少从不再让我吃鹿胎膏开始,王爷就已经知道了。他知道,但是他不告诉我,他想让这个王府成为一个坟墓,埋了我,也埋了这个事情。一股恨意从心头涌起....难道卑微的命真的不配活着?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承担所有的恶果。而我对王爷无论是如何的温婉贤良,聪慧知心,终不过是换来了一份凉薄....

    “主子,您怎么在这儿啊?”

    芳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转过身去,只见她快步走上来,“虽然是夏天可夜里还是凉,咱们快回去吧。时辰还早,还能睡下。”说着芳月扶着我往回走,我木然的随着她,举目看向屋子,黑洞洞的像是什么猛兽张开了大口....

    “主子,走啊?”

    “啊?啊。”

    我抬脚迈入那口中,仿佛下一秒就被嚼碎。

    这一天等待王爷下朝和以往全然不同,期待里不再有甜蜜,更多的是隐忍的仇恨与莫名的紧张。终于,芳月回来了,告诉我王爷独自一人去了书房处理公事。我打发芳月去小厨房准备宵夜,她只以为我是要让王爷来,欢欢喜喜的去了。其实,王爷不会来了,而且大概率以后都不会来了。

    走到书房前,轻轻推开门。王爷如往常一样,坐在圈儿椅上,埋头于书案前。听见动静才抬起头,一见是我有些意外,“秋染,你怎么过来了?有事儿?”我心里冷笑着,看来这里的人都是顶好的戏子,任凭心里波涛骇浪,面儿上依然平如镜一般。

    “来看看王爷。”我挂着一丝微笑走过去。王爷也是一笑,坐直了身子看着我,“你刚从宫里回来,原该是我去看你才对。”说话间已走到他身侧,王爷顺势拉住我的手,“一会儿和你一起回去,正好我这有几幅别人送的画,咱们一起品品。”看着他带着些缱绻暧昧的眼神,此刻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只平静地说,“奴才谢王爷,画就不看了,奴才心里有件事儿。”听我一口一个奴才,他终于变了颜色,敛起满目的柔光,沉静的问,“什么事儿。”

    “奴才入府也有经年,至今一无所出,想来实在愧对王爷。”说完我看着他的脸色,果然,他有一些不自然,并且不自觉的松开了牵着我的手,“啊,这事儿啊....子嗣一事也讲个缘分。再说你身子弱,我也实在心疼你吃那个苦,还是随缘....”

    “王爷既说奴才身子弱,何不请宫里的太医多开些补药来?”我打断他的话,“或者,再劳烦皇上赏些鹿胎膏。”看着他脸上的血色忽然退下去,心里满意的一笑,接着说,“说起来,还是王爷让停了那劳什子补药的,您,也是为着心疼我?”

    “你到底要说什么?”他彻底冷下脸。我心里一紧,但还是清浅一笑看着他说,“奴才要说什么王爷心里想是已经有数了吧?去岁竹林寻雪大病,太医怎么说的?助孕的药停用,鹿胎膏也让人束之高阁。王爷是不是知道,奴才命不久矣了?”王爷听罢霍然起身,瞪着眼睛轻声呵斥我,“你胡说什么!”我冷冷一笑,“王爷息怒,何必与我这个区区妾室一般见识。”他被噎得无话,只皱着眉头看着我。曾几何时,这个稍微一皱眉我都心疼到不行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片苍白。

    “奴才只问一句,事到如今王爷觉得奴才该做何为?”

    “你想做什么?”王爷立刻警惕起来,见我许久不说话,只是直直的看进他的眼底,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许久,方才深吸口气,缓缓伸出手扶着椅子的扶手坐下来,“这,这件事儿牵扯太广,我们,我们最好是......就这样吧......”

    “呵呵呵呵......”我怒极反笑,泪水也溢出眼眶。王爷神色复杂的看向我,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是微张着嘴,说不出任何话。我悲凉的点了点头,“奴才明白了,明白了....”不过是一场情出自愿的单恋,如今这般下场又何必悲叹所托非人。原本,他也没必要为了一个宫里打发出来的侍妾去出头....

    “秋染,我......”

    “王爷的话奴才照做就是了。”再也不想听他说一句,为了所谓的大局牺牲我,原本也是意料中事,“原本,太后当年就是打发奴才来此方寸之地了此残生的。说来奴才要感谢主子们,没有为了宫闱丑事而将我灭口。是奴才不该生了些许妄念,苦了自己,为难了别人。”说罢我欲转身离去,却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王爷惨白着脸色,看着我的眼睛里竟也有了泪光。心脏狠狠地抽痛起来,我也只能咬紧牙关转身离开。出门时一阵夏风吹过,却带下了几片落叶,好像它们错人了秋风似的,匆匆随去,只留下些许荒凉。

    回到东院儿,早已等待着的芳月跑过来,“主子您回来了!咦?王爷呢?”我木然的说,“以后不管谁来东院都不进,通通不许进!”芳月吓得愣住了,“主子....”我看着她,“你跟我来。”说罢就快步的走回了房间,芳月也赶忙跟着进来。我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的说,“你跟我也有日子了,如今我要禁足在东院谁也不见,你从明天开始去福晋那里吧。我的体己钱放在哪里你也知道,你看着拿吧。”芳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主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怎么好端端的要禁足呢?”

    “你不要多问,总之,你不能陪我一起埋葬在这里,年纪轻轻总要有个好出路。”

    “主子,您别说了。从您入王府那天奴才就跟着您,您是最体谅我们这些下人的!奴才哪里都不去,就跟着您过日子!”她说着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我感动之余不免心疼,“芳月,跟着我没有出路的。从前我还想着给你找一个品行端正的良人,可如今怕是不能够了。你正值芳华实在不该埋没在这东院儿里,走吧。”芳月擦了把眼泪,坚定的摇了摇头,“既跟了主子,什么命数儿自是奴才该得的!奴才不走,也不会后悔!”我不禁一叹道,“这是何苦....”

    “主子别再说了,奴才知道您的性子。在宫里您就不对劲儿了,您不愿意说奴才绝不问,只一心伺候好您!”她说着一个头磕下去,我见她如此坚决也无法在劝说下去,起身过去把她轻扶了起来,“那以后我们主仆就相依为命了。”芳月点点头,擦着眼泪又一笑说,“主子咱们是自个儿不出东院儿了,一切的规矩衣食还是照旧的,也不至于凄惨的地步儿。”我握着她的手,看着她闪着天真光芒的眸子说,“主上失势日子不是一时就难过的,往后我们只会越来越落寞。如今你愿意留下陪我,可是日子久了,东院的其他人怕就要自谋出路了,那时候才是真的难过。”

    “主子,要不是您入府,奴才还是在下屋打杂的丫头,素日里哪个嬷嬷总管心气儿不顺了都可以打骂。是您入了王府,奴才这才得到主子身边当贴身丫鬟,再也不用看那起子人的脸色了。那群污遭猫走了倒是落得清净呢,日子苦点奴才不怕。”

    “好芳月,谢谢你。”我说着也红了眼眶,“还有一事,从今日起无论任何人来,你都帮我挡了,我谁也不想见。”

    “那,那王爷呢....”

    “他为首要。”

    芳月眼睛闪着泪花,透出些许为难和惧意,“王爷....”我不禁自失的一笑,“你放心吧,你挡了他一次,他就绝对不会再来了。事到如今彼此都已是见一次伤一次,这个道理他比我明白。”芳月不解其意,却也知道我的性子而不在多问。

    我把自己就这样禁足在东院,连梦梨轩也不去了。每日也只吃清粥小菜,送来的中药两三次不喝,前边儿也就不再送了。王爷还真的来过一次,就如我说的那样,被挡回去后再也不来了。闲暇之余就是看书练字,要么围着院子转圈儿。

    期间福晋倒是来看过我,芳月说福晋红着眼眶,说就见一面说些个话就走,故而实在不忍心拦下她了。

    “秋染,我知道你恨王爷。可是,咱们这王府上下一大家子,王爷不能只为你考虑啊。”福晋说着用丝帕擦了擦眼泪,“你把自己关在这院子里头谁也不见,王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话也不说。你看看这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子!”彼时我正端着一杯茶奉给她,见她只是抹眼泪,便把茶放在她手边,走到另一边坐下说,“奴才怎敢怨恨王爷?只是奴才福薄总是多灾多病的,四下走动怕给您和王爷带去晦气,故而自封在这院子里,也是为着王府着想啊。”

    “秋染啊....”福晋无奈的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我,“你性子也太过倔强!这么下去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做女人的软和一些,该退让的时候就退让一步,跟男人硬碰硬的来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呀!”

    “千古艰难惟一死。”

    “你....”福晋噎得白了脸,她皱着眉看着我,嘴唇微微哆嗦着。之后又缓慢的摇了摇头,最终无奈的一叹,看着前方说,“你既如此也就罢了吧,只是妹妹,你我共侍一夫多年,我不得不劝你一句。咱们女人都是命苦的,这辈子能指望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男人。要是指望不上了,这四方的天儿跟冷宫有什么区别?从前别的王府里,那不受待见的妾室几年不得见人最后疯了的大有人在。能得遇一位品行端正不沉迷脂粉的良人,是多少女人求之不来的福气。做人要惜福!到底你还年轻,难免意气用事,将来在这四方天儿久了,久到你都感受不到时间与日子了,你就明白了。”说罢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我依着礼数儿站起来又福下身儿。

    久到感受不到时间与日子....感受到又如何?一日日的煎熬吗?福晋有一句说对了,封建时代的女人都是苦命。过得好与不好,都要忍下许多的不得已。可是....我从前不够乖巧?不够聪慧?巧用心思以为能换来一丝怜惜,到头来,还不是为了那些所谓的掌权者的安宁而弃我于不顾!是呀,填了个妾室算什么?哪怕妾室也是个人,有鲜活的生命,更有爱恨....

    天黑了明,明了黑,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或者说我并不想去知道。我逼着自己提前模糊了时间,直到第一片雪花飘落,才知道又是年末了....东院里只剩下一些老弱之人,有关系的能走都走了,所以膳房送来的吃食也是一天不如一天,逼的芳月不得不亲自下厨。我看着未免心疼,就找出锦缎和棉花为她缝制了一个手炉套子,又把小手炉装在里面。芳月爱不释手的捧着看了半天儿,“真好看!主子,你手可真巧!”我不禁一笑,对她说,“别光顾着好看,赶紧往手炉里装上碳点上,这样手就不冷了。”

    “哎,知道啦!”芳月欢欢喜喜的摆弄起来,我看着她忙活,心里也有了些暖意。点好了手炉,她一转眼看见北边的窗子开着,赶忙走上前去,一边关上一边说,“主子,您又贪景开着窗子了!原本您身子就畏寒,咱们的碳火也没有多少,能不能撑到开春还另说呢!”窗子啪的一声关上了,阻隔了飘落的雪花。我转过来看了看炭盆里忽明忽暗的碳火,又摸了摸盖在身上的毛毯,然后拿起榻上的书,翻开去寻找写雪的诗句来。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沉沉的,竟是没了任何的想法。芳月又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而我仿佛游离在她的世界之外。一瞬间不禁有些恍惚,是我模糊了时间,还是时间遗忘了我....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大概是年末吧。芳月回来说,正房那边热热闹闹的,什么府里请来了裁缝开始给府里的人裁制冬衣了。说完她赶忙看了看我,又改口说,“其实有什么好的,每年翻来覆去都是那几种颜色,一点儿绣花都不许有,不过就是图个年节新鲜罢了!”彼时我正描摹着一幅山水图,头也不抬的说,“去取出些银子来,发给在东院儿伺候的人吧。年关了,大家都该改善改善生活。”说罢我放下笔抬起头来,并且扯出一丝笑容,“今年过年不用去王爷福晋那里,让男丁去后街定一桌酒席来,大家一起守岁吧。”

    “真的呀!”芳月的眼睛亮起来,却又迅速的皱起眉,“不成,您是主子,主子怎么可以和奴才同桌呢?”如今这光景,我说话也不用再有那么多的顾虑,“什么主子奴才的,我在王爷福晋面前不也一样要自称奴才?再者,如今还讲究那么多,又怎么对得起你们的不离不弃。在我心里你们早就不是奴才了,去准备吧。”芳月用力的一点头,声音里也满是感动,“好,多谢主子!”我冲着里间扬了扬下巴,“去拿吧,多取出来一些,别亏了他们。”芳月答应着走去了里间儿,不多时又走了回来,“奴才还是先去缝制几个红布包,把银子装里头图个吉利!”

    “好。”我带着笑意看着她,如同姐姐看着妹妹一样。芳月笑嘻嘻的跑出去了,那身形比从前清瘦了许多,似弱柳扶风一般。笑容逐渐淡漠下来,我低下头继续描摹我的画,以此掩饰不能维护身边人的那份愧疚与无奈。

    除夕,没有进奉的喜神方位单,也更没有进奉装着红枣花生和包金小如意的攒盒儿。日暮时分,窗户似乎也感受到了冷落一般懒懒的支在那里,任由寒风灌入。我透过窗看着安安静静的院子,回想着去年此时抱着芝麻桔的苏拉们,围着东院的房屋撒岁,好让我们出门时可以踩岁。一则踩住岁月不放,二则踩住邪祟之物。可是那一声声的咯吱咯吱并未能压住岁月,更没能压得住这世间的魑魅魍魉。或许苏拉们也觉得如此,今年便也不再来了。

    远处隐隐传来炮竹声,我起身来到院子,循着声音眺望。只见正院那边隐隐约约的灯火闪烁,间或飘来一些欢声笑语。凭着从前的记忆想象着如今王爷福晋,一定是阖家团圆,满堂春意的吧?而我除了一方的清冷,是什么都没有的....

    “快走吧!这天儿冷的!”

    靠进后花园的小路上传来了苏拉太监的说话声儿,听着像是往后门去的方向。

    “你说谁家的主子像她一样!自己圈禁自己的呀!”

    苏拉的话让我不禁一愣。未等回过神儿,一位嬷嬷略带责备的声音传来,“别瞎说!这离东院儿那么近,当心庶福晋听见!”苏拉太监倒很是不屑,“听见又怎么了?别家的福晋主子们失宠了都想着怎么赶紧复宠,她倒好,王爷来了都不见!她自个儿倒是痛快了,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可苦了!走又走不出去,在这里半死不活的!还弄什么劳什子席面儿,没人搭理就拉上我们.....”

    声音渐渐隐没,可我却过了许久才敢恢复呼吸。原来,我已经让人厌恶憎恨至此了......是呀,得宠得势力的才是主子。失势的,都不如受宠爱的猫狗。可转念想他们也没错,这些奴才又有何辜?为何要受我的牵累,陪我在这活死人墓里熬着?

    既已如此,不如归去。

    转头看了看晚霞将尽的天幕,叹息着挪回自己的小屋子。不,此刻它倒像是一个壳子,可以包裹我所有的脆弱与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