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染暮窗玉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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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回 君畔旧人忧麟儿 正堂愁嗣点鸳鸯

    梨花落尽,秋风渐起。北京城的空气里多了一些肃杀之气,不知与博果尔的死有没有关系。

    彼时我整理着纷繁的丝线,乌云珠,或者说贵妃娘娘,坐在承乾宫西暖阁的窗下,一边绣着百蝶穿花的幔帐一边与我说话,“平日里除了给太后皇后请安几乎不出门,这承乾宫里也就皇上来的时候还能有些欢声笑语。夜里头,这里安静的让人害怕。”我抬眼看了看她那张白到快要透明的小脸儿,轻声说,“总要出去走走的,老是待在屋子里人也容易不快活。”从博果尔自戕后,她越发的消瘦下去。清晨走进承乾宫远远儿的看见她,竟是一时没有认出来。那瘦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给她吹走了,待走近一看她的双眼无神像失了魂魄一般,那副鬼魅的模样着实让人心惊。

    “出去见了人不知道说什么。”她说着手里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我心里明白却也不能明说,只安慰道,“那也要见见阳光呀,皇上待你极好,承乾宫都允许你一人独住,在院子里走走也是好的。”乌云珠转而看了看窗外,惶然的摇摇头。我不免心底一叹,不再说什么。

    “秋染,你说我以后会怎么样?”她忽然问。我先是一愣,继而边想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日子向前过下去了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只一样,别回头看。”乌云珠脸色一变,默默地垂下头去。这件事儿除了贵太妃她是受伤最重的,只是我的安慰也只能到此而已,因为对死去的博果尔已经是太不公平了。相比她在后宫里的冷遇,贵太妃才叫真正的生不如死。还是苏麻喇姑告诉我的,博果尔的死讯传进宫那天,她先是一下子倒地不省人事,等救醒了就死死的抓着皇上封博果尔为襄亲王的圣旨不放,去看她的孝庄太后也被挡在了门外。就这样过了两天两夜,等贵太妃的宫门打开的时候,人就已经是半疯不傻的了。不再跟圣旨较劲儿,抱着个枕头摇晃着,念叨着....孝庄太后因此又去把顺治骂了一通,接着不顾自己已被气病的身子,把最好的太医拨给贵太妃诊病,然而也是收效甚微....

    “主子,”

    门口传来一声轻唤打断了我的思绪,转头看去只见蓉妞轻巧的走了过来,“皇上那边儿来人传话,说午膳要和安王爷一块儿用,就不过来了。”乌云珠点了点头,又转而看着我,“那正好,你在我这儿用完了午膳和王爷一道回去。”说罢她就要嘱咐蓉妞,我阻止道,“哎,不必了。王爷留在乾清宫定是与皇上有事情要谈,我就不去打扰了。也不在你这儿用午膳了,弄得人仰马翻的也不好,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就回去了。”乌云珠微微一愣,却是蓉妞先问了出来,“庶福晋,您是怎么了?和王爷闹不愉快了?”乌云珠也探寻的看着我,我只好笑了笑做掩饰,“没有,他们爷们儿商议国家大事,我就不去添乱了。”

    蓉妞还要再追问,乌云珠及时阻止并且把她打发了出去。待人去殿空,她才问我,“你和王爷还好吧吧?”我点点头,“还好。”她见我是真的不想说,于是不再追问。我们又闲聊了几句,又陪着她绣完了一个蝴蝶,这才起身要告辞。乌云珠放下手里的幔帐,起身下地走到我身边说,“秋染,以后常进宫来陪我,好吗?”原本就不愿进这是非之地,只是如今她是贵妃了,也不好太过反驳。更何况,我能反驳她的话,却也反驳不了贵妃传来的手谕,就像今天进宫一样。于是只好敷衍着,“只要得空了一定会来。”乌云珠这才舒展出一个微笑,她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宫门外传来一阵吵闹。

    “主子!奴才都说了,贵妃娘娘和安亲王庶福晋在一起,您不方便进去!您还是....”

    “让开!我要见贵妃娘娘!”

    我和乌云珠相视一看,赶忙往殿外走去。才到了前院,只见珠翠凌乱衣冠不整的一个宫娥跌撞着跑了进来,待她到了跟前才看清楚是景仁宫的佟妃!

    她不顾宫人们的劝阻,扑上来抓着乌云珠的双臂,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贵妃娘娘,求您去跟皇上说说情啊!”乌云珠被她扑的不禁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住。她更没见过这阵仗,一时间慌了神儿,不住的看向我求助。我只好压下满是惊诧和不解,上前扶住佟妃的手臂好言相劝,“佟妃娘娘您别着急,有什么事儿慢慢说。”佟妃抽泣着看我一眼,干脆手臂一沉双膝跪地,泪眼婆娑的对乌云珠说,“西院偏宫的一个小格格发了天花,皇上要着人把玄烨送出宫去!”

    “什么?”乌云珠脱口问道。佟妃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我和乌云珠哭求着,“您和庶福晋能和皇上说上话,你们去帮我说一说呀!这西院儿的小格格发了天花,和玄烨没关系啊!”我一时未能想明白皇上如此安排的意思,蓉妞先问了出来,“小格格出了天花儿,为什么要送三阿哥出宫呀?”佟妃哭着说,“皇上说,因为玄烨没出过天花,怕他出了传染给宫里其他人,所以让他远离皇宫。”我和乌云珠相视一看,都明白了彼此之意。说是送出宫避痘便还罢了,怕传染给其他人这话就让人寒心了。

    “贵妃娘娘!您可怜可怜孩子吧!玄烨还那么小,这送出宫去可怎么活啊!您去求求皇上,把玄烨留在阿哥所,奴才就是一辈子不见儿子也心甘情愿!”佟妃不断的哀求着。乌云珠也难免动容,她转头看着我问,“要不,我们去看看?”我迅速在心里权衡了一下,然后说,“三阿哥尚且年幼,离了阿玛额娘身边儿确实让人不放心,这皇上也忒着急了些。”说着,我走上前去扶起佟妃,“娘娘,您先别急。这件事儿说到底也是宫里先有孩子得了天花,皇上防患于未然才要送三阿哥出宫的。好在,出宫与回宫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咱们要劝皇上留下三阿哥,直接说肯定是下下策。依着我说,不如贵妃娘娘先找人去太医院问一问这次天花具体的情况,如果不严重咱们再去找皇上说,那样把握就大多了。”

    说话间佟妃已经被我引到承乾宫的暖阁里,她也冷静了很多。蓉妞给她倒了杯茶来,她捧着热茶,眼角犹带泪花儿,“那,那要是情况严重了呢?”我尽量温柔的说,“娘娘,真要是情况严重的话,三阿哥出宫住一阵儿也好。您别忘了,当今圣上可还没出过呢,万一要是圣体有恙,可就更没人管顾着三阿哥了。”佟妃想着也觉得有些道理,不禁点了点头。我见此放下心来,接着宽慰,“父子连心,皇上怎能不疼惜自己的儿子。娘娘放心,等这一阵儿过了,皇上一准儿会把三阿哥接回宫里的。就算是皇上不接回来,太后也不会答应啊。”

    佟妃的情绪平复了大半,乌云珠派人去太医院询问,我借此又简单的宽慰了几句佟妃,然后说,“宫里出了天花,我也不能久留了,不然宫门万一下钥就出不去了。贵妃娘娘,奴才告辞了。”未等乌云珠说话佟妃先站了起来,“哎,秋染,你别走啊....”彼时我已经站起身,于是一福身说,“佟妃娘娘,贵妃娘娘已经差人去太医院问了,怎么做我刚才也说过了,一切都跟皇上好好说,皇上宅心仁厚,一定会体会您怜子之心的。奴才要是再不出宫,怕是王爷会责罚我的。外府之人比不得宫里的,多留那么一时一刻不知会惹出多少风波,还望佟妃娘娘体谅奴才的不容易。”说罢,我深深地一福身儿,缓步退了出去。

    出了承乾宫的门,我快步的往外走。跟在我身后的芳月见我这样子赶忙说,“主子,您慢着点儿!来得及的!”心里本就一团懊糟,说话也没了以往的好性儿,“树欲静而风不止,越是想躲是非,是非越是找上门儿!”芳月有些不解,“怎么了?不就是佟妃娘娘来找您和贵妃帮忙吗?”我转头冷撇她一眼,“事关天家骨肉,我一个外人哪里能够置喙?芳月,你记住,今天的事儿不许透露一个字!”芳月从未见我如此冷峻的模样,愣愣的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您不等王爷啦?”我微微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不等了,先回府。”

    刚刚回王府没多久,宫门就关闭了,接着就传出了旨意,严禁炒豆点灯泼水。与此同时王爷也回到王府,照样是大门紧闭。又过了没两天,就传出了三阿哥出痘的消息。一时间宫里宫外人心惶惶的,除我之外。玄烨之所以被选做顺治的接班人,很大原因也是因为出过了天花,故而这一次算是因祸得福。这位未来的千古一帝,再有不过几年就要登上历史的舞台了。不过几年....想及顺治和乌云珠的命运,心越发的沉了下去....

    秋末,王府的饭食填了锅子。我最喜欢吃重庆火锅,去年的这个时候还让小厨房准备辣的锅子。厨子不太会,我还亲自去跟他描述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弄出来了,虽然比不得现在的重庆火锅正宗,但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今年再想起来无端觉得燥热,于是也就没有要求特意准备,做什么就吃什么。芳月发现这个变化很是高兴,边给我涮着肉片儿边说,“可见您的身子骨儿好多了!去年这会儿,主子您可怕冷了,说吃辣的锅子浑身都暖和。”我正把去年酿的桂花酒倒满了瓷杯,放下酒壶笑着说,“是呀,看来等初雪的时候,终于不用在屋子里猫着了,可以去后花园赏雪。”

    “那可不行,”芳月把肉放进小碟子里,“虽说是见好了,可也要多将养着才是。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见寒气,否则那些药就白吃了。王爷可还等着您给他开枝....”意识到说错了话,她赶忙刹住,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的脸色。见我一切如常的夹起肉片来吃,她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又试探着说,“主子,您和王爷是怎么着了?从前,您和王爷在一起的时候那真是举案齐眉的,现如今怎么淡成这个样子了?”见我不语,芳月轻声说,“要不您就听奴才句劝吧,对王爷软和些,毕竟咱们女人嫁人之后,命就都在男人手里了。”

    心里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我抬眼看着芳月。芳月被我看的有些害怕起来,放下筷子跪去下,“主子,奴才有罪,奴才说错话了!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奴才是说....”我打断她的话,“你起来吧。”芳月怯生生的站了起来,我轻轻一叹说,“吃饭吧。”芳月不再多话,赶忙去给我夹菜布菜,而我已经没了任何胃口。因着芳月刚才的话,一股悲凉与窒息弥漫开来。这个时代的女人,若是嫁得良人两情相悦还罢了,若是所托非人....

    晚间,打发走了芳月,我悄然拿出一个紫檀长匣。从进了王府侍奉王爷开始,每次给他梳头之后,都会把掉落的头发收拢起来,一根根的理顺了用红绳绑上,再与自己掉落的头发并排放进匣子里。这一世只能作为侍妾守候着他,下一世希望能与他结发为夫妻,堂堂正正的站在他身边,与他白首不分离。头发下压着的是他的青玉佩。我把青玉佩拿出来,细细的摩挲着。它陪我度过了在宫里的每个日夜,是那时候我唯一的温暖与慰藉。

    我到底在别扭什么呢?我不禁自问。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认命了么?不是从进入王府那一刻起就打算好了可以与王爷做个俗世夫妻的么?王爷不喜欢我不也是早就预见的么?那为什么会不平衡,不甘心?我到底在闹什么?

    是了....是我曾经的幻想,有了不该有的奢望。我的那些情到深处的衷肠之语,在王爷眼里或许不过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取悦他人的一种方式而已。他对我,也只是在逢场作戏罢了,毕竟彼此和睦总好过生硬的公事公办。对的,我爱他,一直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在还未开场之前,我就已经入戏太深了。既是一厢情愿,所得的结果好与坏也就怪不得别人,终归是要自作自受。只是事到如今,我真的无法去服软,去祈求王爷的垂怜。这是我仅存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了。

    我把匣子扣好抱进怀里,慢慢躺下蜷缩起身体。彼时一阵清风吹进来,轻轻的摇动了幔帐。我紧了紧手臂,只觉得这辈子仅存的可能只有这个匣子了....

    翌日早早醒来,趁着芳月还未进来,赶忙把匣子放回高阁。然后又回去睡了一会儿,直到被芳月叫醒,这才起床下地。对镜梳妆的时候看见外面的天气特别好,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想起后花园假山上的靠山游廊不禁来了兴致,用过早点后便带着芳月去了。靠山廊的尽头是一个凉亭,有石桌石凳,举目望去整个花园的尽收眼底。我坐在最外面的石凳上,欣赏着园子里的秋色。芳月见我只一个人单坐着没意思,就说要回去取些蜜饯茶点,还有我爱看的书籍来。我心知她也是觉得闷,想把绣了一半的女红取来,于是点头答应她。芳月步履轻快的去了,只留我一个人凭栏远眺。一阵清风拂过,不自觉的想起王爷来。如果他在身边,眼下的秋景便又是另一番颜色了吧....

    “主子!”

    一声呼唤打断我的思绪,转头看去只见芳月小跑了上来。见她两手空空,心下猜到是有事情了。我赶忙站起来迎了几步,“小心呀,怎么了?”芳月气喘吁吁的,“主子,福晋主子让您立刻过去一趟。”我心里一沉,边说知道了,边随着芳月往下走。

    进了正屋,四下打量发现只有福晋和她贴身的仆人,猜测着不是什么大事情。走上前刚要行礼,福晋摆了摆手,“自家地界儿别拘那些虚礼了!坐吧。”我道了谢,走到罗汉床下手处的圆凳旁坐下来。福晋先是拿起一旁的水烟袋抽了一口水烟,然后递给我一张单子,满是愁容的说,“你帮我看看吧。”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不禁说,“这么多的随礼啊?”福晋叹了口气,原本盘着的腿放下来,转身面对着我,“我正为这事儿愁得慌呢,城南宗亲里的一个贝勒,前一阵儿得了一场大病人就没了。这不办丧事儿,我合计怎么也得随点礼走个过场。不过毕竟是亲王府,也不能太寒碜了。”

    “您说的是,既是同宗的,那这些礼也还可以啊。”我说。福晋无奈的笑了笑,“按说可以,只一样,这个贝勒啊没有子嗣。原配妻子前年病故了,眼下只有一个小妾。这就麻烦了....”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下来看了看我。我立刻明白了她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是让我看随礼单子是假,借机敲打我才是真。

    “近支的兄弟子侄到时候就要分家产了,咱们随的礼啊,也得被他们分个干净。汉人管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吃绝户。秋染你说,这礼随的憋不憋屈。”福晋一副无奈又不情愿的样子。我明知她的用意也不得不做出表面文章,“福晋说的是,可是满人最讲个礼数儿,这礼该随还是得随呀。跟何况,咱们还是亲王府,随礼少了搞不好又要惹些口舌出来,实在没必要。”

    “你说的有道理,”福晋点了点头,又说,“不过倒是可怜了那个小妾了,听说在府里四年多了。可惜没有子嗣,这贝勒的丧事一过就得被撵出去了,也是个命苦的可怜人呐!”说完,她又举起了水烟袋,咕噜咕噜的抽起水烟来。我心里不免有些烦躁,却也不敢表现出来。福晋见我不语只以为我在思考,于是一叹说道,“那就这样吧!无非是些寻常玩意儿,他们分了也就分了,总不能丢了王府的体面不是?”我起身把礼单放在小桌上,“福晋说的是。”

    “对了,你和王爷最近怎么样啊?”福晋忽然问。我边坐回原位边回答说,“回福晋,还好。”福晋打量我一番,“王爷快一个多月不去东院了,你和王爷闹别扭了?”我摇摇头,“没有。”福晋微微一撇嘴,显然是不信,但她也不多问,只说道,“你是庶福晋,和我一样是王爷的女人。而女人这辈子顶大天儿的事儿,就是为自己的男人传宗接代,其他的不重要。这过日子嘛,跟戏台上的才子佳人不一样。”

    “福晋说的是。”我回答着,福晋脸上滑过一丝满意的神色,抽了口水烟接着说,“前儿个王爷还夸起你来着,说你性子沉稳,心思也少有的玲珑剔透。只是有时候太过沉静了,没什么笑模样儿。秋染啊,你才多大年纪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像是百灵鸟一样。女孩子嘛,活泼可爱些才招人疼。”话中之意让我心里满是无奈,我能理解福晋的难处,没有子嗣无异于任人宰割。可是福晋的话又让我深深的感到绝望,难道女人的价值真的就只有传宗接代吗?哪怕在这个封建的时代?不取悦男人就不能活吗....

    福晋又与我说了些府里的事务,都是不太打紧的,之后留我用了午饭。本以为吃过饭就回去了,不想又让我帮忙抄写佛经。我最是厌烦抄写佛经的,在宫里的时候就帮着太后抄写过,后来为了逃避这个还装过病。如今福晋手下讨生活,再不愿意也得耐下性子好好写。刚抄写了没多一会儿,掌事嬷嬷就进来禀报,说关外送来的皮货已经到了后门,要福晋去过目。福晋嘱咐了我一句便匆匆的去了,我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却也没多想,只静下心来抄佛经。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些微的响动,以为是福晋回来了,抬头看去只见王爷负手站立在门口。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也来不及多想,赶忙放下笔站起来紧走了几步,依礼蹲下身,“王爷....”

    “免了吧,福晋呢?”他打断我的话。我站起身低眉顺目,“说是关外来了贡品,福晋去看了。”王爷似乎点了点头,然后走进来,先是四下看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炕桌上,“在抄佛经?”我点头,“是。”王爷回头看着我,轻声说,“你从不礼佛,想来也不信这个,让你抄佛经还真算是难为你了。”想及这一阵儿的僵持难免心生尴尬,福晋刚刚的敲打提点全都抛在脑后,一心想赶紧离开这儿,于是敷衍着回答,“能为福晋抄经是奴才的福气。”王爷微微一顿,转而拿起佛经看了看,“你的字越发的好了。”我看了一眼佛经,刚要说闲暇无事练字来打发时间罢了,又担心王爷觉得我话里有话。思来想去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王爷把佛经轻轻丢在桌上,然后走过来站到我面前。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儿,心里也在打鼓,没有一丝勇气抬头与他对视,从前没有这样紧张过。

    “抄佛经最累眼睛了,花园里走走吧。”

    王爷说完便转身往外走,似乎不容拒绝一般。而我也着了魔一样的跟着他往外走去,到了门口,王爷回过身伸出手。我微微一愣,抬起手放在他的手里。

    “小心台阶。”

    王爷轻声说。

    后花园,王爷似乎放慢了脚步,与我并排走着。他观赏着周围的景致说,“平日都在忙公务,很少逛园子。这一晃,当年府邸建成时候种下的竹林都长得这么高了。”我看也看向不远处的竹林,“年年都在长高,这样的寓意极好。”王爷却是一笑,“这些吉祥话不过是哄人开心罢了。竹林清幽,无非让人心静一些。”我点头,“您说的是。”

    王爷见我依旧是淡淡的,不禁转过头看了看我,然后又说,“记得你喜欢桂花,这月份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回头我让人在园子里栽上几棵,你喜欢什么品种的?”想说什么都好,可又觉得这么说显得太过敷衍了。刚刚福晋提点过那些话,又做了这番安排,要是再把王爷气走了怕也会惹恼了福晋,那在王府里就没我的好日子了。于是我只好提起兴致说,“奴才喜欢金桂和金球。”

    “一个香气浓郁,一个颜色艳丽,不错。”王爷赞赏道。而我心里再如何别扭,也不得不扯起笑脸应对。只听王爷又说,“金桂最适合拿来酿酒,金球的花瓣放入酒里最是好看。对了,记得去年你就酿了几坛金桂酒。”我点头回答,“是的。”王爷便问,“还有吗?”我心里微微一顿,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些,“有。”王爷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我,“风有些凉,我们回去喝点桂花酒暖暖身子吧。”说罢他轻轻牵起我的手,竟是带了一丝请求的意味。原本就是不能拒绝的,只是王爷这样的小心翼翼,反而让我生出些不忍。

    酒至微醺,王爷拥我在怀里,“转眼你来府里一年多了,你知道我对你印象最深的是哪天吗?”我回忆了片刻摇摇头。王爷紧了紧抱着我的手臂,“去岁的中秋佳节。”我有些意外,仔细回忆,却记不起那天有什么特别之处。王爷接着说,“那天你穿着一件桔色缎绣八团纹锦的吉服,翠蓝点红玛瑙的钿子,就那样站在灯影里,明艳又迷离,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我真想就那样一直看着。”我隐约想起来,那日确实为了应景,穿的鲜艳了些。因为唱的京剧太过冗长,就去外面的廊子上透了透气,未曾想到这一幕会被王爷看到....

    “可惜除了节庆之日,你甚少穿的那么美,总是素净淡雅,我知道你是为了生存才如此。”王爷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也如一根细微的针一样,在我的心房刺了一下,虽然不痛却也难受。王爷接着说,“其实说到底终究是嫁了我才让你这么委屈。”

    “能与王爷长相厮守,便不算委屈。”脱口而出的话,让我自己也觉得心惊,转而有些自嘲。事到如今还是不肯委屈了他,宁愿自己咽下所有的苦涩。王爷微微一顿,似乎有些心疼的抱了抱我,然后伸出手边给自己倒杯酒边说,“得卿如此,也算不枉此生了。”借着把酒杯端到唇边,轻轻嗅了一下,“那晚灯影之下,一阵桂香飘过,我竟是恍惚眼前人是从月宫而来。”这话让我不禁脸颊发热,可一想起他那日说的那些话又冷却了一半。只见王爷将桂花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贴着我的脸庞厮磨着,声音越发的绵柔,“以后私下在一起你依旧那样明丽好不好?只给我一个人看。”意识有些模糊,心里也暖意融融起来,不知是不是喝了桂花酒的缘故。王爷的吻渐次落在我的耳朵,鬓角,眼睛,脸颊上....他的情意渐浓,我却在意乱情迷和清醒之间徘徊,听他喃喃着,“以后你的明艳,热情,浓烈,都只给我一个人好不好....”

    心里有些莫名,却未能理解其中之意。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被王爷稳稳的放在了床上。缠绵婉转之后,王爷抱着我沉睡着。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与心跳,想着从前美好的时候不禁心底一叹,罢了罢了!谁让是我爱上的王爷呢?这人与人之间,并不是你爱上他,他就一定要回报同等的爱。如今能与之相守已经是很难得的事了。王爷从未变过,是我奢求的太多。还是回到初入王府的时候吧,只求平淡安稳,静静地守望....

    直到王府掌灯的时候,我们才醒来。我先起来穿衣裳,王爷倒是不着急,半撑手臂坐着与我闲话。不多时,芳月走了进来,隔着幔帐小声说,“主子起来了?宵夜已经备好了,是否现在就用?”王爷转头对着幔帐外的身影说,“叫人去传吧,今天我就在庶福晋这里了。”

    “是,还有,福晋刚才派人来,送来了一碗汤药,让庶福晋起了就赶紧喝了,说是有助于怀孕的。”

    我心里一沉,顿时有些不畅。王爷却坐直了身子,伸手掀起幔帐来边说,“拿进来吧。”芳月低着头,双手举着托盘递上来,顿时一股中药的香气传过来。王爷拿过托盘上的青花瓷碗端过来,“喏,福晋的好意,快喝了。”想着汤药的苦涩,不免有些犹豫。王爷见此便打趣的说道,“怎么?怕福晋害你?”我忙说,“怎会,福晋最是和善贤良。是汤药太苦了,我有些....”王爷宠溺的一笑,转头吩咐芳月,“去拿点儿蜜饯来。”芳月应了声赶忙去了,王爷端着碗看看汤药,放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不禁皱起眉头,“嗯...福晋哪儿弄来的药啊,这么苦!”

    “我去拿茶来给您漱漱口。”我说着就要起身下床,王爷伸手拦住了我,“不用,我这也算和你同甘共苦了。”心里为之一震,看着王爷温柔似水的眼眸,想也不想的拿过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让我的舌苔发紧,可心里却泛出丝丝微甘来。抬起眼眸,只见王爷有些发愣的看着我,好像没想到我会如此。王爷看了看我,眼神一闪,绽出一个清浅又温暖的微笑,我心里翩然一下,也微笑出来。原来甘之如饴就是这个感觉....

    宵夜过后,与王爷看了会儿书写了几首诗,便一同睡下了。正是月朗星稀,我有些睡意,但是心里的那阵甜蜜还未褪去。王爷安然的躺在身侧,我悄然的翻身支起胳膊,仔细端详起他的面容。浓如墨的眉毛,直挺的鼻梁,两片淡红的唇,清晰的下颚线。其实这世间并不缺俊郎的容颜,只是独独王爷的容颜,因为满腹的诗书而增添了与众不同的光彩。很难想象,他也是曾经策马立刀驰骋疆场的勇士。那一身的英武之气与书卷气融合的那么恰到好处,晨光之中,是那样的翩翩出尘,遗世独立....

    “再看天就亮了。”

    王爷忽然说话吓了我一跳,未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搂进怀里。正慌乱的不知所以,又听他说,“好好睡觉,天亮了有的是时候看。”真是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把头埋进王爷的胸口,妄图隐藏起所有的羞涩与窘迫....

    翌日清早,依旧是先起来梳妆。正想着珍珠蝴蝶簪插在哪里好,王爷的身影出现在镜中,未等回头看他,便见他拿起梳妆台上的一盒口脂,打开瓷盖子瞧了瞧,用手沾了点,“过来。”我转过头去。王爷仔细的描着我的唇,边说,“朱红色明亮鲜艳,很适合你。”待他画完我对镜瞧着,不免觉得有些过于张扬,刚要说话,却见王爷又从妆奁里挑出一支白玉月桂步摇,左右比了比,插进右边的钿子里。

    “嗯,这才是下凡的月宫仙子。”

    “王爷取笑我。”我羞得红了脸,王爷轻声一笑,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说,“一会儿我回来,要看你穿桔色的那件衣裳。”抬眼看着镜中含情脉脉的王爷,不禁笑意也浮上嘴角,“好。”

    目送王爷离开,回身抬头远眺,碧空之下轻薄云随着微风慢慢移动着。风流云散....忽然想到这个词我不禁笑了笑,又看了看王爷离开的方向,心里满足而又平静....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