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染暮窗玉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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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青娥袖舞风云起,御门鹤唳引杀机

    转眼已至夏初时节,天气终于暖了起来,我们也脱去了棉服换上了单衣。而在闲暇之余,主子们特许,我们还可以去御花园或者慈宁花园里放风筝。孝庄太后是喜欢看着我们叽叽喳喳的,我想一来是因为年纪到了,二来也是深宫寂寥,所以她希望热闹。

    当然,能够去慈宁花园里撒欢的,都是旗人女子,民人入宫为奴的绝对不允许进入慈宁宫半步。就连干粗活儿的都是旗人女子,可以想见太后老人家对待旗人与民人的态度了。所以哪怕我们当中有哪些私底下与民人宫女交好的,也都三缄其口,不去触那霉头。

    然而,顺治对于宫里民人出身的宫女,和差人从江南召入宫的民人庶妃们却非常热情。我想这也是顺治对我另眼相看的原因之一。而这些民人宫娥们,不知不觉的就以汉军旗出身,已经封妃的佟佳氏为首了。这就不得不说到一个词,朋党。

    其实从前在家读清史,读到张廷玉和鄂尔泰的时候,深以为所谓党争往往并不以个人意志所决定。张廷玉与鄂尔泰都有门生故吏,又恰恰分别为满汉。而终清一朝,满汉大臣的矛盾一直尖锐。所以都不用两位大臣说什么,下面的人明争暗斗互相倾轧想来拉都拉不住...

    而朋党,却又是君王所最为防范与忌讳,这一点,也最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譬如说,我。

    通过对佟妃的观察,她正如我猜测的那样,对政治并不敏感,加之顺治亲汉,所以她也对那些每日来请安,闲聊的民人妃嫔们特别亲近,也对景仁宫里干杂活儿的民人宫女分外照顾。而佟妃以及民人宫娥们平日的言行,被我暗暗记在心里...

    这日当值帮顺治研磨,恰逢他说起宫里要发放初夏吃的樱桃与绿豆粥来。当他谈及发放的数目的时候,我借此说,“前几日主子让我去给佟妃娘娘送美人风筝,听景仁宫下人处负责扫撒的宫女说,佟妃娘娘宫里小厨房做的绿豆粥是最好喝的。只可惜以往内务府送来的食材总是不够,不然景仁宫上下尽都可以尝一尝了!”

    “哦?”顺治下意识的放下手里的账目,转而看着我,“食材不够?内务府不都是按照名单统一调配吗?”我看他一眼然后边继续研我的墨边说,“这奴才就不清楚了。”

    “主子,”一旁的吴良辅忽然说,“这宫里每年各处的开销都大,难免不能人人都照顾到了,总要先紧着主子们和要紧的人。不过说到底也是个消夏的点心罢了,也不是日常饭食,倒也不必太过计较。”

    吴良辅说罢看着我。我知道他在帮着敲边鼓,他知道我素习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所以一张口必定有事。果然,顺治沉思起来...不过片刻他又抬起头看着吴良辅,“什么是要紧的人?”

    吴良辅带了些为难和小心翼翼,又别有深意的看了顺治一眼。果然顺治仔细想了想,明白了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吴良辅,“是内务府克扣宫里民人的份例?”

    我和吴良辅看着他不语,顺治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继而愤然一拍桌子,“好个内务府,好你个索尼!朕一向希望天下满汉一家,不想他们背着我竟敢做这样的事!”说罢转而对一边的吴良辅说,“你去,你去给我查!查内务府配给各宫的吃穿用度!宫里那两个江南庶妃和其他各处民人出身的宫女都要查,去,现在就给我去查!”

    “嗻!”吴良辅说着一躬身,迅速的看了我一眼,就赶忙退出了乾清宫往外边跑去。而我早就在顺治严厉的话语中跪了下去,这个时候卑微一些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许久,只听他轻声儿说,“秋染,你起来,跪着做什么。”我谢了恩站了起来,轻声安慰道,“皇上别生气了。”顺治重重一叹,“我身边接触不到宫里的民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在宫里的日子。那些个大臣们还平日里歌功颂德,说什么皇帝以仁治天下,是万民之福,百姓们都感恩戴德。可如今连宫里的人都做不到一视同仁,这些话看说来岂不是成了笑话!这些情况传出去了,朝廷,朕,还怎么取信于民?大清的威严又何在?”

    “主子息怒。”我轻声说,顺治摇了摇头,又摇了摇手,“我没办法息怒!那些民人宫女有些还是前明旧仆,入关之时皇恩浩荡,让她们想出宫返乡的就给银两返乡。愿意的就继续留在宫里伺候。还承诺过不追究,不苛责。旗人宫女什么待遇她们就什么待遇!可如今她们多数被安排了最下等的活,我知道是为了我的安全。只是她们都这样艰辛不易了,内务府还要克扣她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着实可恨!”

    看着顺治的样子我不禁恍惚起来,安郡王之所以能够与他是交心的情谊,也是因为他如此纯良的秉性吧...

    不过两天,吴良辅就来回话,不仅查出了内务府克扣宫内民人的饮食,就连月例银子,换季衣物之类的都有克扣。甚至还导致有的人在冬季身着单衣而冻伤。然而,这件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不了了之。我正猜测着因由,吴良辅就趁着我不当值的时候,把我叫到了无人之处。彼此都心照不宣,说话自然开门见山。

    “索大人还真是没少给自己树敌。”吴良辅眼看前方,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上前一步与他并齐,也看着远方的殿宇,“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其实是他自己。”

    吴良辅点了点头,说道,“其实有时候想想,宫里是咱们奴才最好的去处了。因为我们脚底下踩的,是万人之上的地界。身边儿站着的,是万人之上的君主。”

    “吴公公透彻。”

    吴良辅一笑,忽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神中透出诡异的光,“有时候有些事儿你倒过来想可就不一样了。你说这皇上不就是咱们手里的棒槌么,让他凿哪儿就凿哪儿,让他锤谁就锤谁。终归,这把儿是在咱们手里握着。没了这个棒槌,你就是有十八般武艺一百零八个花样儿,也不好使。”

    我不敢接他的话,然而某种程度上来说却也认同他的说法。心里不免有些心疼顺治,如果他知道自己被大臣奴才玩弄于股掌之间,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这些个大臣,侍卫们不拿咱们当人。咱们得让他们明白,有时候投了人胎未必是福气!”

    我心里一凉,不知为何想到了海兰察。慈宁宫那日巧遇,才不过两日他就特意来下人住处找我。看着他有些不自然的样子,我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我多希望他能像往常一样,趁着我下值的时候在路上等着我,并且带给我一些宫外的小玩意儿,或者给我说一些在宫外听到的有趣的事儿。那样的洒脱放松,心无一物,且理直气壮。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在心底重重一叹,走上前去对他说,“我都明白。”海兰察微微一愣,继而红了眼眶,带着些小心的问我说,“那,我们?”我反问他,“你怎么想?”海兰察坚定的一点头说道,“慈宁宫是慈宁宫,我们是我们。”说完,他咬着嘴唇,瞬也不瞬的看着我。

    我心底也是一暖,轻轻微笑起来看着他说,“我们是我们。”海兰察瞬间睁大了双眼,狂喜的看着我,“秋染!”我赶忙阻止他,生怕他的大嗓门惊动了别人。是呀,我又何尝不是来往于慈宁宫之间,又怎么有资格对相同宿命的人侧目?说到底,不过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罢了。能够相互依偎取暖,又何必横眉冷对呢。更何况如今的我暗藏祸心,机关算尽,高尚二字更是不配提及了。

    “丫头,”吴良辅的话拽回了我的思绪,只听他说,“你有你要帮助的人,我有我要做的事,咱们就敲锣鼓点花灯,迈着方步走上台,好好的唱他一场吧。”

    我一惊,抬眼看着他。吴良辅一笑,“我不关心那些个儿女情长的事情,既然你我殊途同归,那就精诚合作。”听他这么说,我稍微放下心来,看着他道,“精诚合作。”

    转而心念一动,这等野心勃勃的阴暗之人别说是留在顺治身边,就是留在宫里也是个祸害。现在需要他来辅助我达成目的,而这过程中也不妨碍我找机会借别人的手除掉他才是...而这个最合适的人选,不外乎就是太后...

    我不是圣母,更不是白莲花。纯善一词更是与我不搭边儿。只是我坚守一个原则,遇善则善,遇恶则除之...

    转天下午当值的时候,顺治单独留下了安郡王。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会跟王爷絮叨这件事情的,因这几天他一直愁眉不展。

    “堂兄,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不管吧。”顺治深锁着眉头,手转着桌上的茶碗。王爷斜坐在炕上,用碗盖撇着茶碗中漂浮的茶沫,轻声说,“其实,太后这么做也有一定道理。您若为此惩罚了索大人,那么宗亲也好满洲大臣也好都会对您有微词。其实,民人也未必领您的情。我看不如先压下来,您私下里好好跟索大人说说,在加倍的给宫里民人恩赏也就是了。”

    “我知道,可是...我生气的是,这样的事我竟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表面儿上毕恭毕敬,暗地里却违背圣意。如此下去,我还怎么治理朝廷怎么治理江山?”顺治说着一扭头看向窗外,重重一叹。

    王爷看了看他,说道,“那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心里顿时一紧,后背微微渗出了冷汗...只见顺治苦笑着,伸手指着我,“我是听秋染无意间说起来,景仁宫的食材不够!”一语毕,王爷瞬间转眼看向我,目光带了些锐利。我赶忙垂下眼做恭顺状,心里祈祷着王爷千万别看出什么来。

    片刻,只听王爷说,“好在皇上发现的早,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以后对此类事情严加盘查也就是了。”顺治点头,“堂兄说的极是,不止是宫里吃穿用度这样的小事,以后就连朝廷上我也要多加留心!免得再被这些两面三刀的人糊弄!”

    顺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复又轻轻叹道,“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有些事儿,也是为了向皇额娘谄媚。只是为他们的谄媚做嫁衣裳的人何其无辜?如果人人的心都能摆正了,那该多好。”

    “皇上,”王爷叩上原本拿在手里的碗盖儿,轻声提醒他,“凡事要谨言慎行啊。”顺治不耐的一挥手,“我知道。”王爷只好垂下眼眸,不在说什么。

    “堂兄,额娘说我犯不上。”顺治忽然说。我心里也是一愣。王爷抬眼看着他,“您说什么?”顺治苦涩一笑,“额娘说,我为了宫里的民人奴才大动干戈犯不上。可我以仁治天下,额娘是支持的呀。”

    看着一脸纠结不解的顺治,我的心也隐隐作痛。傻孩子,你额娘是支持你把仁政写进文章,挂在嘴边,却希望你把帝王之术刻进心里刻进骨子里...

    “太后的意思...”王爷边想边说,“是希望皇上施仁政,但或许是担心您操之过急,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要一步步来。如您所说的满汉一家,很多满洲大臣还转不过弯儿来,需要您耐下心来,慢慢细说。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情。皇太后的苦心,您要用心体悟。”

    “堂兄一说,我倒是明白了许多。”顺治点着头,情绪明显平稳了下来。我观察到王爷也暗暗的松了口气。也不知今日王爷会死多少脑细胞,顺治太过纯良,谁说什么都容易入心,又是个极为心软没有主见的。也恰是因为如此,王爷不忍心让他看到太多的真相与丑陋。总是尽力的往好的方向引导他。而我除了利用他针对索尼,其他的也和王爷一致。谁不愿意保护美好呢...

    顺治又和王爷说了一会儿,王爷便起身告退了。顺治却似乎怅然若失一般,在屋子里徘徊着。许久,他看着门外,“你知道吗,其实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根本不算皇上...”想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问我,于是我赶忙说,“皇上,您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秋染,”顺治转过身来,“我真这么觉得,特别是这件事发生以后。前朝,有议政王大臣们讨论完了政事传递给我,可还没等我拿主意,额娘就...后宫里,内务府欺上瞒下把我当做摆设,这个一国之君,做的真是无趣...”

    我无言以对,总不能告他,他的孙子雍正对于集权这件事儿做的特别漂亮,成立了军机处,架空了议政王大臣会议。而他的曾孙子,直接把议政会连根儿拔了...

    当然我更不可能把顺治后人的经验告诉他,因为那并不符合实际情况。首先,康熙一朝已经坐定中原许久,历经几十年的经营,皇权已经高度集中,再经过雍正到乾隆朝,议政王大臣会议被剔除是顺势而为。而顺治一朝入关不久,且不说各项还都不够成熟,帮助顺治得天下的那些王公大臣,要收回他们的话语权谈何容易?若是多尔衮还在的时候尚且有的商量,如今少年顺治想要这么做,一定会一石激起千层浪。更何况如今天下汉人还都未全部臣服,尚需要这些肱骨之臣去治理弹压,得罪了这些人,顺治的皇位立刻就会危如累卵。

    这个道理,太后心里清楚得很。所以表面儿上说什么满汉一家,实则依然是偏向满洲人。单说汉大臣见到满大臣要下跪请安这一项,多少次汉大臣提出了反对意见,顺治刚要有所作为,却都被孝庄太后挡了。毕竟天下都是靠着八旗打下来的,太后又能多说什么。然而我想太后心里是清楚的,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她是绝对不会允许君权旁落的,看康熙朝就知道了...

    我抬眼看了看深锁眉头的顺治,小声的说道,“奴才不能够谈论朝政之事,可是也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何种机构衙门,都是为了辅助皇上更好的统御江山。只不过,初心虽好却也难免有些个叵测之人,皇上不要让少数的人影响了自己。”

    顺治脸色缓和了许多,看着我问,“是吗?”我坚定的点头,“是的,皇上。”顺治轻轻的咬着嘴唇,垂眼想了想,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少数的人...”又抬头问我,“你说他们在想什么?”

    “奴才不敢妄下定论。不过这天下的人熙熙攘攘,左不过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利而已。”

    “你说得对,都是为了名利二字罢了...”顺治说着苦笑着摇头,“明明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却要装作道貌岸然,那些人真是虚伪至极。他们真应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副嘴脸。”我走上前,端起案上的茶碗双手递给顺治,说道,“哪里会有人承认自己的丑陋呢?皇上便是让这样的人照镜子,怕是也会觉得自己相貌堂堂,貌比潘安。”

    “哈哈哈哈....”顺治笑着接过茶碗,喝了一大口,然后说,“你说得很对,这些人才是最没有自知之明的。”我也是一笑,“既然如此,主子就不要为这些跳梁小丑生气啦,气坏了自己不值当的。”

    “的确如此。”他说着又喝一口茶,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我,“秋染,你想不想看看那些小丑道貌岸然的样子?”我一愣,看着他下意识的问,“主子的意思是...”

    “明天,你跟我去议政会。”

    我赶忙双膝跪地,“皇上,奴才不敢!”顺治放下茶碗,转身低头看着我说,“我准你去,有何不敢?”我抬头看着他,“您若让我夸进了议政会的门槛,怕是转天儿就没有我的活路了。后宫上至嫔妃下至奴才都不许出乾清门半步,更不要说谈论政事了。如今主子偏爱,许奴才私下里与您多几句嘴,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岂敢再存了非分之想,再者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心怀不轨之人。”

    说道心怀不轨,我也不免有些心虚。只是虽说我敢挑拨离间,那也是仅限于在乾清宫里。真要是不知死活的往议政会议那凑,到时候只怕顺治也保不住我....顺治可以不懂事儿,我却不能不懂事儿...

    “你刚才说的话,让我觉得那些臣子非但不面目可憎,反而有意思得很。所以也想让你看看...可惜...”顺治说着一拍手,“对了!也不一定非要进去,明儿我去的时候,身后要跟着一大群人,你穿上小太监的衣服,就跟随从们站在外边儿,到时候你站到门边儿上来。”

    “这,行吗...”我看着顺治,顺治伸出手作势要扶我起来,我赶忙顺着他站了起来,听着他说,“行!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吴良辅知道。剩下的谁也不知道。”

    我偷眼看了看另外的一位宫女,刚要摇头,顺治似乎看出来了一般抢先说道,“这也是旨意,你不能违抗。”无可奈何,我也只得应承下来。心里盘算着,等从议政会上回来,就主动去和孝庄太后说这件事情。与其她后来知道了再疑心我,不如主动承认要来的安全。

    翌日原该是晚间当值的我,不得不早早地起来,先是去跟掌事姑姑说主子有事召唤,然后找个背静的地方换上了吴良辅送来的衣服,最后匆匆的去了乾清宫。

    顺治差点没认出来我,上下把我打量了许久,因为随从都在,所以也不敢说什么,只是笑着给我做了个鬼脸儿。我也是一笑回应他,然后便悄然站到了吴良辅身后。

    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衙门,在太和门外东庑的位置。这个机构成型于努尔哈赤晚期。最初设置议政大臣五人,理事大臣十人,与诸位宗亲王爷每五日朝集一次,共同商讨国政。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顺治这一朝,议政会议的人员定制已经不是那样的严格,甚至贝子与闲散宗室只要得到皇帝的许可,也可以进入议政会。这也与清朝定鼎中原后南方不断的战事有关。尽管如此,能够进入议政会,也是一分难得的殊荣。从乾清门走到太和门需要经过三大殿,顺治坐着轿辇,一行随从不下一百多人,浩浩荡荡也走了好一会儿。

    直到顺治下辇,走入议政会以前回头给我使了一个眼色。吴良辅赶忙不动声色的把我带到门口的一个柱子旁边。小声告诉我,“就站在这儿,千万别出声儿!”

    我点头答应,然后悄悄地探出一点身子往里面看去...其实除了一个椅子的边儿和一些投射在地面上的人影儿,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里边的说话声儿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起先还是很平和的,讨论着追封舒尔哈齐以及额尔衮等亲王贝勒的事情,当说到应当免去霸州保定等几十个受灾州县赋税的时候,味道就开始变了。

    顺治和安郡王自然主张减免。可是另外一些人就不同了,最先开始站出来反对的是简郡王,“皇上您月初刚刚免去了祥符七个县九年的赋税,紧接着又免了潜江景陵,还有历城等六十九州县九年赋税!您还要免赋税,再这么着,我们八旗怎么办?靠什么养兵?”

    “简郡王,”顺治尽量平和的说,“这些个州县受灾太严重,若是在照常收取赋税,怕是更加要饿殍遍地了。至于每年的税收还可以从别的地方找补。朕知道,养兵养吏养朝廷,都离不开赋税,可是如果受灾州县都成了饿殍空城,那么以后就没人给朝廷交税了。”

    “可是皇上别忘了,在南方我们还有战事!”简郡王毫不客气,“打仗动辄花费多少,我想您心里也有数!没了这些赋税,我们的八旗兵还能坚持几天?”

    “哎呀,简郡王说到点子上了!”忽然,一个大咧咧的声音,“咱们八旗兵一入了南方就跟面团子掉进面糊里似的,这仗怎么打就是没个头!依着我说,要想南方早日平了,非但不能减免赋税还要增加!增加的税收都发给南方的将领,趁早打完了大家都太平!安郡王,你读汉书最多,最知道那句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打仗没银子没油水儿谁给你卖命啊!特别是汉军旗的,我就不多说了!”

    “巽亲王,八旗兵所到之处,得到的油水还少吗?”安郡王一句话让那个巽亲王闭了嘴。这时候,那个简郡王插嘴,“皇上恩赏八旗将领与他们自己所得终究不同。所谓振奋军心正在于此!”

    “简郡王说的不错!”

    是索尼...

    顺治似乎怒极而笑,“照你们这么说,只要能够振奋军心,早日取得胜利,黎民百姓的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他日八旗兵班师回朝,所过之处皆是空城与白骨,这就是我们想要得见的大清江山?”

    “要想取得胜利牺牲是必要的!”简郡王慷慨激昂,我不禁皱了皱眉头,未及细想,只听顺治也提高了音量,“可是你所谓牺牲的是朕的子民!是大清根本的所在!”

    索尼也立刻说,“皇上,八旗军将也是您的子民。更何况,我八旗军当日为了大清浴血奋战,才是真正的大清的根本。而至于各州县的民人却只需安居乐业,等待着天子哺育便可。相形之下,孰轻孰重孰贵孰贱显而易见。皇上为了区区贱民,要至满洲人于不顾吗。”

    “区区贱民?”顺治一字一句,却是再也作答不上一句。安郡王此温厚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传来,“索大人,这天下汉人多于满洲人。古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上几次三番说要天下满汉一家,如今您还要分贵贱,传入汉人的耳朵里,真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那个叫巽亲王的又一次说话,“皇上说满汉一家,没错儿!可是一家人也分长幼尊卑呀!要不然,那些汉人见了咱们满人干嘛矮一截儿呀!再者,咱们刚入关不久为啥就把汉人都赶到南城去了?说是满汉同居易有龃龉,实则怎么回事儿大家都清楚!我说咱们自家人就别因为几个贱民吵吵了!减免赋税更没必要!安郡王你刚才说汉人比满人多,说句损点儿的话,饿死一个少一个,还省一份心了呢。”

    “历代以来,因为受灾而导致饥民暴乱的事情数不胜数。巽亲王你说饿死一个少一个,我看还没等饿死几个,就会有人争着做第二个朱元璋了。”

    “堂兄说的对!”顺有些情绪激动。空气静默了一秒,索尼呵呵一笑说道,“满洲八旗入关以来所向披靡,多少个硬仗都不怕,还怕几个贱民暴乱吗?安郡王前明书读的多了,杞人忧天了吧?”

    我心底一凉,他在说什么...

    “索大人,以史为鉴可知兴替。自古凡是君王以仁孝治天下的,百姓无不安分守己。而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的,最后都以王朝颠覆收场。我大清想要开创万年基业,就要避免史书上所记载的弊政。”

    “仁政不等于妇人之仁!”巽亲王说道,“咱们满洲人各个都是热血男儿!想当初太祖太宗带着咱们满洲八旗纵横疆场,靠着铁血铁腕打下了大清江山。如今入关才几年呢,有那么些个满洲人别的没学会,就学来了那些南蛮子的矫情!”

    “此话有理,”简郡王马上接口,“那些个南蛮子汉人的书最是荼毒人了,通篇咬文嚼字,满纸琐碎荒唐。若为臣下平日里读来附庸风雅倒也无所谓。若是惹得皇上也学的如此,可并非朝廷之福。”

    他们字字句句,矛头直指安郡王。而安郡王沉默着,我心里暗暗的着急,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好啦!”一个苍劲有力的中年男子的声音,是辅政叔王济尔哈朗...只听他说,“要你们讨论见面赋税的事情,东扯西扯的说些个不着边儿的话做什么?”

    巽亲王接话儿,“就说这事儿呢呀!没必要免税,让那些贱民安分就得让他们怕!怕了才能老老实实的交税!而不是让皇上学着南蛮子那一套什么仁慈治下。”简郡王也赶忙说,“没错!而且,我更加觉得乾清宫里外就不应该站着汉臣!免得皇上受那些南蛮子的影响!”

    “你闭嘴!”济尔哈朗怒喝道,因为简郡王济度是他的儿子。如果换做是别人,我想他也不会如此着急。只听他深深一叹,说,“免不免赋税,最终还是要皇上定夺。不过依我看,赋税可免,但不可免去那么多。刚才巽亲王说的也有一定道理,皇上主张仁政,但是究其根底还在于治,而不在于仁。仁慈太过往往也会导致宽纵。安郡王与皇上同在乾清宫时,应当时常劝皇上少读些汉人的书,少弄些个文墨,多看看太祖太宗的征战记事,一国之君不能没了血性。”

    “说到这里我也劝你几句,岳乐,你也是少时便跟随你阿玛从军打仗过来的,咱们满洲人可不能忘了本。那些个汉人书籍私下里也还是少读些儿吧!南方战事不断,说不定哪天我们这些亲王贝勒都要再次上战场,有读那些闲书的时间,不如多练练骑射。”

    我几欲咬碎一口牙...心里犹如一把尖刀在剜...原来平日看着云淡风轻的安郡王,处境竟然是这么的艰难!明明和顺治惺惺相惜,却被他们认为是他教坏了顺治!众人竟是一齐打压他...就连看似公允的辅政叔王,也是看不过他和顺治走的亲近....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进去一句。直到议政会散了,顺治赌气似的拉着安郡王往外走。我跟在吴良辅身后,迎着阳光,默默地看着王爷的背影。心又疼的搅在了一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王爷做错了吗...没有。顺治错了吗?没有。那么那些自诩为满洲贵族的王公大臣呢...自大,高傲,以为用武力便可以征服一切。殊不知如果不是当年吴三桂配合,满洲人入主中原还不知要往后延长多少年!如今得了万里江山,却还保留着后金时期的嗜血野蛮。南方各地叛乱不断,安之不是他们暴虐太过?顺治主张仁政,减免受灾州县赋税,正是安抚民心,稳定朝局的举措。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他们居然不明白。或许不是不明白,只是因为看不起与自己素习不同的汉人,更加看不惯崇尚汉文化,又与皇帝交了心的安郡王...

    浅薄狭隘。

    没想到不止满臣,就连辅政亲王也是如此。

    我闭了闭眼睛,一股恨意油然升起...王爷何辜,让你们打压欺负到如此境地...既如此....一个计划慢慢的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