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染暮窗玉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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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凤鸣衔月春隐雪 紫垣烛暖辞天恩

    不觉间,紫禁城迎来了初雪。那是一个清晨,我刚打开屋门,便是一阵夹着着雪花和雪特有的清甜的风扑面而来。

    暮秋已过,隆冬将至。

    走在路上,细小的雪花儿漫舞着,不疾不徐,轻飘飘的落在金黄的瓦,朱红的墙上。远处天空灰蒙蒙的,似乎看不到尽头。不多时,地面上也铺上了雪白轻盈的似毛毯一般。我不禁放轻了脚步,生怕那些娇弱的雪花被我踩疼了。而世界似乎也怕惊扰到了这些洁白无瑕的小精灵,安静的出奇。

    以往这个时候,已经成为博物院的故宫一定会迎来大批的游客。大家竞相拍照,回去发朋友圈,说什么故宫初雪云云...

    而此时的紫禁城,红墙银顶,万籁俱寂,却是别有一番无以言表的壮丽。可惜古代没有手机,不然一定拍下这景象,那些来故宫拍照的游客们不得羡慕死我...

    再过一个角门,就要到乾清宫了。我有些不舍,这样的美景,若是配一壶暖酒,一炉烤肉,那也是极好的主意。我胡思乱想着。

    “秋染姐姐?”

    一声试探似的轻唤,我站住了脚步。这时刻,会是谁?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站在门边儿上。回身向前几步,才看清原来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红穗。心里顿时一沉...

    红穗也往前走了一步,四下看看,然后说,“二小姐,大小姐让您抽空儿去她那里一趟。”

    “哦,知道了。”我说着转身欲走,她赶忙拦住我,“好二小姐,您都答应了好几次,可从不见去。您不知道...”

    “红穗。”我冷然打断她的话,“回去告诉陶美人,她既已入宫便是皇上的人,合该安分守己,尽心侍奉。须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她一生荣辱皆来自于皇上。如若心里清明,就要知道这一世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话已点到如此明白,也是因为不胜其烦。大小姐根本看不明白我与她在宫里的处境,也更加不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这一切都因从前在家里大夫人对她娇纵太过,万事无有不应的,故而一切都太过顺遂,加之秉性又争强好胜才会如此。

    只是她苦心孤诣的为家族谋划,怕是所做的一切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如有颠覆,家族的人会拼尽全力保她,还是舍车保帅呢...

    这宫里的墙是透风的...我已到了乾清宫偏殿,擦着顺治的那张楠木雕花书案,一边这样想着...

    之前安郡王丢了随身玉佩,来乾清宫询问无果,本着息事宁人也就不再追究。可是转天儿掌事姑姑就私下问我有没有拿安郡王的玉佩。细想之下便明白了,是共同当值的宫女告的状,也是因为那天是我收拾的棋盘棋子...

    当然一口咬死不承认,加之安郡王与顺治也没有追究,故而这件事就被含糊了过去。

    如今已过了快两个月,这件事儿也逐渐被人淡忘。不过据说那是跟随了安郡王很多年的物什儿,比清朝入关的时间还要久。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可事情既做了,也不能就直勾勾的再把东西还回去。所以这些日子苦思冥想着怎么忽悠顺治代替我补偿他堂兄。

    “皇上下来了!”

    一声儿传唤惊了我一跳,抬头只见顺治一脸朝气的走了进来。我赶忙收起抹布退至一边。刚要下跪请安,只见顺治摆手说道,“不必请安了,接着干你的吧。朕去炕上看会儿书!”

    说罢他走向书架,找寻了半天,抽出一本很厚的书来,然后一边翻着一边走向炕边坐了下来。

    吴良辅打发另一个宫女去备茶,然后悄然退至殿外。我看了几眼顺治,脑子里谋划着...忽而看到桌上的白玉扳指儿,上面雕刻着的正是象征着君子的兰花。

    眼风儿观察着顺治,见他看书很是认真,我迅速的抓起白玉扳指儿用力扔在了地上。只听‘哐啷’的一声儿!

    见顺治抬头往这边看,我赶忙跪下道,“奴才该死!”顺治看了看地上,然后说,“没事,捡起来就是了。”我赶忙捡起那扳指儿,心疼的说,“多漂亮的兰花呀,摔坏了真是奴才的罪过。”

    “一个扳指而已。”顺治并不在意,我一摇头,“皇上,可惜的并不是这扳指,而是这上面的兰花。兰是花中君子,所谓义结金兰,代表着的是君子之间的友谊。恕奴才多嘴,定是要好的人送您的吧。”

    “哈哈...我倒是希望如此!”顺治笑声爽朗,然后放下书,显然对我的话题很感兴趣。

    “既非友人相赠,怎么会雕刻上兰花儿呢?”我故作娇嗔,等着他下面的话。果然,他说,“外头进贡来的,像这样的还有不少呢,不是内务府进贡的,就是外头孝敬的,左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

    我一边抚摸着上面的兰花,一边轻声说,“皇上,兰花代表着君子之间的友谊,进贡主上用此等图案,似乎有些不妥。”

    “哦?”顺治轻轻一皱眉,想了想也觉得似乎在理,于是垂下眼眸思索着。我见他上了套儿,忙叩头下去,“奴才该死!这不是奴才该议论的事!奴才一时失言了,请主子恕罪!”

    “你快起来!好端端的恕什么罪!”顺治说道,“你说的也在理,以兰花送主上确实不妥。”

    我起身看着他,蹙着眉可怜巴巴,“奴才是怕说错了话,惹得您生气责罚了旁人,本来人家一番好意,只是没能想的周全,结果因为我而获罪,那奴才岂不是天大的罪过了!”

    “哪里就那么严重了,我没生气。你起来吧。”顺治说着复又拿起了书来。不能让话掉地上,我奓着胆子,“只是,这不符合规矩的物什儿主子也确实不宜再带了。依奴才看,不如就赏了人吧。”

    “赏人?”

    我点头,“左不过也不能带了,不如赏了哪位王爷贝勒的,一来显示主子待人亲厚,二来这寓意也的确是好。”

    顺治又放下了书,饶有兴致的看着我,说道“哦?那你说这物件儿应该赏给谁?”

    我赶忙一低头,做恭顺状,“奴才不敢妄论,赏赐与何人,自然是全凭主子做主!”

    顺治想了想,“想来想去,兰之君子自然是安郡王最合适。”我心头一喜,却故作淡定,“是了,记得安郡王曾经丢过一只青玉佩,如今却得了皇上亲赏的扳指,想来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只不过...”

    “不过什么?”

    “王爷那只青玉佩,据说是从关外便带在身上的,想来对王爷定是十分的重要了。”

    顺治顺着我的思路想着,“是啊,一只旧扳指似乎轻了一些,只是还送些什么才能安慰他呢...你帮我想想!”

    我故作想了想,把心中早就想好的东西说了出来,“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按照王爷平日的秉性,主子不如让人现做一个羊脂玉的玉佩赠给他,雕花也不要落了俗气,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不如就雕刻上竹影清风曲径通幽。一来竹与兰都是君子,二来也有竹报平安的美好寓意,主子以为如何?”

    顺治点点头,然后又笑说,“这又是蕙兰扳指又是竹影玉佩,可别吓着他。不过也是,答应了好几次赏他东西,只是顾及着旁人的说三道四,都没有兑现。”

    “所以皇上一定要跟王爷说,是您特意着厉害的匠人做的玉佩送给他的,这样才现实着您重视王爷。”

    “嗯。就照你说的办。”顺治很是爽快,丝毫不觉这是个圈套。而我为了更加不着痕迹,便蹙着眉,一副忠心耿耿替主子担忧的样子看着他说道,“这扳指和玉佩正好,既不会太贵重惹人非议,又寓意着主子和安郡王的情分。不过主子说的,奴才倒想起来博果尔贝勒爷,主子说赏赐都说了几次了,光是这个月贝勒爷就跟您提了两次呢。主子国事繁忙一时想不到,可日子久了,难免伤情分。”

    “你说对!不过他可不喜欢这些个,”顺治想了想,转而叫吴良辅进来,然后说,“你去库里找一柄上好的宝剑来预备着。还有,告诉内务府找最好的匠人,要最好的羊脂玉做玉佩,图样我一会儿画出来了送过去。”

    吴良辅看了我一眼,便答应着去了。我安下心来,又应付了两句便回到位置上站好。

    顺治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我谈古论今,时间倒也过得快。一转眼就到了下值的时候。我和同班宫女往回走着,快到的时候,忽然一个宫女拦住了我的去路,“是秋染姑娘吧?”

    我和同事相视一眼,然后点头,“是我,您是?”她微微一蹲身儿说道,“我是坤宁宫的花束子,姐姐,皇后请您过去一下。”

    我心下一凉,继而细细的看了打量这姑娘,身量纤细,圆巧明亮却又带了丝却生生的眼睛,浓密的睫毛,秀气精巧的鼻子,紧抿的樱桃小口。整个人看上去乖巧玲珑。

    可是在宫里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人的外表,我不得不对任何人了十二分的戒备。

    只是皇后之命不可违,我也只得跟着她往坤宁宫走去。乾清宫距离坤宁宫不远,中间隔着个交泰殿。可是每走一步,都觉的双腿似灌了铅一般沉重。

    且不说史书记载,就是入宫的这些日子也早有耳闻,坤宁宫的主子不好伺候。只是从前只觉得守好规矩,平日不出一亩三分地便能安全度日,如今看来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坤宁宫的中殿里,我低着头不敢乱看,只是眼前铺的祥云飞凤穿金丝裁绒织毯,以及旁边透着暗香的紫檀雕花嵌玉的长桌还是晃了我的心。皇后奢华,所言非虚。

    “你是陶美人的妹妹?”

    金声玉润的话自头顶传来,我只得毕恭毕敬的回答,“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

    “你把头抬起来。”皇后简短而明快。我只好慢慢抬起头...

    鹅蛋脸,远山眉,略宽的额头上有一个好看的美人尖儿。直挺的鼻梁,微翘的下巴,紧闭的嘴唇显出一丝倔强。秋水般的眼眸,却透露出一丝凌冽和狠绝。少有的冰山美人...然而身居后位,却不能不让人害怕起来...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屑,然后说,“你姐姐是个美人胚子,皇上很喜欢她,太后也很喜欢她。”

    皇后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只是,太后现在不喜欢她了,你知道么?”

    我些困惑和诧异,然而只能摇头,“奴才不知道。”皇后忽然压了下来,“你当然不知道。”我只得更低了头,心里觉得怪异无比。

    又停了一下,皇后坐直了,声音暗藏冰屑一般充满了大殿,“我今天找你来,让你去问问陶美人,凤凰和嫦娥谁该在右边儿?”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死干净脑细胞也想不出来凤凰和嫦娥有什么必然联系。

    “问出来了,告诉我。”

    显然她这不是随便发问,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回是与否好像都不对...

    “回去好好问问你的主子姐姐,我在这等着。”皇后又说。我想了想然后试探着说,“皇后娘娘,不知,凤凰与嫦娥,有何出处?”

    “我说了,去问你的主子姐姐。”她依然不见喜怒。我只得答应着叩头下去。

    站起来才往后退了几步,忽然一个黑影飞过来,未及反应,就觉得脑袋一懵!几个趔趄,一把扶住了桌子才站住。等回过神儿来,就觉得嘴里腥甜,半张脸生疼,而嘴角像是撕裂了一般。不禁伸手去摸,只见一片猩红...

    我赶忙要跪下认罪,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却只听皇后怒吼一声儿,“滚出去!”我赶忙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眼睛里还有金星闪烁。我捂着左脸思索着,凤凰和嫦娥谁在右边...凤凰会飞,围着嫦娥转?不对,嫦娥也会飞...

    凤凰...嫦娥....

    “啊!”我猛然一跳!继而双腿发软,趔趄着后退了几步直到靠在墙上!不禁用手捂着心脏...凤凰,嫦娥,中天皓月!

    闭了闭眼睛,扶着墙慢慢往回走也慢慢的理清思路。皇后说太后不喜欢陶美人了,怕不是陶美人说了那句中天皓月的话。可是陶美人是如何说的呢?她有没有说这话是我夸她的?从皇后的态度实在看不出来她知不知道这话是我说的,而今只能确定一点,就是这句中天皓月惹了祸!

    百鸟朝凤,众星拱月,都代表着独一无二。而这后宫之中,只有皇后才可以是独一无二的!

    当日随意敷衍的几句话,竟然成了如今的祸起萧墙!不禁暗恨大小姐这张嘴!竟是什么都不顾及的往外说!

    而眼下的情况,我又该如何自保呢...

    翌日的上午,顺治就召见我,彼时我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当然脸也肿的火辣辣的疼。猜是因为他知道了皇后找我,但是没想到见我破了相,他竟然大发雷霆,“你的脸怎么这样了?皇后打你了?”

    彼时安郡王也在,他也是走近了几步看看我,然后说,“这都肿起来了,怕是有日子当不了值了。皇上,得请太医好好看看。”

    “回皇上,王爷,昨日已经找过太医,开药了!奴才还拿鸡蛋滚了几下,已经好些了。”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赶忙说,“这脸,是奴才自己撞的。”

    “你别撒谎!更别怕事!一切有我在呢!”顺治气的从长炕上站了起来。我赶忙跪下,“皇上,奴才没有撒谎。奴才...是撞在椅子的扶手上了。皇后为此还过意不去呢。”

    顺治将信将疑,“怎么回事儿?”我垂眼想了想,故作难为情的摇摇头,“奴才不想说。”

    “快说!”顺治上前一步。舔了舔嘴唇,抬起眼来已是满眼的没见过世面的天真,“皇上,皇后差人来接奴才过去,可是奴才过去的时候并未见到皇后,奴才就跪在哪里等。这个时候,奴才看见一张好大好大的桌子!”我连说带比划,“皇上,那桌子是紫色的!还有香味儿呢!还有那椅子。我从没见过有香味儿的桌子!就围着看,这时候!我看见桌子前边有一颗好大的玉!通体洁白好漂亮啊!奴才就想啊,木头里怎么会长出玉来呢?奴才就钻到桌子下边儿研究。”

    见顺治听的认真,我故作惊诧,“这时候,宫女说皇后回来了!奴才吓的赶忙钻出来!结果一着急,脸就磕在椅子扶手上了!那椅子别看漂亮,坚硬的很!奴才这才破了相...”

    “哈哈哈哈!”

    满屋只有顺治笑得开心,安郡王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而吴良辅早就冒出了汗。我垂下眼眸,等他笑完。

    “秋染,你真行!那叫紫檀!还紫色带香味儿的!还有那玉,哪里有木头里长出玉来的?那是能工巧匠镶嵌上去的。”

    “我说呢,嘶....”本来想笑,不想咧疼了嘴角的伤口,我赶忙用手捂住,然后说,“从没听过木头里长出玉来的...对了主子,您刚才说什么紫檀?那是什么呀?”

    “是一种木头而已。”顺治说着走下来,继而向书案走去,接着拿起一个东西丢给我,“喏,是不是这个。”

    只见是一个紫檀手串,我故作困惑的捡起来,仔细端详,然后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惊一乍的说道,“对对,就是这个木头!怎么会有清香味儿呢,真奇怪!定是撒了花汁子了!”

    “哈哈哈!”顺治又是爆笑,然后一挥手,“这个手串赏你了,回去好好长长见识!再这么没见过世面,可别说是乾清宫出去的!”

    我谢了恩,顺治说让我休息几天,等脸好了再来当值。这时候吴良辅走上来问,“主子,今儿晚上可去陶美人那儿?您可是好一阵儿没去了。”

    “不去了。”顺治忽然冷下来,又立刻看看我,尴尬的轻咳一下对他说道,“今天我就在乾清宫了,哪儿也不去。你快去吧。”

    吴良辅答应着去了。我却知道,这不是随便一问!刚才那一问一答都在向我传达一个信息,陶美人失宠了。

    信息量太大了...午间,继续敷着太医开的药,我慢慢的整理。中天皓月,皇后发怒,太后不喜,失宠于皇上...

    对了!昨日初雪的时候红穗来找,似乎是欲言又止!不行,看来得去见一见大小姐了。

    正做着打算,忽然掌事姑姑推门而入,说是安郡王找我。我心里一紧,下意识的自椅子上站起来。缓了一缓,深吸口气,迅速的整理一下发髻,整理一下衣服,向外走去...

    “这是我行军打仗的时候军医给配的,比太医开的管用。拿着吧,一天涂两次,有个四五天就好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安郡王把一个白瓷瓶递给了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谢王爷。”

    “不必客气,你我也算是旧识了。”说着,他凑进一步,“可以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知道压根就没瞒过他去,只是如实说了又担心他告诉顺治。我看着他,想着措辞。

    “我不会跟皇上说的,他那个性子,非闹出事情来不可。”安郡王一副让我放心的样子。至此我苦笑,“王爷,其实奴才说与不说不是都一样吗?昨儿个您就已经看出来了。”

    “是猜到了,只是我没想到皇后会下这么重的手,她是拿什么打的你?”安郡王满是关切。我心头一软,回想了一下说,“奴才记得好像是一柄如意。”他惊诧的睁大了双眼,“如意!那是会砸死人的!”不知是这清冷的风还是心里的寒意,我紧了紧衣领,一笑说,“好在福大命大,也都过去了。只是...幸亏乌云珠没来。”

    安郡王一愣,眉宇间顿时有点不自然。我赶忙说,“王爷,奴才这幅样子实在不宜见人,就先回去了。”我一蹲身儿,退了两步,转身儿往来路走去。不知道这轻飘飘的一句算不算是对他的安慰。希望王爷会想,福祸相依,也许冥冥中老天也觉得,贝勒府才真的是乌云珠的福气所在....

    安郡王的药的确是好用,才不过几天脸就恢复如初了。我赶忙销了假,继续回来当值。

    而在休息这几天,我抽空去见了大小姐,才知道事情的大概。那是一个冷风习习的傍晚,我来到了长春宫的西偏殿。按规矩,宫女是不可以随意各宫走动的,怕的就是互相八卦。只是心想着去看一次姐姐也在情理之中,想来也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大小姐坐在梨花木椅上,暗自垂泪。昏蒙的宫灯下真的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也没说什么,”她开口,“不过是和一个小福晋争执了,便口不择言说了我如中天皓月那般,那些个宫人不过是繁星陪衬罢了!可这话也是回自己宫里说的!哪知道被那耳朵长的听了去,宣扬的满宫都是!”脑袋嗡的一声儿,我闭了闭眼,转头看她,“长姐,宫里无风还三尺浪,怎么能如此不谨慎!隔墙有耳,你不知道吗?”

    大小姐更加羞愧,拿帕子捂了脸呜咽着...红穗劝慰了好一会儿方才好转了些。我接着问,“除了中天皓月,你还说别的了吗?”

    “没有了,”她赶忙摇头,“其他的我什都没说!”我不禁心下疑虑起来,既是什么都没说,皇后又怎么会对我发难...

    大小姐忽然反应过来,“秋染,我真的什么都没说的。至于为何会连累的你也挨了打,我是真的不知道!”红穗看了看我们,说,“宫里规矩,妃嫔之间不能争执更不能动手。加上皇后以为主子还受宠,不好对您下手,就只好找二小姐的晦气?”

    正好也想问问失宠的事儿,于是顺着话茬问红穗,“什么叫以为主子还受宠?”红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小姐。大小姐也看着我,“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惹了皇上厌弃。”说着她手伸过来盖在我的手臂上,“秋染,如今只有你能帮我,帮我去跟皇上说说...”

    我并不急着拒绝,而是问她,“你回忆一下,你和皇上相处时都会说些什么?是不是哪句话冲撞了?”

    大小姐仔细回忆着,片刻说道,“我虽然活泼些,可也是看着皇上喜欢才如此,若说言语冲撞,那是绝对不敢的。只不过...皇上有时候说起旗人和民人的时候...”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抬眼看看我。我想了一下,“你是否说了满汉分家的话?”

    大小姐点头,然后说,“可是我说的是实话,本来就是咱们满人坐了天下,当然要重视自己人。再说也是太后...”说到这儿她登时刹住,怯怯的不敢再往下说。我从心底蔓延出一片森然的寒意,顿了顿,我对她说,“长姐,有些话原不该做妹妹的说,只是你的性子的确该改一改了。咱们虽然身份有别,可说到底都是侍奉主子的,原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主意和想法,只需要顺从听话就好。再者宫里不比外面,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凡事三缄其口才能保全自身。至于皇上那里,有机会我会帮你说合,只一样,这两三个月你需韬光养晦,不可再要强冒尖了。只等着这风波过去了,大家也都淡忘了,才好慢慢理论。”

    大小姐连连答应着,之后我们又说了几句,我便起身告辞了。只是说实话,我心底并不打算帮她。并非铁石心肠,如今看来宫里的水太深太深,太后不仅让我们监视皇帝,还利用后宫操纵他。我和大小姐入宫不久就都下了水,想来其他人更是不在话下。想要我们两个都平安无事,那么我就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安分的做好奴才做好太后身边的眼睛...

    忽而一阵冷风吹过,隐约带着一丝金属碰撞的声音,回响在这殿宇森然的九重宫闱里...

    “秋染?哎!”

    一声儿轻喝把我从思绪中拽回来,我赶忙一蹲身儿,“奴才走神儿了实在该打,主子有事就吩咐吧!”

    顺治笑嘻嘻的走上来,“夜深了,我要睡了。你来服侍吧。”我抬眼看了看他,“是否叫吴公公请后宫的....”

    “不用她们,”他说着一把拉起我的手就往床榻那边走。同班的宫女识趣儿的退了出去,外面的宫人俏没声儿的关上门。

    还未等我反应,顺治转身从后面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儿说,“今晚你陪着我,好不好?”

    呼出的热气加上他的揉搓,不免一阵酥软,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知道挣扎只会起反作用,于是深吸口气淡然的说,“不好。”

    顺治见我如此明显愣了一下,“你不喜欢?是因为你姐姐吗?你放心,明天我就给你和她一样的位份!陪着我嘛。”说罢他开始吻我。

    “皇上要做楚霸王?那奴才只好学那烈女传了。”我故意放冷了语气告诫他,果然顺治停了下来,我接着说,“楚霸王想要春风一度谁也不能阻拦,明日奴才只好在乾清宫门口找根梁子吊死在上面。”

    他渐渐松开手臂。威慑起了作用,下一步就是要怀柔政策,把事情不了了之。我又不是真的要把事情闹大,真要一脖子吊死在乾清宫,让大清皇帝在天下人面前现了眼,太后非灭了我九族不可,外带鞭尸的那种...

    当然如果他至死不肯罢休,我早就盯上了床榻上的软枕,其实捂死他之后大家一起上天也不是不可以...说来还算赚了。

    后退一步扑通一声儿跪下去,无比真诚的看着他,“皇上英武不凡天资卓越,能得皇上天恩眷顾,奴才感激涕零永生难忘!只是奴才自小天性散漫,言行粗鄙,实在是不配侍奉君侧。请主子...”

    “这不是你的实话。”顺治轻声打断我,“我了解你,你只要捧着人说就一定是假话。”

    顺治说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的瞳仁黑白分明,那种君王骨子里的压迫感,让我不禁垂下眼眸。

    “说实话。”他的声音淡淡的,我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咬了咬嘴唇,深吸口气,把心一横,想着死则死耳,说道,“奴才...我不喜欢宫里,此生绝不做宫墙柳。”

    忽然一张脸出现,这情景真是相似。顺治又一次蹲下来与我平视,我们互相看着,片刻,他说,“我也不喜欢这里。”

    “啊?”我没反应过来,却见顺治大大的一叹,然后往后一仰,盘坐在了地上。我赶忙俯的更低些。

    “我也不喜欢宫里,不喜欢他们叫我皇上和主子,不喜欢你们口称奴才,更不喜欢规行矩步正襟危坐。我讨厌那些假模假式的面孔,他们一个个笑得好难看!像是脸上贴了一层蜡。”

    他越说声音越低,我也不禁被他的情绪感染,不觉的也席地而坐听他叙说着。

    “你知道吗?只有堂兄的笑是温暖的,别人都是带着讨好,说的话也都是奉承的假话。或许杀戮能让他们说真话,可是堂兄说,杀戮只会让他们更畏惧,更不敢说真话。”

    说到这里他转眼看我,“你和他们也不一样,你也说真话。只是有时候你的戒备心太重,可我知道,你比他们真诚。”

    “皇上,你不快乐吗?”

    顺治摇摇头,“你们都以为我应该快乐,对不对?”我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或许皇上的烦恼是不自由吧。”

    顺治瞬间亮了眼睛,“我是天底下最不自由的人!尚不如那乱飞的鸟儿自在快活!想做的事儿都不同意就要搁下,不想做的事儿却要为着大家违心的去做。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就连娶妻...”

    说到这里他咬紧了嘴唇,涨红了脸。我瞬间了然,只是能对这个少年天子说什么呢?他的一生注定是要这么过了。好在他没生在清末遇见慈禧,否则他会更加凄惨。

    “皇上,我小时候见过雄鹰拔羽弃喙。”我轻声说着瞎话,顺治抬眼看着我,“你说什么?什么拔羽弃喙?”

    “嗯,”我一点头,“那时候阿玛带我们去打猎,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情形。在我的脑海里,雄鹰凶狠,飞驰,野性十足。他们进攻猎物的时候势如破竹,阿玛说雄鹰是很难驯服的,它们一生桀骜洒脱。可是它们到四十岁时,羽毛爪子,喙都会长得特别长。这时候它会找个岩石把自己过弯的嘴撞断,把指甲和羽毛拔掉。让自己的喙和羽毛爪子长出新的来。只是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很多雄鹰会疼死,饿死甚至被别的动物捕杀。我曾问阿玛,为什么它们不向人低头呢?这样就算不经历涅槃,也可以活着。阿玛说,因为那是它们的天命。”

    “天命?”

    “后来娘对我说,所谓天命,就是总不会让你圆满,给你些什么就要让你承担一些什么。”

    顺治听完若有所思,我便接着开导他,“就像那广阔天空里的雄鹰一般,它没有感伤自己要承受拔羽断喙,没有哀叹要沐风栉雨,飞剑穿心。而是承接天命,逆风而行,成为了天空霸主。”

    “承接天命...逆风而行?”

    “皇上,天命若如此,何不学那雄鹰,隐忍伤痛逆风前行,拼尽全力给自己挣出一番道理来。做个天下圣主,臣民钦佩。”

    顺治的眼睛明亮起来,似是暗夜里看见了曦光。他伸出手一拍我的双肩,“秋染,你说得对!他们越看我是小孩子,我越要做一个明君圣主!既已命定,不如顺应而行!”

    见他重燃希望,我也不禁一笑。他收回手看着我,“秋染,你是否也像那雄鹰一般?志在广阔无垠的天空?”

    我一点头,“不瞒皇上,奴才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出宫,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快活日子。”

    “那不行,你总要在宫里陪我几年!”他说完意识到唐突,然后马上摇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也别马上出宫!宫里宫外能说的上话的除了堂兄就是你了!”

    “可是...”

    “五年!就五年!五年后我就恩准你离宫,到时候再给你一大笔安置费,让你过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

    一大笔安置费......看着他满怀期待的样子,后又想及太后对他的监管,又觉得五年很快就会过去,心里一软便点头答应,“好吧,奴才遵命就是。”

    想了想又说,“不过这既是君子约定,皇上一言九鼎,可不能中途变卦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来。”

    “你放心,我说到做到!”顺治说完微笑着,恢复了以往模样,“既然我们都不喜欢这规矩繁琐之处,以后私下没人的时候,你不用自称奴才,其他的或可放松一些。”

    “真的吗?”我瞬间睁大了眼睛,顺治一笑,“当然了。”我想了一想,然后奓着胆子往后一趟,“坐着累了,我想躺着。”

    顺治也一歪身子躺在我边儿上,“我也累了。”我和他相视一笑,然后望着上方的雕梁画栋。

    “秋染,你以后和堂兄一样要对我说真话。”

    “好。”

    “更不许谄媚,不许骗我。”

    “好呀。”

    “秋染,我们是朋友了。”他忽然说。我刚想说奴才不敢当,话到嘴边及时刹住!呼出口气说道,“嗯,君子之交。”

    窗边的宫烛忽然爆了一下,烛火猛的摇曳。脑海中浮现出太后的容颜,瞬时,心慢慢的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