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岗教师那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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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留守之伤

    那年因为家里起了新房子,父母欠下许多债务,于是到深圳去种菜,就把陈萱萱和弟弟交给爷爷奶奶抚养。留守的那一年半,是陈萱萱和弟弟整个童年的灾难,给陈萱萱和弟弟造成了终生的伤害和一辈子不可磨灭的伤痛。

    那年陈萱萱才八岁,读二年级,被她爷爷揪着头发连扇了二三十巴掌,还有他那句“哪个喊你和别人吵架的?还被别人打!那我就先打死你!”是的,他觉得陈萱萱被别人打了,给他丢人了,他自己不敢找别人算账,所以先打死陈萱萱出气。

    起因是陈萱萱和邻居家的一个弟弟吵架,邻居弟弟想同她玩,但她就不想带他,邻居弟弟就哭着向他自己的爷爷告状。他爷爷走过来,二话不说对着陈萱萱就是两巴掌,陈萱萱当时觉得特别委屈,于是哭着回去告诉自己的爷爷。

    结果,她太傻太天真,她原以为自己的爷爷会帮着她。可不说还好,说了却遭到一顿毒打。

    陈萱萱永远记得当时爷爷说了这样一句话,“哪个喊你和别人吵架的?还被别人打!那我就先打死你!”于是揪住她的头发,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在她脸连扇了二三十巴掌,打到手累了为止。

    八岁的陈萱萱捂着肿得不成样子的脸,蹲着地上痛哭不已,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开始变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受到什么委屈都不敢跟家里人提,不敢告状,更不会诉苦,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咽。

    陈萱萱还记得,另一件事情,那时她年纪虽然小,但记性很好,听过的歌词、课文读几遍就会背。当时她的一个亲戚特别喜欢她,觉得她聪明。亲戚家是开小卖铺的,就给了她十包洗发水,现在集市上还有卖的一块钱一包的那种。别人洗头发,基本上是一次一包就洗完了,但她爷爷不准,他把陈萱萱那十包洗发水拿走了,说一个礼拜洗一包。

    但那时是夏天,小孩子喜欢跑,女孩们又总喜欢跳绳,一天下来,头发总是汗臭汗臭的。即便是这样,她爷爷也不准她用洗发水洗。他把她的洗发水拿走了,说没到一周,到一周了再问他要。

    当时家里是不买洗发水的,平时都是用洗衣粉洗头发。因为爷爷没有头发,所以从来不买。后来陈萱萱也才明白,那个亲戚为什么不给别的,给洗发水,是看她太久没洗头发了,又知道家里又给买的缘故。

    陈萱萱的爷爷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他去赶集,把买回来的饼干藏起来,半夜躲起来吃。陈萱萱经常半夜听到他一个人躲在床上吃饼干和花生,这些东西,她和弟弟平时看都看不到。

    直到有一天,她爷爷突然拿出他锁在柜子里的饼干,叫她和弟弟吃。当时她和弟弟开心得不得了,觉得爷爷对他们还是很好的,有好吃的还是会想到他们的。可下一秒,当她咬了一口那饼干后,她才知道,那饼干放久了,已经受潮变了质,所以才舍得拿出来给她和弟弟吃的。

    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们村最高的那座山,叫三尖峰,大人爬上去都要一个小时。在跟着爷爷奶奶那一年多里,陈萱萱不读书的时候,每天要挑二三十斤猪粪翻过那座山,去帮爷爷奶奶种姜。爷爷在家里装猪粪,把她那两个袋子填得满满当当,陈萱萱说挑不起那么多。爷爷就骂,骂她没用,就知道偷懒。陈萱萱不敢再说话,就让他装满,就这样踉踉跄跄地挑着上山。

    有一次,她种完姜,晌午收工时,奶奶让她把空了的袋子装满红薯挑回家,其中有一个很大的红薯实在放不下了,就让她用手捧着,捧在怀里抱回去。于是她挑一担,抱一个,下山了。不是提前回去休息,而是提前回去烧火煮饭。她爷爷从不煮饭,他脚是瘸的,上不了山,就待在家里。但就算她们在外面干活,他在家里,他也从不煮饭,等她们回来煮。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干了一上午的活,本来就已经很累了,还要挑那么重的东西回去。又饿,太阳又晒,肯定就想着快点回家。于是就在路上休息的时候,把那个捧着的红薯忘记了,挑着肩上的一担红薯兴高采烈地回了家。回去煮好饭后,才想起那个大红薯。

    她爷爷知道后,用桌腿那么大的柴火棒子打了她一顿,打到最后木棒都打断了才停止,她背上的红印记一个月了都没消下去。

    打完后,他让陈萱萱去山上找红薯,不找回来不准回家。

    陈萱萱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挨了一顿打,饿着肚子,顶着火一样的太阳,边哭边上山找红薯的经历。

    她早上七点吃的早饭上山,干了整整一上午的农活,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回到家里连一口水都没喝上就挨了一餐打。她很饿,又很晒,可她不敢停留,她必须跑快点,万一红薯被别人捡走了怎么办?

    直到下午两点多钟,她终于把红薯找了回来。她把红薯带回家后,以为爷爷不会再生气了,可是还没完,她爷爷为了惩罚她做错事,罚她跪在门外。而且不准跪阴地方,要去太阳底下跪。还说就算把红薯找回来了,也不准吃饭。

    她那时候在太阳底下,边哭边跪……

    最后是善良的大伯实在看不下去,才拉她到家里吃了碗饭。

    陈萱萱在大伯家咬着碗,边流泪边扒饭。泪水里一半是委屈,一半是对大伯的感激。

    在陈萱萱爸妈去打工那一年半里,她经常被打,有时候还无缘无故被打被骂。所以那时候她学会了“躲山”,躲到山里去。她躲了三次,都是在晚上。因为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就要被打被骂,直到被打怕、骂怕,实在不想在那个家里待着,就躲了出去。

    晚上,山里很黑,她不是不怕。她也怕鬼,也怕山里有蛇,但她更怕那个人。她没有躲去亲戚家,因为亲戚只会叫她赶紧回家,还会告诉她爷爷,到时候被抓回去又是一顿毒打,所以她宁愿在山上过夜。

    爷爷他们打电话去广东告诉我爸妈说陈萱萱不听话,动不动就喜欢躲山。她爸妈不明就里,又骂她,在电话里就骂起来了。

    在爸妈出去打工的那一年多,陈萱萱爷爷天天在她面前骂,不是骂她爸妈这个月没寄钱回去,就是骂寄的钱太少了。但陈萱萱清楚地记得,爸妈每个月都寄了四百块钱给他们姐弟当伙食费,但那笔钱根本没花在他们身上。当时是2001年,那时的肉也只卖两三块钱一斤,而她和弟弟每天吃霉豆子、霉豆腐,根本花不了四百块。吃的尚且如此,更别说买穿的了,那一年多,她和弟弟没有添置过任何新衣服、新鞋子,连袜子都没有。

    陈萱萱的爷爷总嫌她爸妈寄的钱少,没气出,就骂她,边骂边说“你老子老母亲寄的钱少,你就要给我多做些事!”他要八岁的陈萱萱多做事、多干活来补偿。在他眼里,这个孙女的地位等同于一个为奴为婢的免费劳动力,稍有不顺心就可以打、可以骂。但这些话她爷爷也只敢当着陈萱萱的面骂,电话里从不敢讲。

    对陈萱萱来讲,这些还不是她最不能原谅的。

    她受的这些苦、这些委屈,受就受了,但爷爷千不该万不该对弟弟那样。

    当时弟弟还那么小,才五岁。那一年弟弟出麻子,也就是天花。当时不能吃油、不能吃盐,还吹不得风。弟弟什么都吃不下,一连三天没吃一点东西,爷爷他们都舍不得煮一点新鲜的蔬菜和肉汤。

    陈萱萱至今还记得她们当时每天吃的都是霉豆子、霉豆腐、泡豆腐。后来爷爷好不容易买了一次香蕉,也只给了弟弟两根,其他的他自己藏起来吃了。至于陈萱萱,就只看了一眼。

    在弟弟出麻子那段时间,弟弟最好的伙食就是那两根香蕉,他们真的是狠。弟弟出麻子吃不下东西,他们就真的不管他,一碗饭、几粒霉豆子,丢在竹床上,管弟弟吃不吃?!用爷爷的话讲,就是没饿到,等饿到了就自己晓得吃了。他们真是狠啊!

    那年夏天,瘦弱的弟弟有气无力地蜷缩在堂屋的竹床上,那样子形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才五岁啊!

    那老不死的东西,不舍得拿钱去给弟弟打针,就让弟弟躺在家里,说睡几天就好了。每次想到这里,陈萱萱恨得牙齿都咬碎了。如果当初弟弟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现在就去刨那人的坟。这种人不配入土为安,更不配投胎。后面还是大伯伯出钱,叫来医生给弟弟打了针。如果大伯不管的话,也许现在陈萱萱就没有弟弟了。

    最可笑的是,等爸妈回来后,说起弟弟出麻子怎么出了一个月,别人最多十天就好了。爷爷却说他请医生来看了好几次,针也打了,药也吃了,钱也花了不少,就是好不了!所以才拖这么久。善良的大伯没有说话。

    那时候陈萱萱还小,而且也被打怕了,不敢揭穿他的真面目,爸妈至今都不知道弟弟的麻子是大伯伯出钱治的。

    等到暑假陈萱萱爸妈来接弟弟去广东的时候,弟弟只有十七斤。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只有十七斤!每次想起这个陈萱萱就痛苦万分。她觉得是自己没能保护弟弟,甚至因为年龄太小,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自己。

    那年暑假,原本爸妈打算只接弟弟一个人去广东的。陈萱萱知道后就哭了,她也想跟着去,她实在不想带着这里了。母亲见她实在可怜,一咬牙也把陈萱萱带过了去。那时候去广东的车票贵,而在广东种菜的爸妈,身上也没几个钱。

    弟弟到广东后,见到父亲第一眼,叫了一声“爸”,声音细得和猫一样。父亲见儿子瘦成这个样子,声音都变了样,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当场就滚了几滴热泪。从那以后,父亲就开始着手卖田,没两个月,父亲回来了,说再也不去打工了。

    父亲回来的时候,空心菜刚起价,行情正好,马上就可以赚到钱了。母亲想再种一年,赚点钱再回去。父亲不肯,说:“我们两个人打一辈子工还不是为了两个小孩子,看到小孩在家里这么个样子,外面再多的钱,也去不挣了。”母亲听到这么说,也决定不种了。

    就这样,陈萱萱那段悲惨的留守生活才得以结束。

    但因为弟弟在出麻子那段时候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导致现在都有后遗症,原本爸妈都不矮的两姐弟,却因童年时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挑东西,导致身量矮小。

    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也无从原谅。

    爷爷死后,叔伯们从他家的抽屉里翻出一张三万多块钱的存款。一辈子都舍不得,唯独对自己好的人,终究到死也没能把这笔钱带走。

    到后来,陈萱萱似乎也理解了当初爷爷为什么那么冷酷、不近人情,爷爷从二十几岁就开始一条腿瘫痪,此后的人生几十年再也没有离开过拐杖,长期饱受病痛折磨的身体连同心理也一同扭曲、病态。

    出殡的前一天,母亲叮嘱陈萱萱,“等别人来吊纸的时候,你记得给别人倒水。别人都哭的时候,你也哭一下,哭不出来,装也要装一下。”但第二天,陈萱萱硬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像是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母亲叫她不要再记仇!陈萱萱没有说话,头脑里却冒出一句话——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要怎么原谅?那时她才八岁,就活该承受这些?而且她差点就失去了弟弟,就因为那个抠门到死的人。她要怎么原谅?!虽然古话说:“人死债消”,但也有句古话叫“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如果这一世造下的业没有还完,那就下辈子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