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寻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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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夫差并未忘记伍子胥的孩子还在齐国,或许是内心觉得让伍子胥挫骨扬灰依然不满意,他下令进攻齐国,而伯嚭难得的支持年轻的君王开疆拓土,他甚至说出了:”霸王之位只在吴国。“这般的话语,而这样的话语极大地鼓励了夫差。

    夫差在伍子胥那他从未抬得起头,那绝伦的将军,自始至终都将自己狠狠压制,以忠义的名义贬低蔑视自己,然而实际上,他才是最为卑劣的投机者。他甚至认为楚国杀了伍子胥的父兄绝对是正确的做法,毕竟如伍子胥这般的逆贼,居然对自己的王做出鞭尸的行径,而现在更是敢诅咒收留了他的吴国,哪怕他功勋卓著,也不过是孤魂野鬼。

    他唯一做得对的事情,不过是带来了真正的忠臣,伯嚭。

    齐国大臣杀死国君悼公而立阳生,夫差出兵讨伐齐国的叛乱分子,然而战事并未如他所料一般轻易结束,他那时恍恍惚惚感到了一些不对,他身边若有那将军,是否一切会有不同。而伯嚭出现的恰到好处,他开口对心神不定的君王说道:”大王,我们若是为齐国除了叛乱分子,又对自己霸业有什么好处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此次出兵不过是为了展现我吴国国力,奠定霸主地位。我知大王一向良善,可此番若陷于战争泥潭,损失的却是我吴国男儿呀。“说罢,伯嚭甚至还挤出了几滴泪水,虽然景润让他怂恿君王出征,却没想到并未能战胜,而景润反而说是好事,伯嚭仔细想想,便觉得也是。

    夫差听到伯嚭之语,觉得内心妥帖难言,刚刚那恍惚的错觉也瞬间烟消云散,他握住伯嚭的双手,激动的说道:”知我者,太宰也。“

    之后两年,夫差自诩霸主,以吴国的名义召集鲁国和卫国的国君在橐皋相会,在会上自比尧舜禹。为进一步称霸,夫差又发兵在邗筑城,并开凿河道,使长江、淮水连结起来,辟出一条通向齐鲁的水道,准备与中原之国会盟。

    每个人都在等待着那转瞬即逝的机会。

    吴国与晋、鲁等国会于黄池,在会上,吴国与晋国争作霸主,夫差与众诸侯争论,连日不休。他就像是没有看到国力不及他的诸侯露出的鄙夷和嘲讽。也或许他确实发现了,因而他的行为越来越嚣张疯狂,肆意地炫耀着自己的爪牙,甚至有些玩火的意味。

    他越发觉得他的一生似乎都笼罩在伍子胥的暗影之下,哪怕他都死了,可由于他忠君爱国的伪装,所有人都只想看他日后如何后悔,都有人都像是给他的未来,给吴国的未来下好了预言,将这一切刻与龟背,等其从时间长河中浮起。而他未来在史书上,必会落得狗恶酒酸之名。

    为什么,明明这都不是他的错。

    明明是伍子胥先背叛他的,可为什么却是他背负恶名。

    因而哪怕是黄池之会期间,他也依然贪杯,可还好他年岁尚小,哪怕夜半贪欢,次日依然有活力。

    可这一日,变故突生,那一夜,有使者来报。

    使者的盔甲沾血,面色焦急而惶惑,在看到夫差那一刻,那听起来就年幼的声音慌乱地说出:“大王,越国率兵入吴了!姑苏台,姑苏台被焚,而太子也被越国杀了!求大王救救吴军吧!”

    那时夫差并没有那么惊讶,就好像是那把砍刀终于砍下,史官落笔,将他的一生构建起,又随之践踏地支离破碎。

    可伯嚭突然拔剑,砍杀使者,夫差被眼前变故惊吓到,他看向伯嚭,以及他手中滴血的剑,像是喃喃般说道:“太宰,为何?”伯嚭深吸一口气,镇定一笑,答道:“这件事不知虚实,留下使者泄漏风声,于争霸不便。”

    夫差看着双目赤红的伯嚭,双手交叉,说道:“好。”

    他想起几年前,他把伍子胥挫骨扬灰的时候说的话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逃不出了,伍子胥,你当年接到我的命令时,是否和我现在一样,惴惴不安又心平气和。

    那一夜,使者溅血。

    可君主已无路可退。

    黄池之会,吴国终于获得霸主地位。

    可夫差很累,这就是回光返照,可哪怕这样,他都想要把这最后的无用的荣耀归于吴国。

    等会盟结束,夫差立即班师回国相救。途中告急报告不断,吴军将士惦记家人安危,更是日夜奔驰,夫差明知如此长途奔袭无力对战越军,却也无力阻止,他恐惧于看到他的将士们,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流着血泪的眼神。

    因而他放弃了主将的义务,懦弱的选择了听从,他感觉自己被绑上了历史的马车,甚至带着某种期待,想要早一些得到一个解脱。

    他未曾想到吴军如此不堪,曾经那些胜利都像是某种幻觉一般,在此时真实从边缘侵蚀,他终于明白,自己错怪伍子胥了,他不可能是叛徒,那战无不胜的吴军将领怎么可能是叛徒。真正的叛徒,应该是自己。

    吴军一触即溃。

    没有人想要去拼命,没有人想要守护自己的君主。而他看向对面的越军,整齐划一,肃穆锋锐,军民一心,他们都带着一样的愤怒,安静而有力地把吴国撞碎。可哪怕这样,夫差内心仍然有些许侥幸,若勾践可以,自己为什么不行。

    在帐中,夫差唤来伯嚭。而后他无言地摸着那把装饰华美的宝剑一言不发,伯嚭不敢抬头,整个帐中安静不已,只有宝剑摩擦的声音带来肉体的战栗。夫差说道:“你曾保证越王不会反叛,故孤听从你的建议放了越王,如今,你必须请成和议。否则,孤杀子胥的剑当用来杀你。”

    夫差在帐中,看着伯嚭跌撞两步走出帐篷。他不知道自己内心那种诡异的心情究竟何来,他想要勾践同意议和,同时又暗自希望他拒绝。如果在战场上死,他或许还有颜面去见伍子胥,然而与他所想不同,勾践同意议和。议和的礼数完备,可这次奉上重宝的却是他。

    那一刻,他感觉到岁月如雪,堆积而上,让他弯下了腰,他舍弃了自己的骄傲尊贵,臣服在自己手下败将之下,他以为自己可以如勾践一样,但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后来的日子浑浑噩噩,他饮酒作乐。

    当大军压境的时候,当求和失败的时候,当被贬斥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起伍子胥。

    那一夜,丝帛覆眼。

    黄泉路上无颜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