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寻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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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多日后,夫差仍是未曾过问伍子胥死的细节。伯嚭有些惴惴不安,他送给夫差的美人久未见君颜,连西施也少有君恩。可夫差却也未有任何不同,他仍然以伯嚭为宠臣,赏赐不绝。

    可伯嚭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是了,从伍子胥的死讯传入之时,君王便有所不同,风雨欲来般的宁静,可饶是伯嚭思前想后,也不曾觉得当时有任何不对,于是那一日下朝后,他把长吏唤来询问。

    长吏在厅内等的久了,把仆人送上的茶杯狠狠敲在桌上,色厉内荏地让对方换一盏热的,而当伯嚭出现时,长吏立刻换了副喜笑颜开的嘴脸,慌忙站起甚至差点碰倒了茶杯,扶正茶杯后才开口:”太宰,您来了。”伯嚭只扫了一眼长吏,皮笑肉不笑地坐到高位上,而后才示意瑟瑟发抖的长吏坐下,等对方坐下才又带了笑意:”长吏,许久未见了。““是啊,劳您记挂。”“你带了逆贼伍员的死讯而来,本就该被好好记挂,可惜大王似乎并未嘉奖你啊。”长吏听到这句话,更是抖似筛糠,半响才喋喋道:“或许是逆贼伍员的消息惹大王不快了吧。”“不快?这伍员未用大王亲赐的剑,想来心中也有所不服吧,必然有只字片语,甚至并非自刎也未可知啊。”

    长吏听到这句话更是慌张,立刻跪倒在地说道:”太宰,太宰,这话也不能乱说,那逆贼慑于大王威严,不敢用自己的血污了大王的宝剑,才用的自己的剑,我哪敢隐瞒大王呀。“”哼,若是他这么识时务,就不是他了,长吏,我伯嚭也曾与他共事多年,怎会不知他的个性,迂腐愚直,顽固死板。“

    长吏微微抬头,扫视了四周的太宰府,暖意融融,装饰华贵,考究精巧。

    他握紧双拳,复又低下头说道:”太宰之意,长吏不明。“

    伯嚭微微眯起眼睛,他第一次认真审视起不起眼的长吏,而后他笑了起来,拍了拍手,这时从厅外走入了一人:”太宰叫我何事?“

    这声音过于耳熟,令长吏都不由得抬起头来,来人正是当时伍子胥死时在他身边的门客,那冷静的门客摇着扇子,撇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长吏,抬头看着伯嚭,面色沉稳不卑不亢。伯嚭笑了:“景润,你帮长吏回忆回忆,当时伍员有何谋逆之语。”长吏听了这话,心中大惧,抬头盯着景润,景润却看也不看他,只是笑着说道:“太宰想要无非一句话就可,伍员当时让我们门客将他眼睛挖出,看着吴国覆灭。”

    说完,他笑得更温和了:“这一句太宰可教给长吏,让他可以清清楚楚回报给大王。”

    伯嚭也笑了:“景润可真是妙人,一直在伍员手下可真是屈才了。”“太宰不必说如此的话,我一身才智待价而沽,不过价高者得罢了。”景润摇着扇子,站立一边,伯嚭换了副嘴脸,继续问道:“那他的双眼,被你们门客带到哪去了?”

    景润听了这话,反而笑出声来,他用扇子提起另一边的袖子,这时长吏才注意到这门客的另一支袖子是空的。景润说道:“若我能知道,我的右手便不至于没有了,太宰。”伯嚭这才又笑道:“景润别恼,我只是再问问,毕竟虽然你为了投我门下,被其他门客砍去右手,但总担心是欺上瞒下之辈。”“太宰不信,便不用。景润告退。”说完,景润转身便走,丝毫不给伯嚭任何脸面,然而伯嚭并未生气,反而幽幽地叹了口气:“有才是有才,就这脾气确实也大。不过记忆确实不错。”

    “你说是吗,长吏。”

    长吏忍下惶恐,他记忆向来精准无误,而此时一个构想在他心里慢慢成型,他小声赔笑着:“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太宰,那逆贼伍员确实说过,要亲眼看见吴国覆灭,我记起来了,可真是大逆不道!”

    那一夜,真相半明半昧。

    可无人愿碎忠魂。

    早晨醒来时,依旧有着某种迷茫,夫差把之归结于宿醉。

    他从西施的温柔乡缓缓起身,看向从窗间透过的些许光亮,而后深呼吸了一口气,自伍子胥的死讯传来,到今天,他终于是觉得自己自由了。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反复将自己与先王作比较,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漏液前来规劝叨扰,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指手画脚张牙舞爪,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用痛心的目光看着自己。

    “大王,今日你醒的甚早呀。”西施悠悠转醒,依然是那一副娇弱柔软的模样,令人怜爱。是不依附自己就无法活着的凌霄花,攀延自己的臂膀,只会用憧憬哀婉的眼神看着自己,而自己就在这样的眼神中兀自沉沦:“是我吵醒你了吗?”西施用她纤弱的胳膊费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呢大王,今日大王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我之前脸色不好吗?”夫差抚摸了自己的下巴,有少许的胡茬扎手,他看着西施回避的目光,忍不住话语越发温柔起来:“但说无妨。”

    “那一日宴会之后,总觉得大王眉间有愁思。”西施微微靠近夫差,用自己的手指按住夫差的眉间,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西施别无他求,只希望大王能岁岁欢喜。”夫差将西施的手指收拢于自己掌中,而后放在自己心口,笑着说道:”有你伴我,为何不乐?“

    西施看着夫差,虽然满面笑意,那眉间却依然是深深的刻印,可她只假装自己未见到。她仅仅是将自己投身于夫差的爱意当中,如同他们双方都心无旁骛地没入爱河,沉于其中。

    伯嚭向来都是有分寸的人,然而此日他却秘密求见,夫差只得舍下去见西施的念头,先见了伯嚭。伯嚭并不是自己来的,在他身后还有那长吏,虽还不知伯嚭的来意,夫差却也有所预料。

    伯嚭看着年轻的大王第一次以那样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不耐的敲击着茶杯,不觉有些惶恐,或许帝王便是这样一种存在,哪怕早就沦为自己的提线木偶,可若对方发怒之时,依然会有恐惧。可那么多年,他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对手,哪怕是伍子胥不也成为了自己的垫脚石。

    想到这,他微微抬起头来,这年轻的君王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就算是龙又有什么可怕的?

    ”大王,长吏当时有话未曾回报,臣听后大惊,不得不向您禀报。“”说。“夫差没有让伯嚭起身,仍然让对方跪着,一个冷冷的字甩出。

    长吏清了清嗓子,回话:”大王,那伍员死前,说,说让他的门客将他的眼睛挖出,他要亲眼看吴国,吴国被越国覆灭。“

    突然的沉默,像是此间被时间遗忘,长吏并不敢抬头,只是瑟瑟发抖。他的胆气在说出这些话时就已经喷泻干净,余下的,只不过是雪上赤红。

    ”······吴国覆灭?“

    听到这句话,伯嚭掩饰了自己的笑意,带了满脸慌乱:”这逆贼死都要留下诅咒之语,真是罪大恶极,大王还给他自尽,可他实在是不识好歹!大王切勿为这等逆贼动气。“而长吏听到夫差的话语,身上的颤抖突然停止了,他刚刚的搏命,果真是螳臂当车,而如今似乎没什么可怕的了,反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他只能跪在那里,犹如一个摆件。

    “哈哈哈哈,吴国会覆灭?”夫差笑了,他从森森白齿中挤出那笑声,笑声被交错的齿搅碎,只剩下锋锐的边缘。“伍员啊,伍员,你对我吴国果然毫无情谊,不过是将我吴国视作报仇的武器罢了。”

    “好好好好,伍员你想要见我吴国覆灭,那我先让你挫骨扬灰。”

    君王收住嘴角的笑意,一直以来那个人痛心的眼神都变成了笑话,这几日自己内心羞于承认的愧疚被逆转成愤怒,那是对那个人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

    他恨自己不能到那个人面前,点破他那些魑魅魍魉,而后看着他不再义正言辞,再斩下他的头颅。

    “他当年如何对待楚平王的尸首,如今就如何对他,也好给他看看什么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让他的尸体随波而流,此生休想有半座坟茔安宁!”

    伯嚭听到这话暗自高兴,看着背过身去的夫差,连忙领命而去,带着长吏下去了。走出一段路,长吏在伯嚭身后,如同奴仆,可仍然听到伯嚭突然开口:“吴国被越国覆灭?当初我可真是小瞧了你。“长吏听得出伯嚭话中的怒气,只是叹了口气:”太宰多心了。“”多心?若我不多心如何活得下来,可你怕是活不下去了。“

    长吏轻笑了一声:”我无太宰那般多心,只是有点滴忠心罢了。“

    ”忠心?你好好看看,忠心能值什么?“伯嚭回过身来笑着说道:”长吏,你可真是糊涂。“

    那一夜,黄土新冢又立。

    可唯有一人留扇悼念。

    五月初五。

    伍子胥尸首被刨,挫骨扬灰,被装入“鸱夷”形马皮囊中,投入姑苏东南江中。

    而那天百姓奔走相告,闻着无不血泪盈襟。

    于江边替他立设祠堂,名为胥山。

    可无人敢回禀陛下的是,伍子胥的双眼确实只余空洞。

    所有掘坟之人,都只能看着那一座质朴而坚固的祠堂立起,而后俯身一拜,他们知道,伍子胥仅仅只是在大王和太宰心里是个恶人罢了,而全天下都知道,武将军没有对不起吴国,更没有对不起吴国人民,而失去了伍子胥,这个国家终有一天会倒下。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有人盼望着吴国的衰落破灭,有人盼望着吴国的称雄称霸,有人盼望着国泰民安未有战乱。

    他们在此时维持的平衡,让伍子胥的死亡静谧如丢入深谷的石块,在未落地之前,都悄然无声。

    景润在这个时间去见了孙武,孙武下地未归,他便一直守在门旁。而当斜阳西下,才看到路的那边有一老叟携锄而归,他欠身行礼:“孙将军,久未见,景润失礼了。”孙武看到景润举起的左手,和空空的袖管,只是叹了口气:“我早已卸甲归田,现在也不是什么将军了。”“将军永远是将军,死了是,活着也是。”景润未抬头,兀自保持着那只有一半的礼数。孙武一贯知道伍子胥身边这门客向来都是这般顽固,便也没有多说,只是拉开门:“寒舍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也吃点粗茶淡饭吧。”

    景润点了点头并没有客套:“谢将军。”孙武也点了点头,靠墙放下了自己的锄头,而后进了厨房。景润扫视了四周,安静祥和的小村庄,一切都是那么恬静。

    他突然有些莫名的焦躁,坐落在吴越交界的小村庄美丽得像是什么都没有过一样,像是他的缔造者从未那么凄惨离世。就像是这片村落牧歌,庙堂盛歌之中,唯有将军是可以被摒弃的杂音。

    孙武端上三碗米饭和一碗煮的野菜,招呼景润坐下。将其中一碗递给景润,而后开始扒饭。景润看了案上那一碗无人的米饭,心下了然,开了口:”孙将军,今天将军的尸体已被掘出扔入江中。“孙武扒饭的手稍顿了一下,却继续吃着,等一碗饭吃完才开口:”那不是他的尸骨吧。“景润一愣:”将军明鉴。“孙武摆了摆手:”景润,你无需用官场手段对我,你想要什么说便是了。“

    景润有些害臊,或许是真的许久未见孙将军,也或许他一直对孙将军卸甲归田有所怨怼,不自觉用上了激将法,而此时,他知道他所面对的,依然是那霁月无双,神兵天降的孙将军。他俯身跪下,只剩单臂的他,跪下时也有所摇晃,可他仍然开口:”请孙将军出山。“

    孙武叹了口气:”我不会再入吴国庙堂,卸甲归田便是卸甲归田。“

    景润摇头:”请孙将军入越国。”

    孙武眯起眼看着跪着的景润说道:“你们身为子胥门客,吴国子民,想要的是毁掉故国吗?”“非也,此时大厦将倾,孙将军,你比我们更明白失去将军对这个国家意味着什么。而我们所求的不是吴国,而是吴国人民。”“毁灭故国而保人民?”“是,若速战速决,人民便也无伤。”“荒唐!“孙武摇头:”这样的战争又有何用,无非徒增蹉跎。“”本就会有蹉跎!“”子胥可想见到这样的场面?景润,你看这个村子,难道又要让它染血吗?““孙将军,这村子之所以存在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将军在战场奋勇杀敌吗?否则吴越之间哪会有和平?”景润似被激怒,咆哮着吼道。而孙武常年在军中,身上横生的肃杀之气也早也盖不住了,他拍案而起:“那子胥死后,这里难道就没有战火了吗?难道国家之前就不打了了吗?”

    “那是因为我们将军死了!”

    “不,那是因为这本来就是错误的道路!”孙武看着双眼赤红的年轻人,冷静下来,像是怜悯一般说道:

    “大国恃强凌弱,小国惧怕依附,战乱不会休止。若大国衰微,若小国强盛,一切都会重演,不会有任何宁静可言。”

    他慢慢坐下,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景润,这是行不通的啊。”

    年轻人眼中的怒火慢慢熄灭,他躬身行礼:“将军,你说的或许是对的。”

    “那放······”“不,不可能。”景润坚定地抬起头来,露出了笑容:“我从不为天下苍生甚至是吴国,孙将军,我没有像您或是我们将军那么大的胸怀。我不知道为了天下苍生,需要消耗多少血,需要屈死多少忠魂,我只知道,将军不能枉死。”

    “我们的将军,可以死在战场上,绝不能死在王剑之下。”

    “大王不配,吴国不配,天下苍生也不配。”

    孙武转身,从里屋取出一卷竹简,递到景润手中,他不去看景润的目光,也佝身于屋中,躲避着月光:”莫连累太多。“而在景润惊喜地接过竹简之后,他独自一人将桌上多的那一碗饭拿走,从墙边拿了锄头,埋在了院中新长的松树之下。景润还想说些感谢的话,孙武只是摆了摆手,不做理会。

    而景润只能离开。

    那一夜,风雨暗流涌动。

    而世间并无两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