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江南道。

    暮色渐凉，空气中已经没有了镜湖畔垂柳的清香。

    篝火旁，驼背老头挑着一截短枝，来回翻转着滋滋冒油的野味，时不时还撒上一些盐巴。年轻的小侯爷猫着腰，蹲在老树下，斜眼望着这一幕，生出转身回落城的冲动。

    苦修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叩开道门是基础，然后是打通奇经八脉，让大天地和神渊形成无碍的大循环，随后是开窍穴，蓄养真元……

    《抱朴》需要开窍三十三穴，不出奇，但也不普通。

    一切如果按部就班，根据离山的经验，从知微踏入涌泉，大概需要五六年的时间。

    不管五年，还是六年，小侯爷的棺材钉都差不多生锈了。

    如何破解？

    不善言辞的驼背老头，刚出落城就奉上四个字：以战培元。以李浪现阶段的道行来解释，就是多多挨揍的意思。

    李浪望着篝火旁的那张老脸，仔细观察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找出一丝得意之色，这才怏怏说道：“就从明天开始，按你说的办。”

    老头扇着篝火，头也不抬，龇牙咧嘴讪然说道：“公子，长生一道，必须吃得苦中苦……”

    李浪赶忙摆手：“打住，现在你不要跟我扯什么长生，不吃饭，不喝酒，不娶媳妇，这样的长生有个卵意思，老槐，不要认为我俗，其实，本公子就是个俗人，要求不高，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就行。”

    驼背老头抬头望了望天空，憨憨一笑：“只有佛宗的弟子不许娶媳妇，还有……公子，等过几天再进城的时候，保管给你多弄几双新鞋。”

    李小侯爷贼笑两声，朝着这位曾经独钓镜湖雪的老头，连竖几下大拇指，然后起身走到篝火前，抢过金灿灿的野味，扯下一只翅膀大口朵颐起来。

    春风入夜，淡月笼纱，驼背老头抱着檀木剑匣，躺坐在盘根凸起的老树下，不一会儿功夫，便酣然睡去。银辉下的小侯爷双手枕头，抬头望星空，久久不能入眠。

    长生道，这世间又有谁能真正的长生呢？

    第二天，古朴的檀木剑匣被老人打开，李浪终于见到了那把漆黑如墨的断锋，二十年前，李布衣折去这把剑的剑尖孤身下了离山，这把古拙从此便失去了锋锐，只能泯然于长匣之中。

    如今，亲眼见到这把离山名剑，李浪不得不收敛心神，恭敬走近，然后，伸手摸向毫无精细夺巧可言的剑柄，指尖触碰的刹那，耳边忽然响起一阵似有若无的清吟，似悲鸣，似叹息。

    李小侯爷惊骇不已，面色瞬间陡变，自己的神渊中，惊雷乍起，那道银狐开始不安分地跳动起来，整个气海的上空，顿时虹芒四射，璀璨如同白昼。

    畏惧的情绪迅速蔓延，李浪很想缩手，但意识和行动之间，被一道强大的剑意切开，自己的手在颤抖中不由自主地握住这把断剑，

    落叶纷飞，断锋不受控制，缓缓递出，这一剑看似极其简单，也极其沉重，藏拙了二十年的名剑，竟然感受到了磅礴的剑意，在这股熟悉的气息下，它发出了悲怆的剑鸣……

    剑不止，风不停。

    空守剑芦二十年的离山老剑侍，这一刻黯然神伤，故人已逝去，何须再埋拙，老人轻抚怀中的檀木剑匣，有青烟绕指尖，片刻后，剑匣化成檀灰，飘落尘土。

    第一剑余势未尽，李浪则心无旁骛，一鼓作气中挥出了第二剑，然而，一阵刺骨的疼痛袭来，断剑脱手而出，在半空中砸碎几根枯枝和青叶后，狼狈坠地，小侯爷愣在原地，面色凄凄惨惨戚戚。

    “狗尾续貂。”刚刚毁去剑匣的老槐咧嘴，道，“练剑如执笔，你连笔都抓不稳，还能写出好字……去，拾起你的剑。”

    小侯爷翻了个白眼，小心翼翼地捡起折了锋锐的名剑，这一次，断锋无声，气海风平浪静。

    心中无名火起，李浪抬手就是一剑，狠狠剁在老树的树干上，纹丝不动的老树连片树叶都没有落下，可怜这把离山名剑，差点再次脱手。

    李浪瞅着手中的断剑，一脸鄙夷地说道：“离山也忒小家子气了，就没有好一点的剑嘛。”

    老槐瞪大眼睛，认真道：“这就是离山最好的剑。”

    李浪嘴角微翘，没有说话，他走向自己的行囊，扯出一块布条，将自己的手腕和剑柄紧紧缠绕在一起，然后朝着老槐点了点头。

    再来！

    驼背老头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掩去体内如大江潮涌的气机，撇嘴笑道：“江南道上不是说，镜湖西畔的小侯爷是个只会风花雪月的草包，而老奴见到的小侯爷，轻衫出落城，没有带一仆一从……”

    李浪脸上绽放出诡异笑容，他举起断剑踩着满地的碎叶开始奔跑，步子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断剑虽然失去了锋锐，但哪怕是块砖头，也能把人拍死。

    重剑欺身，老槐踏出一脚，身形微侧，一手负于背后，一手轻轻搭在剑身，卸下灵性不足的剑势。

    眼看一剑无功，李浪立刻改刺为拧，剑锋转动，拦腰斩出，驼背老头面带微笑，两脚交错，搭在剑身的手顺势一引，断锋被荡开，李小侯爷趔趄前行，正要回头，屁股上被老槐狠狠踹了一脚，跌了个狗啃泥。

    李浪爬起身，啐了几口吐沫，又揉了揉屁股，眼神中流露出不甘和愤懑，拙锋无锋，那就只剩下“拙”了，这样反而束缚了手脚。

    李浪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用嘴咬开缠绕的布条，将断剑扔在一旁，然后，再一次奔跑……

    同样是练剑，青州郁林郡，清泉山庄的毕大小姐就要赏心悦目许多，罗裙秀剑下，十二式满庭芳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哪怕是一旁观看的老庄主都忍不住喝出几声好。

    放眼江南，清泉山庄只能算是长生道上的小宗门，但在青州境内，仍是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老庄主毕洪全喜好迎宾四海，结交了不少江南道的名流请士，所以，这几年，山庄名声渐显，这样一来，登门的访客更是络绎不绝。

    难得清闲的毕洪全看完毕晓楠的这套剑法，心情大悦，见惯了三教九流的下人们，自然不愿放过这个好机会，开始溜须拍马，毕洪全明知道有假，却也乐得合不拢嘴。

    嘻嘻笑笑被一阵碎步声打断，门房管事的老头跑上前，轻轻唤了声老爷。

    毕晓楠停下手中剑，毕洪全收敛笑容，清了清嗓子，问道：“何事？”

    门房管事小心翼翼地说道：“庄外来了一位少年，说想从庄子里借一把剑。”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毕洪全皱起眉头，问道：“少年？多大年纪？”

    “回老爷，老奴看着面生得很，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

    毕洪全面露不悦，沉声说道：“胡闹嘛，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北柯寺的慈善堂，还是南门观的福田院，打发走，赶紧打发走。”

    四周一片哄笑，管事的老头连忙诺是，扭头跑开，时间不长，又屁颠颠地去而复返。

    就算是尊泥菩萨，也要生出三分火气，毕洪全微微眯起眼，提高了声音问道：“还没走？”

    管事老头噤若寒蝉，摇头颤声，说道：“少年让我给老爷捎几个字，好像是什么……少泽、曲池、幽门。”

    老管家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金鸣入耳，毕晓楠长剑坠在地上，满脸的狐疑和震惊，毕洪全面色瞬间凝重，嘴唇微微颤抖，然后，这位青州执牛耳者，无比郑重地吐出两个字：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