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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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烟花巷里的烟花

    大周永历二十二年凛冬,南方的落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暮色微凉,城内的烟花巷中,一排大红灯笼飘着烛光,在风雪中轻轻摇晃,其中,一处最通明的地方就是远近闻名的醉花间。

    落城最出名的世族纨绔,李浪此时就站在醉花间的雅厢中,他隔着烛火望着窗外的亭台院落,深深吸了一口气,希望从中分辨出哪种花的芬芳。

    芬芳沁人,但更沁人的是淡淡胭脂的味道,有美人如玉,被他轻揽入怀。

    花名海棠,人名也是海棠。

    “听说,这两天镜湖的水又涨了不少,很多鲑鱼被冲上河岸,花姨托人弄了几条做成冬令汤,浪公子待会要不要尝一尝?”怀中的海棠俏脸微抬,呼吸如兰。

    “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再叫我浪公子,我姓李。”李浪一脸安乐,伸手在对方曼妙的腰肢间肆无忌惮地游来游去,举止间丝毫看不出十九岁年纪该有的青涩。

    “说来真是奇怪,往年这个时候,镜湖的水应该退下去才对。”

    “我听人说,这一切好像是因为遥远的南方……丢了一株神火。”海棠皱着眉,倒是她的眉目间竟然涌出风月之地不该有的青稚。

    “是无烬的净离火。”李浪咧着嘴一笑,笑容里带着苦涩和向往。

    南域的无烬,东洲的圣墟,西洲的神庙,中洲的净土,这些都是人世间的不可测之地。

    不可测之地,唯有不可测之人方能踏足。

    没有人不想成为不可测之人,只不过……

    李浪望了一眼窗外烛影,听着飘进来的莺歌燕语,不禁想起了自净土传入世间的箴言:

    唯无浊,方入道;

    唯心坚,方证道。

    其实,无论是北柯寺里面的八百佛法,还是南门观的三千道藏,早已经在世间流传了很久,可万亿众生,大多数还是连修行的门槛都摸不到,可见能做到“无浊”二字,恐怕是万中无一。

    “整个落城都在传,如果找不回神火,人间将迎来一场大灾难,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海棠感受到了小腹间传来的温凉,娇小而柔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挺了挺。

    李浪望向迎面而来的一片雪白,笑道:“寺庙里传出来的话最不能信,如果这世间人人太平,那些秃驴上哪去捞香火钱。”

    海棠盯着李浪平静的眼睛,微微有些惊愕,这并不是因为青年表现出了对佛宗的不敬,而是因为她偶然想起,这句话,她曾在不久前的萧瑟秋夜中听过一次。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这个人不信佛。”李浪双眼微阖,狠狠拍了一下对方挺翘的屁股,说道,“再说,就算天真的要塌下来,也用不着我们来顶。”

    这话刚刚说完,落城的上空便有一道闪电撕破夜色,乍然一亮,没有人会在意这种风雪之夜并不出奇的天象,更没有人会注意到夜幕下镜湖之水无由的涟漪……

    醉花雅筑间,此时风铃声忽起,李浪皱了皱眉,然后走到窗前,窗外,有风吹来,有雪消融,落在他伸出窗外的手上,映射在他骇然的目光中……

    眼前的夜色如同镜子一样碎开,漫天的砾片中,似有一抹流光溅出。

    流光不是光,因为它没有一丝光芒绽出,但却在黑夜中清晰可见,它就像无数飞雪消融后,汇聚在一起的巨大液珠。

    流光出现在黑色的砾片中,如同来自星空深处的神辉,透明而圣洁,不带一丝尘埃,神辉所至,夜幕折腰,风雪不复。

    天……真的塌了下来!

    李浪的脑海再也不复清明,意识在这道神辉面前,脆弱如齑粉,就在即将消散的那一刹那,这片黑夜忽然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这道弧线极其简单,但却灿烂如烟花,它撕破苍穹,掀开夜色,起于西北落于东南,仿佛横亘于天地之间。

    这是一个巨大的“一”字。

    “一”字弧和神辉在醉花间颤抖的风铃声中,刹那相遇,然后……

    并没有什么然后,流光和一字弧起于黑夜,没于黑夜,所有的这一切只不过发生在电闪之后,雷鸣之前。

    ……

    ……

    与此同时,距离落城数万里之外的荒原上,一位老僧佝偻着身子,踩着白雪行走在茫茫月色中,他步履缓慢,看似疲惫,然而一步跨出,背影却已消失在远方。

    暮时,这名老僧尚在北幽之地,现在夜色未浓,他已然出现在东土大地。

    虽是如此,老僧依然没有停歇的打算,他只是抬头望向前方的天际,那里的天空忽然明亮了一下,一柄长剑夹着风雷破空乍现。

    老僧的眼神此时骤然一凛,佝偻的身子顿时僵硬起来,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目光盯着悬而不坠的长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运剑三万里,离山能有多少年的气运可以浪费,莫宗主又有多少年的寿元可以折损?”

    月色下风雷渐敛,唯有长剑挂在云霄咧咧作响。

    “甘为一名弃子,与天下为敌?”老僧声如洪钟,捏指如拈花,对着长剑轻轻一弹。

    顿时,剑尖迸出金光万缕,剑身在缭绕的青烟中颤动不已,很快就弯出如同彩虹般的弧度,三尺白虹,不过一息时间便诡异地短了一寸。

    老僧毫不犹豫,出手作拈花,屈指再弹,又一息之后,长剑再短一寸……

    三十弹指三十息,三尺青锋终于化烟而散。

    青烟还没有来得及散尽,南方天际再次骤然一亮,老僧颓然坐地,喃喃低语:“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也许是因为雪冷风寒,也许是因为这一路赶得太疾,老僧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然后,他将视线转向头顶上的星空,咕哝说道,“看来,北幽之前,你已经坠境……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中,你将净离火隐在南方市井,然后,故意把我引到了北幽之地,你也料到了离山会出手阻拦,只是……你又如何算出净离火何时宿主呢?”

    说完,老僧缓缓合上双眼,一道神念瞬息万里,他无法看到遥远的南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却能隐隐感受到那里的阴云中残留的气息。

    夜已浓,很静。

    老僧的长眉上渐有冬霜,过了很长时间,那两道长眉猛然一颤,有雪花飘落至肩。

    “原来如此。”老僧睁开双眼,站起身来拂去袈裟上的尘雪,苍老的神情中多出了几丝明悟后,他再次望向星空,感慨说道,“如果,你能迟归星海二十年,当与苦竹齐名。”

    这是他在这个凛冬之夜,对李布衣作出的第二次评价,第一次是在暮时的崖巅,他以禅念入肉身,接下了李布衣当时最强的一剑。

    可那一剑,只不过是“当时”最强,而李布衣早已将他生平最强的一道剑意留在了落城。

    那一剑,穷尽毕生,傲睨万物。

    那一剑,最简单,也最不简单。

    若有若无的佛息声在黑夜中响起,荒原上的风雪渐浓,老僧在沉默中伫立了许久,最终,不甘地瞥了一眼南方的天际,然后转身,折向西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