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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

    天色一晚,几个同学好友又聚到了虞士臻的私塾。士臻没啥能招待大家,只是在灶上燎着柴火烧了一大铁壶开水,来的人也都很随意,地头路边种啥就顺手拽点啥,有带捧花生的,有拿几个红薯的,还有用布包着几个带有体温的玉米面大饼子的,不管生熟,有壳儿的剥壳儿,带皮的啃啃皮儿就吃。大家一边胡乱吃着填饱肚子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拉起各自的话题,不一会儿,话题就又集中到了南方革命上来。以夏剑卿为首的是主战派,力主要革那个宣统小皇帝的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对反动王朝绝不能手软,要通过暴力推翻腐朽衰败的清王朝;以方宝坤为首的是主和派,希望通过搞宪政和平过渡,认为在强权面前暴力革命不一定能够成功,打仗就要流血,胜负对皇族国戚来说没多大损失,大不了就跑回东北老窝去,将百孔千疮的中华大地留给国人甚至是欧洲列强,战争的最大受害方是百姓和华夏民族。虞士臻显得不左不右地没有什么观点,对每个人的意见都随声附合。

    “仲宇兄,别跟个闷头乌龟似的当和事佬儿啦,你对南方时局怎么看?”夏剑卿对士臻蔫嘟萝卜的性子有点反感,半嘲讽地对士臻发问。仲宇是虞士臻的字,别看士臻这帮清贫童生们没学出啥大学问,也没考取啥功名,但儒生的规矩一样都没落(la)下。入学堂没多久,每人就钻着字眼儿起了别署(字)、号、斋号,士臻字仲宇,号了凡,斋号渜水草堂。同学们称呼个仲宇还能反应过来,抽冷子有人喊一声:“了凡先生”连士臻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叫谁呢。对夏剑卿提出的这个时髦又笼统的问题,士臻吭叽了几下:“这个――,这个,中国的前途恐怕谁也整不四致,但英法的君主立宪还是成功的。驱除跶掳,匡扶中华我不赞成,从隋唐以来,外族统治并不比汉人统治得差,朱家的大明朝比满清昏暗多了。农民革命不成功则已,成功了就是朱元璋第二,你们看看洪秀全的太平天国都干了些啥,到头了还不是闹得鸡飞狗跳的让老百姓遭殃吗?”

    “你这是什么狗屁逻辑!典型的胆小,懦弱,大汉民族就是太多像你这样的囊膪,没血性没斗志,才落到被跶子、洋人、甚至被小日本子随意欺凌的地步。”夏剑卿憋红着脸站起身来,边说边用拳头把桌子擂得直晃。

    “倚虹兄,你言重了,仲宇可不是懦夫。”倚虹是夏剑卿的字,方宝坤站起来按着夏剑卿肩头让他坐下来,然后冲着大家表达自己的观点:“我们不是软弱,更不是不抗争,而是要讲方式,选择最合适的方式抗争。谁都不想被欺辱被压榨,但哪个母亲愿意让自己的儿子送死?!哪个华夏儿女愿意让我们的土地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我们不怕流血牺牲,但每一次改朝换代首当其冲的是老百姓遭殃。问题的关键是咋能让百姓少流血少牺牲,用最小的代价换来革命的成功。”

    “君主立宪呀,咱们仿照英美继续完善君主立宪、把权力归议会,这样不就实现了不流血的和平过渡了嘛。”虞士臻赶紧接过话题。

    “你怎么还这么幼稚!抱残守缺的思想只能遗害民族和人民。”夏剑卿又站起来恨恨地说:“德国伟大的思想家麦喀士(马克思)说:今日社会之弊,在多数之弱者为少数之强者所压伏。你们听听,麦先生说得多在理儿,不动刀不动枪那个还玩尿泥儿的小皇帝能听咱们的话自动下台吗?必须革命!趁着现在大清根基动荡,革了他小皇帝的命,才能建立真正民主自由的华夏共和。你看看南方那些有血性的革命志士,林觉民,才二十四岁,家中有五岁小儿和怀孕的妻子,留下书信与妻诀别,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还有那个鉴湖女侠秋瑾,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一介女流尚有如此气魄,怎不激荡人心,催人奋起呢?!我愿意用我的头颅和鲜血,换来国人的觉醒和民族复兴!唉,可叹我们这些大丈夫竟然只能在此扼腕叹息,空有抱负却无路可走。”说到激动处,夏剑卿又一次擂起了拳头。

    听过夏剑卿慷慨激扬的讲演,虞士臻把手紧紧地按在他的拳头上,提高了声调说:“倚虹兄,我虞士臻不怕流血,只要这血流的值。革命不能蛮干,你们看这些年南方的同盟会折腾得挺凶,只是几个学生军抱着炸弹去拚命,西北也是一帮子农民举着锄头造反,那不是瞎胡闹吗。手上没有军队,怎么能抗得过真枪实弹的官军。”

    “仲宇兄这才说到理儿上了。”夏剑卿反过来握住虞士臻的手,含笑诡秘地说:“革命就是要暴动,暴动就要有枪杆子,抓住了枪杆子就捏住了小皇帝的命根子。南方的革命闹了这么多年,都是几个文人在舞文弄墨地捣鼓,孙中山、黄兴没枪没炮的带着几个学生兵搞不起大动静,回头看咱北方的,一鸣惊人,中心开花,磞——。”跟着话音,夏剑卿双手张开在空中做了个爆炸的动作。

    “咋儿着?谁要有啥大动静?”大家眼神都聚拢了过来。

    “没,没啥,只是动动念头。”夏剑卿欲言又止,搓着手抱歉地回复大家。

    大家就着革命和造反的话题热烈地聊了起来。眼看着窗棂透出微光,已经过了五更,士臻吹灭了桌上的油灯招呼大家说:“又干聊了一晚上,要不我回家让大嫂熬点粥带过来喝?”

    “算了吧,就这哥儿几个的肚皮能把你家底喝光了。我看呀,咱们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方宝坤调侃着冲大家挥挥手告别,大家笑着纷纷站起身,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各回各家了。

    送走同学后,虞士臻对起两个书桌正准备躺下歇会儿,忽然后背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夏剑卿站在身后,士臻乐着说:“咋儿着?还没穷聊够呀,我上午还有课呢,可没精神头陪你。”

    夏剑卿环顾四周后问:“都走啦?”

    “嗯呐,哪还有像你这个夜猫子这么神叨的。”士臻调侃地答道。

    “好!仲宇兄,就咱俩就中啦,咱聊点儿真货。听说你和车站的工人们混得挺熟?”夏剑卿盯着虞士臻神秘地问。

    “嗯呐,站前儿通达货栈的吴老板是俺闺女的干爹。咋儿着?你要拉啥货?”

    “哪儿呀,你想哪儿去啦。”夏剑卿顿了顿又说:“仲宇兄,我知道你是个既理想又有血性的汉子,跟我们干点大事儿吧。”

    “大事?什么大事儿?你们是谁?”虞士臻不解地连续追问。

    “如果能推翻满清小皇帝,你会舍得拿出性命干吗?”夏剑卿眼睛紧紧地盯着士臻。

    士臻显得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眼夏剑卿,愤愤地说:“这么久了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是啥人?白丁一个,又瘦又弱才百十来斤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教书匠,但我告诉你,只要值得,能推翻满清,我虞士臻绝对第一个报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太好了,就等你这句话呢。”夏剑卿兴奋地用拳头顶了一下虞士臻瘦弱的胸脯接着说:“白雅雨先生你知道不?”

    虞士臻迟疑了一下答道:“听说过,就是天津的白毓昆先生吧,我看过他的文章,挺激进的。”

    “对,就是白先生,我是白先生的学生。”夏剑卿眼里放出坚定的光芒接着说:“白先生带领我们发起成立了共和会,在小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拉起了反清共和的大旗。南有蔡元培的光复会,北有白先生的共和会,就是要团结中华有志知识青年,有组织、有策略、有配合地开展反清暴动,革他小皇帝的命,武装建立民主共和。”夏剑卿一边说一边有节奏地挥动着手臂。

    “噢?!原来是这样。”士臻认真地点点头说:“倚虹兄,你把这天大的秘密告诉我,说明是相信我呀。”

    “那当然,我咋儿瞧不起你啦?!不但相信你,还想让你加入共和会呢。”夏剑卿一把握住了虞士臻的手晃动着说:“仲宇兄,咱们一起干件天惊地动的大事吧,别整天在私塾里窝憋着啦。”

    虞士臻犹豫地低下头思索了一下,抬起头问:“我能干些啥呀?写文章还行,武刀弄枪的咱也不中呀。”

    夏剑卿用拳头捅了捅士臻瘦弱的肩膀乐着说:“就你这小鸡子似的,冲锋陷阵也挡不了几个枪子儿,这些打打杀杀的活用不着你干,只要有志气不怕死就中,咱文人要干的事儿多啦。”

    “中,那我就干。”虞士臻目光坚定地盯着夏剑卿。

    “好,其实咱共和会滦州分会已经考察你多时了,认定你够入会条件,委托我征求你意见,只要你同意,咱现在就把会入了。”说着,夏剑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写满字的黄绢布铺在桌上,然后抓起虞士臻的右手放在了他的胸口,自己也把手捂在自己胸前,神情严肃低声说:“来,跟着我念。我志愿加入中华共和会。”

    “我志愿加入中华共和会。”虞士臻低声跟着念。

    黄绢布上写有共和会章程和纪律,共有十二条,夏剑卿逐条读,虞士臻一句句跟着念,念到最后一条“我愿为推翻满清实现中华共和牺牲生命”时,夏剑卿眼里闪动起了泪花。俩人分别说完“宣誓人,虞士臻”“保荐人,夏剑卿”后,夏剑卿转过身紧紧握住了虞士臻的双手,激动地说:“虞士臻同志,咱们现在就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啦。”

    “同志?对,志同道合,是同志!”虞士臻对夏剑卿激动的表情还有些不知所措,定了定神儿后又问:“倚虹兄,咱这会里的同志有多少人呀。”

    “咱们的同志海了去了,长江以北有好多分会,总首领就是白雅雨先生,咱们是滦县分会的。”夏剑卿边说边把娟布叠好揣回怀里,然后认真地说:“现在外面的形势很紧张,官府在天津抓了不少进步人士,咱们会里同志们都单线联系,我就是你的上线,咱就干好自己的事儿,旁的事一概不问也知不道。万一被抓住,能抗住就啥也不说,实在抗不住就说出我来。”

    “哎,不说。”士臻顿了顿忽然悟过味来:“倚虹兄,我哪能干出卖朋友,不,出卖同志的事儿?你还是瞧不起我呀。”

    夏剑卿乐了,赶紧说:“仲宇兄,我信任你,但是咱还要做最坏的打算。”

    虞士臻盯着夏剑卿的眼睛坚定地说:“放心吧,正事上我虞士臻决不会含糊。说吧,让我干些啥活。”

    夏剑卿拉士臻坐下,指着桌上的茶壶说:“从全国这盘棋上讲,咱滦州最重要的就是车站和大铁桥,只要控制了这俩地儿,就攥住了华北通往东北的咽喉。咱俩的任务就是发展几个熟悉车站和大铁桥的工人当会员,想办法搞四致(清楚)车站和铁桥的关键技术,守住这个通道,给起义大军留住退路,万不得已就炸了它,让官军出不了关。”

    “中,我跟着你们干。”士臻兴奋地站了起来,想了想又疑虑地说:“就咱俩再加上几个工人能守住车站和大桥吗?咱又没枪没刀的。”

    “放心,到时你就知道咱共和会力量有多大了。上个月白先生来咱滦州了,专门部署了滦州的各项任务,会有大动静的。”

    “咋儿着?白先生来过啦。”士臻吃惊地问:“白先生都说些啥?”

    夏剑卿凑近士臻耳边刚要说话,屋门忽然被撞开,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一见虞先生在教室里,惊得孩子们赶紧停住脚步畏惧地一齐喊:“老师好。”

    虞士臻和夏剑卿转头一看,阳光已从房门射了进来,到上课的时辰了。夏剑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着说:“哈,聊过头了,虞先生该上课啦。”

    “别急着走,我下边的活是啥?”看着夏剑卿起身要走,士臻忙拉住夏剑卿的袖子问。

    夏剑卿乐了:“刚看出来,仲宇兄也是个急脾气。咱们干的可不是活,是任务。”然后凑到士臻耳边小声说:“咱下一步的任务是,从你那个干亲通达货栈的吴老板下手,争取把他也拉进会来。”

    (二)

    接受到入会后的第一个任务,正好又赶上接了通达货栈账房先生的活,原本木讷孤僻的虞士臻猛地像是脱胎换骨般地换了个人。从这一天开始,每天一大早天刚亮或是后半晌一下课,士臻赶紧打发走学生们,顾不上收拾桌上的教案就急急匆匆地从城南奔向车站。平日里人们看到虞士臻总是背手低头踱着四平八稳的方步,如今是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缠、长衫大襟儿往腰里胡乱一塞一路快步如飞,让街里儿邻居们着实吃了惊,多事的媳妇们问虞家大嫂“是不是你家老二又相上谁家闺女啦”。大嫂偷着仔细观察过几天,并没看出啥端倪。最吃惊的要属吴大坎儿,头两天士臻一进货栈门就坐在柜台前誊写货单梳理账目,几乎不多说一句话,干完活立马就走,连口水都顾不上喝。这两天确像换了个人似的,话突然多了起来,每次做完账就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大坎儿唠嗑,有时还主动留下来陪大坎儿整两盅,不但话多酒量也见涨。大坎儿没多寻思,倒是乐意和士臻这样的文明人多唠唠,多长见识。士臻每天的话题离不开忧国忧民,然后就靠着推翻小皇帝上引,大坎儿东一句西一句地跟着扯,但一聊到反朝廷上,大坎儿除了摇头就是反感地开骂。眼看着半个多月过去了,夏剑卿这边几次催问,可吴老板那儿却油盐不进,急得虞士臻嘴上生起了个大燎泡,觉得功夫用在吴大坎儿身上可能是白费劲。情急之中想起了个人,就是那个有一面之交的车站总工,李源吉。

    虞士臻把撞见李源吉的过程和李的身世以及发展李源吉入会的想法向夏剑卿做了汇报,夏剑卿觉得,如果真能把这个车站总工拉进共和会,那就是件天大的好事,应该大胆试一试。他建议虞士臻抓紧摸清李源吉的底细,尽快和这个大人物牵上线,想方设法把他拉进会。而且提出,这几天私塾由他代课,让士臻腾出时间一心一意琢磨出如何搞定李源吉的计谋。士臻不敢耽搁,琢磨了一个晚上想出了个“自己在车站里谋个职位”的法子,这样就可以更多接触李源吉,即使不能拉李入会,至少也能打入车站,为日后控制车站做准备。但若直接去车站见李源吉他想想都胆怯,还是得由热心的干大哥吴大坎儿出面牵线为好。主意打定后,趁和大坎儿喝酒的机会,士臻以私塾挣不上俩钱干不下去的由头,提出想在车站谋个差事,这样既能帮着货栈拉业务,又不耽误打理货栈账目,央求大坎儿找李源吉给通融通融。吴大坎儿骨子里爱行侠仗义,一听士臻相求,立马放下话,“这事儿大哥包啦”。然后就招呼石头去真没车站找路警给李源吉带个话,让李总工方便时来家坐坐。没想到一天后的一大早路警带回了话:李大人今天傍晚前来家拜访。

    大坎儿不敢耽搁,赶忙让石头去虞家叫士臻来栈上,又让翠儿娘和翠儿去城里儿街上买回一条二斤多的滦河大鲤鱼,一只猪前肘,一斤后座肉,还有两斤二锅头。平日里翠儿娘炒炒炖炖地做几个家常菜还可以,可要待客就拿不出手。大坎儿专门从与货栈相邻的“吉祥饭馆”请来一个能做出几样拿手菜的厨子,翠儿娘和翠儿打下手,仨人在灶台前忙了一下午,不大的炕桌上摆上了四碗滦州待且的名菜:酱焖肘子、炖大鲤鱼、蒸碗儿肉、素炒饹馇,还有四碟下酒凉菜,油炸花生米、拌海带丝、五香豆腐丝和士臻从家里带来的蒸焖子,翠儿娘又烙了三张发面糖饼,熬了小半锅细棒碴儿粥。看着炕桌上香气袭人的美味,像只馋嘴猫似的石头围着炕头儿连连转圈儿,大坎儿则盘腿坐在炕头守住炕桌绝不许石头靠近炕沿儿半步。早早赶到的士臻陪着大坎儿边喝茶边唠闲嗑,也忍不住偷偷地咽了几回口水。

    太阳刚一落山,李源吉像掐着点儿似的来到货栈院门口,一直在院里等候的大坎儿和士臻忙上前迎接,与两人寒暄过后李源吉向院外喊了句:进来吧。两个短打扮儿的小伙计应声担着担子进到院里。大坎儿一看,是城里最有名的饭庄“鸿宾楼”的送餐挑子。两个小伙计麻利地直奔堂屋,撂下担子打开餐柜,六碟六碗,满满地摆上堂屋的八仙桌,然后挑起担子快步走出屋。一旁的一家人和士臻被眼前这阵势搞得发懵,大坎儿缓了缓神儿才冲着李源吉说:“李大人,你这,这是干啥?不是在寒碜俺吧。”

    李源吉忙作揖说:“岂敢岂敢,恩人哪,前一阵子站上事务繁忙,一直腾不出身在,这两天刚有一丝闲暇,正有想法请您全家到敝舍一聚,赶巧您也有此意,我就顺便点了一桌饭菜打包过来,聊表一下心意。家里儿吃着方便,我也好过来认个亲。”听到李源吉话语随和没啥架子,虞士臻怕难以高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赶紧乘机打圆场说:“对,对,在家吃着更亲。”

    “这是啥礼儿啊,上门的且还自个带吃食。”大坎儿还在坚持。

    “那有啥,小弟看大哥认大嫂,带点吃的有咋不中的?”才一个多月的工夫,李源吉的吉林口音中已经带有几分滦州的老呔儿声。没待大坎儿表态,李源吉转身向大坎儿身后的翠儿娘深深深施了个礼,翠儿娘赶紧屈膝道了个万福。话已至此,大坎儿只好招呼翠儿娘和翠儿把里屋炕桌上的饭菜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然后大坎儿坐左手主位,李源吉坐右手客位,士臻则搬来个木凳子斜坐在两人中间,主宾就座后,翠儿娘揽着翠儿进了里屋,大坎儿瞪了眼戳在桌前嘴里鼓鼓囊囊的石头喊了声:“傻啦,倒酒。”石头狠狠咽下一口口水,拿起酒壶给每人的小酒盅里斟上酒。

    李源吉抢先端起酒盅站起身,很郑重地将杯举到胸前对大坎儿和士臻说:“两位恩兄,在下初到滦州就遇小难,承蒙您两位出手相救,实在感激不尽。借恩兄这杯酒,先聊表谢意。因公务繁忙未能及早登门道谢,还请两位恩兄海涵。”话音一落,李源吉一扬头将酒一饮而尽。大坎儿赶忙站起来一边端起酒盅往嘴里灌酒一边说:“不算啥事儿,不算啥事儿。李大人言重了,甭这么客气。您这么大官儿能光临咱这小地界儿,是俺吴大坎儿的福气。”

    “是呀,是呀,您能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呀。”虞士臻也迎合着端起酒盅一口喝下,然后乘着还清醒赶紧向自己的话题上带:“李大人,您应该是京城衙门派来滦州供职的吧,学生不才,敢问总工是何头衔哪?”

    “我只是总理衙门矿务铁路总局特聘的工程师,没有官衔,只有官俸。”

    “噢,大人从东北来,那一定在旗啰?”虞士臻跟着问。

    “不,我是汉人,祖籍锦州,打小父母病故,四岁那年被卖到了水原,继父是朝鲜皮货商人,待我象亲儿子一样,后来考上了汉城工程学校,毕业后就到了南满铁路机务段工作。京奉铁路通车后管理混乱,出了几次事故,朝廷急着选人,俸禄优厚,经朋友推荐我就过来了。”李源吉像报户口一样叙述了自己的简历。

    一听李源吉的如此身世,虞士臻顿时心里觉得有了些谱,赶忙拉近关系说:“哎哟,这么说来咱俩一样的苦命哇,都是打小没爹没娘的孤儿,苦命人。”

    李源吉并没有接士臻的话茬,而是转而对大坎儿说:“记得恩兄说起过您也曾在东北闯荡,敢问做何生意呀?”

    一提起东北,大坎儿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兴奋地说:“在镖局当镖头,当年咱在南满北满一带那是一路平趟,那年头只要把咱吴大坎儿的镖旗一竖,白山黑土的道上就没人敢拦过。”

    “哦?!恩兄走过镖,那一定是一身好功夫喽?”李源吉饶有兴致地问。

    “老喽,不中用了,不过三四个大小伙子不一定能近的了咱的身。”大坎儿示意石头给三人又倒上酒,然后又端起酒盅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兄弟有缘。来,一起再走一个。”

    俗话说杯酒下肚三分友。酒过三巡,仨人兄一句弟一句的话都多起来。大坎儿心里挂念着给士臻谋职的事,让石头又斟满酒后就直截了当地冲着李源吉说:“李大人,吴某再敬您三个酒,斗胆求您个事儿,不知能不能给这个面子。”

    “这话说的,恩兄就是不敬这酒,只要我能力所及,也一定相帮。这么的吧,咱兄弟俩好事成双,我再回敬您三个,六六大顺。我看呀,虞兄也别闲着,咱兄弟三人就一块端吧,兄弟们凑个九九圆满。”说着,李源吉把仨人酒盅凑到了一起。

    “好,是条汉子,爽快。”大坎儿回头一把夺过了石头手里的酒壶,给三个酒盅斟满酒。仨人各喝了三盅酒后,士臻就已面似猪肝两眼发直了。大坎儿看了眼士臻的醉相乐着对李源吉说:“看看我这个兄弟,蔫不拉及儿地就是个诚实厚道,书读了不少可连个家都养不起。李大人呀,吴某求您的事就是为了我这个兄弟,能在车站上给他找口饭吃不?”

    李源吉眼睛一怔,顿了一下对大坎儿说:“我初来乍到,在站上只负责技术,虽和站长一起共事,但人事财务等其他事务基本没有参与过。不过——,既然恩兄开口,我一定想想办法。不知虞先生对职位和薪酬有啥要求。”

    大坎儿看了一眼呆呆戳在桌前的士臻说:“唉,读书都给读傻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有个写写算算的活就中啦。薪酬不薪酬的,他那个私塾一年也挣不了三瓜俩枣的,您能给个糊口钱儿就中。”

    李源吉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说:“这么的吧,我手下倒是也缺个文书,先从我的薪水里拿出些,让虞先生在我那儿帮把手,赶方便时我再正式给他在站上谋个事。”

    “那感情好啦。”大坎儿乐得一拍大脚站了起来,端着酒盅激动地说:“您真是咱的贵人,俺大坎儿真知不道该咋儿谢您啦,来,我自个把这杯干了。”

    等士臻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大嫂盛了碗细棒碴儿粥端到了炕桌上,头还昏沉沉的士臻一边喝粥一边问起昨晚的情形。大嫂把石头怎么把他给架回来,他怎么吐得一身一炕一塌糊涂,石头走前还留下“李大人给他在车站谋了个事儿,要他三天后到车站报到”的话,一古脑地向士臻叙述了一遍。一听到“车站谋了事儿”,士臻噌地蹦下炕,一边提着鞋一边对慌张大嫂说:“快,快去学堂,跟学生们就说我今天肚子疼上不了课,让他们放学回家。”刚一说完又一拍脑门,“咳,瞧我这记性!”然后,飞了似的向私塾学堂赶去。

    学堂里夏剑卿正在给学生们上着课,虞士臻把剑卿叫到屋外,一股脑地把昨晚和李源吉吃饭和李答应他到站上的事告诉给他。夏剑卿听后非常高兴,说马上向上级报告,并嘱咐士臻尽快到车站工作,先静下心好好干,多打听些消息,随时听候上级的指令,瞅时机再做下一步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