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裹银装
繁体版

第五章

    (一)

    从车站到城里不到两里路,石头赶的大青骡子车没几分钟就进了北城门。今天正赶上五月十三城隍庙会,城里人山人海好不热闹,翠儿没心思逛庙会,和石头一左一右坐在车头高声喊着:“嗨——,躲车喽——,躲车喽——。”

    滦州城有东、西、南、北四座雄伟的城门,东为迎辉门,取迎太阳光辉之意,西为丰城门,取皇恩降至五谷丰登之意,南为朝阳门,取面南向阳安抚万民之意,北为拱长门,取合掌敬北斗政通人和之意。城门外设月城,月城内开设四坊、建四庙,东为兴仁坊,建白义庵,供白娘子;西为遵义坊,建文昌庙,供文昌帝君;南为循礼坊,建关帝庙,供关公;北为广智坊,建真武庙,供龟蛇二神。城内建贯穿东西和南北两条大街,与四门相通,在两条大街交汇十字街口全城最高处,建起了一座上下三层两丈多高的钟鼓楼,站在钟鼓楼上整个滦州城尽收眼底,还能鸟瞰城北的延绵不断的京榆铁路和城东浩浩汤汤的滦河,仰望城南巍峨雄伟的研山,因此人们将钟鼓又俗称为“阁上”。

    说是古城,可滦州城一点都瞅不出古来,城里城外那可是一水儿的时尚建筑。城里和车站、码头四周商埠、客栈、戏楼、茶楼林立,大小商号鳞次栉比。百货店有“华盛公”、“全盛恒”、“惠远号”——;杂货站有“德元昌”、“兴顺合”、“金生利”——;粮栈有“德元成”、“瑞兴昌”——;开烧锅、当铺的有“永兴隆”、“德记当”——;平日里最红火的要算是饭庄,有“鸿宾楼”、“德胜楼”、“鑫昌饭庄”等大小饭庄几十家;当然也少不了在日落之后才红火起来的大大小小妓院和暗藏在街里的窑子、暗门。此外,有当铺、中药局、书局、装裱铺和时髦的西医院、西药店还有卖钢笔铅笔和牛皮本子的文具店等商号;前不久,在北城外最大的“同乐园”戏院旁,竟开了一间只供外国洋人进出的舞厅。城内外常驻的客商多的时候能达到两三千户,聚集人口达十万多人,在冀东乃至华北、东北一带是名副其实的商贸重镇。

    那个年头信息不发达,各地就采取定期办集市的方式进行商贸交流,滦州城每十天里就有六天集市,每逢集日,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城外十里八乡的百姓赶牛车、挑扁担、骑毛驴、背口袋、挎篮提筐的赶来,用自家的粮食、蔬菜、柴草、瓜果来换取所需的洋油、洋火、洋蜡、电灯泡,还有服装鞋帽、鱼肉副食。尤其是那些流动小贩的挑子里有妇女喜欢的洋胰子、雪花膏、胭脂水粉、针头线脑等玩意。逛到饥肠辘辘,可以吃北街孔庙胡同的王记大刀煎饼、西街城隍庙前头的李大麻子切糕、宋记一兜油包子还有小南街的老何家“蛤蟆吞蜜”火烧,其它没有牌号的小吃摊数不胜数,一两个大子儿就能让平日里缺油寡水的孩子们大饱口福。一年四季里还有各种名头的庙会,农历四月二十八紫金山药王庙会,五月初五横山大开觉寺庙会,五月十三日、十月一日城隍庙会,六月十三龙王庙会,七月十五真武庙会,十月十五娘娘庙会——。北至山海关,南至京津唐,甚至远至关外锦州、营口,口外热河、赤峰,各地商贩争着抢着来赶滦州的庙会,尤其城隍庙会每次十五天,烟焰涨天,钟声不绝,场面大的让见过世面的京城人都会刮目相看。

    今天有当说客的重要任务在身,翠儿没有心思观景,她坐在车上一路催促着石头兴冲冲地穿过热闹的北关赶往南关,可还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原本不到半个时辰的路,今天竟一路堵得一个多时辰才赶到城南的虞家,她让石头把车上的半口袋玉米面、一小布袋小米还有从街上顺手买的两大块豆腐先放到虞家,自己则快步进到虞先生的私塾学堂。

    刚一跨进学堂院门翠儿就看到,三岁多的荣儿正乖乖地坐在教室门口外的小木凳上安静地听着屋里的爹爹给学生们讲课。头两回买焖子时翠儿见到过围在大妈身边的荣儿,便上前抱起荣儿逗着说:“你咋儿在这儿?不跟着大妈啦?是不是想跟爹爹上课学知识呀?”

    乖巧的荣儿也没认生,撅起小嘴儿说:“爹爹讲《龙文鞭影》呢,我一点儿都听不懂。我大妈闹瘟病了,怕传上我,这两天只能跟爹爹。”

    翠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抱着荣儿鼓起勇气大胆走进教室,冲着正在认真讲课的虞先生鞠了一躬,然后红起脸大声说:“虞先生,我是车站前通达货栈的,叫翠儿,我爹找您有事商量,我先带荣儿过去,你下课就过来吧。”说完,再深鞠一躬抱着荣儿转身跑出教室。

    突然被打断的士臻刚“哎,哎”两声就发现翠儿已经抱着女儿跑没了影,有心追出去想拦住她俩,可面对眼前十来个正上课的学生也只好作罢。士臻倒是听大哥大嫂说起过那个爱吃虞家焖子又豪爽仗义的通达货栈吴老板,也见到过在教室外偷偷听课的这个俊俏姑娘,但荣儿猛地被并不大熟悉的外人抱起,心里还是直敲小鼓。他无心再上课,草草结束了正津津有味讲给学生们的《龙文鞭影》课程,布置完下午的作业,给学生们放了下午半天假,再赶回家和正在粉房里忙碌的大哥打了声招呼,就匆匆穿城而过赶往车站,一到站前小广场,他就气喘吁吁焦急地向四处寻找通达货栈。

    小广场西南角那个惹眼的写着“通达货栈”四个腥红大字的牌匾让士臻眼前一亮,走到近前看到货栈院门口两旁门柱上有些破旧的对联让他禁不住又摇起头。还没进院,就听到院里面传出一阵阵欢笑声,进到院里,只见荣儿正骑在一个身材魁梧肥头大耳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肩头,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他一对厚厚的大耳朵,中年人正前一脚后一脚地跳着大秧歌,一个俊秀的女人还有那个叫翠儿的俊俏姑娘正一前一后,一边护着荣儿一边跟男人的步子吆喝着,“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今儿搭棚,明儿挂彩,羊肉包子往上摆,不吃不吃吃二百——”

    看见士臻,荣儿张起小手奶声奶气地喊起来,“爹爹,爹爹――。”

    士臻忙上前一步,先双手抱拳给男人深深行了个大礼,然后客气地说:“您是吴老板吧,在下虞士臻,小女给你添麻烦了。”

    “吆喝,是虞先生,久仰久仰!”大坎儿双手护着骑在自己肩膀上的荣儿,热情地和士臻打起招呼。

    翠儿上前抢过话说:“虞先生好,快进屋,我妈把酒菜早就备好了。”

    不明就里的士臻有些慌张,连声说:“这,这,初次见面,太唐突了。”

    肩上扛着荣儿的大坎儿乐着说:“唐突个啥,到饭口就得吃饭。”

    初来乍到有些拘谨的士臻一边把荣儿从大坎儿肩上搝下来,一边怪罪说:“快下来,别把你爷累着。”

    “不妨事儿,咱爷们的腰板壮着呢。”大坎儿一边乐呵呵地用拳头凿了凿腰眼儿,一边对士臻说:“进屋,咱爷俩整两口。”

    士臻正想找词儿拒绝,荣儿拽着爹爹的胳膊一蹦一蹦地喊了起来,“大大给俺买了蛤蟆吞蜜,咬一口吱吱冒油,可香了。”

    孩子的话把在场的人全都逗乐了。“蛤蟆吞蜜”是滦州城里有名的小吃,刚出锅酥脆的火烧夹上肥瘦适中的凉猪头肉片,一口咬下去那叫一个香。

    “别叫大,叫爷。”士臻嗔怪地制止着女儿。

    “就叫大,我让叫的,我就稀罕有这么个小俊闺女儿。”大坎儿乐着又把荣儿抱了起来。

    “那我呢,有了小俊闺女儿,是不是就把我给甩一边儿啦。”翠儿上前一把揪住了大坎儿后脑勺像条猪尾巴一样的小辫子狠狠拽了起来。

    “哎哟哟哟,我的小姑奶奶,快撒手,快撒手。你是我家的小祖宗,中了吧。”翠儿还是拽着大坎儿的小辫子不放手,大坎儿像头老牛似的被翠儿牵着直转圈儿,“小姑奶奶,别拽啦,再拽你爹就真绝后啦。”

    翠儿娘跟上前狠狠地给了翠儿脊梁骨上一巴掌,“快撒手,当着虞先生别没大没小的。”

    士臻只得跟一家老小逗着乐着进了里屋,炕桌上早已摆上了四个菜碟,煎小咸鱼儿,压猪头肉,炸花生米,拌白菜挺,炕桌东西两边各摆着一个小酒盅。桌边放着一个盛满热水的瓦盆,盆里烫着一个锡酒壶。大坎儿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桌东侧,冲着站在门口翠儿娘使了个眼色说:“去,再搝个咸鸭蛋来,咱爷们就好这一口。”翠儿娘心领神会,这是让她看好灶台上的白面干粮,别一不留神儿让石头给叼了去。

    “别,别忙活了大婶儿,我吃过了。”士臻话一出口脸就跟着红了起来。今年年景差,粉房的进项比往年少了四五成,士臻的私塾挣不到多少有时还要倒贴些钱,前些日子又赶上大嫂得瘟病看了几回大夫,几乎花去了家里所有积蓄,这些天虞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乎要揭不开锅,刮着面缸底儿做出点吃食儿哄着荣儿每天能吃上两顿干的,虞家哥俩这几天除了喝碗野菜稀粥就没能吃上口像样的饭。

    “啥吃过了,吃了也得陪着叔再喝口。”大坎儿一眼就看出士臻的穷酸相,手一挥逼着士臻上炕,随手拿烫好的锡壶,给俩人人的酒盅倒上酒,“来,咱爷儿俩走一个。”说完,自顾自地先一口把酒灌进肚。

    原本拘谨的士臻在热情好客自来熟的吴老板面前有些手足无措,此时还不知吴老板请自己进家座客的这一举动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碍于面子又不能拒绝,只得狠狠心脱鞋上炕盘腿坐在大坎儿对面,双手端起酒盅,仿着大坎儿的样子将酒一口倒进嘴里,火辣辣的烧酒瞬间让他的脸烧红起来。大坎儿喝酒图个爽快,先敬三盅又碰三盅,翠儿娘的咸鸭蛋还没拿来,桌边爷儿俩就已经六盅酒下了肚。士臻本来没啥酒量,饿空的肚子里猛地灌进去一两多五六十度的烧酒一下子就上了头,眼神发呆,舌头也发了直,闷在肚子里的话不自觉地向外倒了起来:“吴老板,在下只是个落破学子,手无缚鸡之力,承蒙您如此抬爱,实在惭愧至致。”

    “咳,你就别整这些个酸词儿啦,咱是个大老粗,听不懂。”大坎儿用手摸着亮脑门大声说:“我吴大坎儿走南闯北几十年,狐朋狗友认识不少,可是就缺个能识文断字的文明人儿,能交上你这么个文明人儿朋友是俺大坎儿的福份哪。”

    “岂敢岂敢。”酒壮怂人胆,士臻涨红着脸忽然发问:“敢问贵府大门上挂着的那幅牌匾是哪位名家题写的?遒劲有力,气度不凡,好书法!”

    “噢?你也说这字好?!看样子咱是真得着了。”大坎儿乐着说:“不瞒你说,那是咱这货栈开业的第二天一大早,院门口倒着个饿昏过去的老头,翠儿他娘发善心给他灌了两口稠粥缓了过来,老头说无以报答,只会写两笔字儿。咱货栈正好缺个招牌,就借来纸笔让他写下了通达货栈这四个大字。说实话,只给老头塞了俩蛤蟆吞蜜,刻牌匾倒是花了咱三个大子儿。没成想咱这些大老粗哥们儿谁见谁说这字好,瞧着敞亮,气派。哈哈,原来俺大坎儿是遇到高人啦!来,再走一个。”说着,大坎儿端起酒盅又一饮而尽。

    “嗯,果然是有隐世高人哪。”士臻顺从地端起酒盅喝下去,然后又不解地问:“那,院门两侧的对联又是谁写的,怎么显得有些稚拙?”

    “咳,那是过年时翠儿照着车站门前的对子照猫画虎描下来的,每年过年翠儿这丫头不让去街上买非要咱个写,只是红红彤彤的图个喜庆,那几个歪瓜裂枣的字儿也知不道啥意思。”

    大坎儿话声未落,刚把荣儿哄睡了的翠儿挑起门帘进到屋里,一甩胸前的大辫子大声申辩说:“谁说不认得,车站票房的人早就告诉我了,念朱门北启迎春色,紫气东来兆吉祥。我都描过两年啦。”说着,又问士臻:“虞先生,我咋儿就不明白,明明是咱家大门,怎么偏偏要说成猪门?”

    士臻笑着解释说:“哦,这里的朱是红色的意思,皇宫王府都把大门漆成大红色,称作朱门,本来朱门北启是坐北朝南的院落把红色的门打开让门板朝向北,迎接春天的到来。咱是坐南朝北的院子,朱门北启应该更合适。”

    “好!”大坎儿兴奋地说:“以后咱家的大门二门就都归虞先生啦,你就由着性子把吉利好词儿靠上怼吧。”

    “岂敢岂敢。”士臻谦虚地说:“在下才疏学浅,可不敢在您门前涂鸦造次。”

    “有啥不敢的。”大坎儿用手呼啦着亮脑门说:“荣儿是我认下的干闺女,以后咱就是一家人,给你干哥哥家门写幅对子有啥不中的?!”

    “中中。”士臻赶忙拱起手说:“士臻实在是高攀了。要不,还是让荣儿叫爷吧。”

    “不中!我可没老到当爷的份儿上,叫大听着舒坦。”大坎儿爽快地回复后又有些认真地说:“翠儿把你家这些日子遇到的难事都告诉我了。我叫吴大坎儿,就是眼前没有大坎儿,以后有你大坎儿哥在,天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提到家事,一下子勾起士臻心底里的苦闷,他长叹一声,“唉,难哪!”然后再次拱手对大坎儿说:“我爹娘死的早,我和我哥相依为命,不瞒您说,这些年来,我们哥俩身边就没有来过一个亲人,穷在闹市无人问哪。今天承蒙您不嫌弃虞家卑微身份,能与您攀上亲,我就斗胆叫您一声大哥,谢谢啦!”

    “虞叔,一家人还客气啥。”一旁的翠儿乐着跟上一句。然后上前拿起酒壶给爹和士臻斟上酒。大坎儿端起酒盅乐着说:“来,喝了这认亲酒咱就是一家人啦。”

    哥俩将酒一饮而尽,这门干亲就算认下了。其实士臻听者无意,可大坎儿说者有心,俩人是结干亲不是拜把子,异姓兄弟间结干亲和拜把子有本质区别,结干亲不过是多了几分兄弟般的亲情,而拜把子则要生死与共为兄弟两肋插刀。酒劲儿上头脸色发紫的士臻有些惭愧地说:“唉,空读了这么多年书,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这日子过的忒难啦。”

    “有啥难的,以后遇事儿你哥撑着,你哥没别的,就是人缘好朋友多。一个篱笆三个桩,有苦有难你就跟哥说,不用在家里藏着掖着的,穷不丢人,不是咱不勤快没本事,是时运不济。要我说哇,是穷日子好过,富日子才不好过。你看看那慈禧老佛爷,皇帝的额娘,够风光的吧,到了(liao三声)眼瞅着自己的亲儿子早早就蹬了腿,又被洋人逼得到处逃难,今儿个还把亲侄子关死了,自个到了连个打幡的都没有,那日子才叫惨呢。”大坎儿呡了口酒咧着大嘴侃了起来。

    “幼主继位,母后临朝,外戚乱政,国力衰落,这是自东汉以来王朝败亡的运象啊。”士臻欠起身,把头凑近了大坎儿耳边,表情神秘地说:“大哥,咱关起门来说,这大清的寿数可是要尽了。”

    “切,尽不了。”大坎儿一听就急了,眼珠子一瞪开了腔:“八国联军把个京城都毁了,小日本子又灭了咱北洋水师,大清国还不是硬挺过来啦。这叫什么来着?”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士臻跟了一句。

    “对,啊呸呸呸,不对!咱大清可不是啥虫,是龙,是条打不趴下也整不死的真龙。你别看那帮小南蛮子革命党折腾得欢,没啥屌用,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大坎儿说完端起酒盅自己又整了一盅。

    士臻憋红着脸刚要反驳,翠儿娘拿着一切两半的咸鸭蛋进了屋,把半个鸭蛋塞到士臻手里,把另一半堵到大坎儿嘴边说:“一喝就多,一多就瞪眼,瞎吵吵个啥,别管大清国完不完,只要咱们平民百姓别跟着遭殃就中。”

    “嫂子说得在理儿。”士臻赶紧附和着翠儿娘的话。

    翠儿娘边说边示意翠儿去取干粮。不一会儿,翠儿就端进放着六个白面大馒头的笸箩还有一盆熬得稠稠的细玉米碴粥。翠儿娘又从粥盆里盛了两碗粥递给了士臻和大坎儿,然后绷起脸冲大坎儿说:“别喝啦,看把荣儿她爹喝成啥样啦,正事儿还没说呢,见酒就没命。”

    听到翠儿娘下停酒令,大坎儿立马服服帖帖地放下酒盅低头喝起粥来。士臻接过饭碗疑惑地问:“嫂子,您有啥正事儿没说?”

    翠儿娘还没开口,翠儿凑到桌前快人快语地说起来,“也不是啥大事儿,就是想让你当俺爹的账房先生。我爹这阵子和财神爷撞脑门子了,栈上挣钱多得数不过来,佘账的单子也成了堆,想雇人每天给整整账,别人谁都信不过,就您合适,您就干吧,工钱由您定,多少都中。”

    士臻没听大明白,蒙蒙呼呼地答应说:“啥钱不钱的,算个账的事儿,不麻烦,不用给钱。”

    大坎儿赶紧接过话,“你别听翠儿瞎咧咧,咱栈上现在活多忙不过来是真,可钱没挣那么多,就是翠儿和她娘记的账目太乱,没个账房先生不中,得每天把账整得明明白白的,别让小日本子给骗了。”

    士臻不清楚怎么还会掺和出小日本子的事来,但还是红着眼拧巴起来,“不就是过来理个账嘛,见天儿来也没啥不中,我每天早起一个时辰,算完账再回去上课,两头都不耽搁。”

    大坎儿看士臻拧起劲儿,也没再分辨,就迎合着说:“也中,咱现在还是小本儿买卖,每月先给你五个大子儿,等买卖做大了咱再涨。”

    “您这不是在寒碜我吗?!”士臻趁着酒劲冲大坎儿瞪起了眼,“再提钱我就不干了。”

    大坎儿看到士臻傻傻地醉态,乐着说:“中,中,不提钱,咱先吃饭。”

    士臻就着咸鱼饱饱地吃下两个白面大馒头,又就着半个咸鸭蛋喝了一大碗稠粥,便晃晃悠悠地起身向大坎儿告辞,翠儿从里屋把已熟睡的荣儿抱出来轻轻地递给士臻,翠儿娘也提着小半口袋细白面塞得士臻手里,接着又将荣儿吃剩的大半个“蛤蟆呑蜜”用荷叶包好塞进士臻半敞着的长衫里。士臻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提着面袋儿,只能一边弓起腿作揖一边感激地道着谢:“哥啊,这可说啥好呀,这吃了还拿着走。”

    “啥也甭说,以后就(zou)是一家人,只要别让俺小俊闺女饿着就中了。”大坎儿边说着边挑开门帘儿冲着院南面的牲口棚喊:“石头,阁上田老板的酱菜坛子送了吗?”

    “还没呢,吃完就送。”石头嘴里叼着大半个饼子从牲口棚里探出头来。

    “套车,赶紧地,我驾车,顺道把虞先生捎过去。”

    石头“哎”了一声进到牲口棚里牵骡子套车。士臻忙说:“不麻烦了,没几步道就到了。”

    “麻烦啥?!”大坎儿大眼珠子又是一瞪:“就腻歪你们这帮子秀才的穷酸劲儿,吃咸鱼儿蘸大酱—-闲礼儿太多。”

    士臻不敢再跟大坎儿客气,翠儿上前又接过了熟睡的荣儿。等石头套好车,把二十个酱菜坛子搬上车码好,翠儿搂着荣儿抢先上车坐在了个酱菜坛子上,“今儿个庙会,俺也蹭车进城逛逛。”

    大坎儿没吱声算是默许,随手从石头手里拿过了马鞭,脚一蹬跳上前车架,士臻也贴着车帮坐了上去。大坎儿松开缰绳刚要起步,回头看到石头正站在一边搓着手上的泥傻乐呢,眼一瞪骂了起来,“你个小王八犊子戳在那儿晒屌哪。”

    “啥?”石头一愣:“我还去呀?”

    “他妈了个吧子的,你不去还让大爷我自个扛酱菜坛子啊。”

    “好嘞。”话音未落,石头一个飞身跳上了车梆挨着翠儿坐下来。

    “一边喇去,一身子臭汗味儿。”翠儿用胳膊肘狠狠顶了石头一下,石头赖着脸又向翠儿身边凑了凑,憨笑着说:“你香,俺就愿挨着你。”

    “爹――”翠儿撒娇地冲着大坎儿喊:“你看这混小子,管不管呀。”

    大坎儿“嘚儿”地一声驾车起了步,回头乐着说:“管,看爹一会儿不把这小王八犊子的屁股踢开花,哈――。”一车人乐着出了院儿。

    (二)

    大坎儿赶着车穿过车站小广场,正好赶上有一趟客车到站,小广场上出站的客人和揽活的车夫熙熙攘攘地乱成一片,大坎儿驾车一路吆喝着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穿过。忽然,车后一阵嘈杂声,只见一个半大小子手提着一只棕色大皮箱飞似地朝着骡车方向狂奔而来,刚到车前就“嗖”地一下从骡子头下窜过拐进到了小街口,惊得大花骡子“呃儿”地一声扬起前蹄,一车人惊叫着赶紧用手扒住车梆,车上的酱菜坛子哗啦啦地从车上滚落下来。石头眼急手快,一把抓住差点从翠儿怀里甩出去的荣儿。也就在这一刹那,大坎儿左手猛拉缰绳控制住受惊的大青骡子,右手操着鞭子头也没回猛地向后一甩,只听“啪――”的一声,鞭梢正甩在已跑到一丈以外的半大小子手腕上,那小子“啊”地一声松开手,皮箱“啪”地摔在石板地上,他回头盯着大坎儿愣了一下,然后咧起嘴捂着手腕转身逃进小街里。车还没有停稳,只见一个身着长衫、中等身材、面容白净的精瘦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看到地上被摔坏的皮箱,这才停下脚,一手扶着车梆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大坎儿说:“抢,抢劫,谢谢,太谢谢啦。”

    皮箱子撞在石板地上撒了架子,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中年男人慌忙俯身从地上向箱子里捡拾东西。士臻从车上跳下来,走过去弯腰看到散落一地亮晶晶的东西,恍惚在什么图册中看到过,就奇怪地问:“这位先生,你这是啥玩意儿呀,不会是电子管吧。”

    “啊?哦,哦。”中年男人一边低着头胡乱向箱子里划拉散落的小珠子、小管子,一边含混地支应着。

    士臻蹲下身子准备帮着捡,男人赶紧制止住:“不用不用。”刚一划拉完,男人没顾上关上箱子上的锁,搂起箱子就要走。

    “哎——。”大坎儿蹭地从车上跳下来拦在中年男人面前:“伙计,这么走可就不地道了吧。”

    中年男人一楞,看见滚落一地有一半多已经破碎的酱坛子,马上明白过来,连忙放下皮箱朝着大坎儿拱起手深鞠一躬,说道:“哎哟,怪我急中出错疏忽了。谢谢义士,谢谢义士出手相救,谢谢啦。”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又从长衫里摸索着掏出一摞银元递到大坎儿面前说:“不成敬意,不知能不能补偿您的损失。”

    大坎儿接过银元眼光一亮,在手里颠了颠,整整六块簇新的大洋,“哟嗬,出手够大方的。得啦,这些破坛子值不了这么多的钱。”说着,大坎儿又将银元给中年男人递了回去。

    男人后退一步深鞠一躬说:“敝人初到贵地,能结识义士是在下的荣幸,请给在下一个谢恩的机会吧。”

    士臻听出中年男人一口东北音儿,就跟上了一句说:“听口音这位仁兄是东北来的吧。”

    “嗯哪,刚从吉林来。”

    “吉林?!”大坎儿一听乐了,大声问:“吉林哪嘎达?”

    “通化。”男人放低了声音说。

    “通化,那嘎达当年我常走,好地界儿啊。还是老家来的兄弟,中啦,这钱更不能收啦。”大坎儿再次把钱塞给男人,男人一手护着箱子一手推搡起来。

    士臻赶紧上前打起圆场说:“两位都别争了。这位仁兄,就是十车的酱坛子也不值两块大洋,估摸着您这机器匣子也摔散了,这么着吧,留下两块儿,一块儿算是赔阁上宋老板的坛子钱,一块儿就当给吴大哥的酒钱吧。”

    “我看中,就听我弟弟的。”大坎儿留下两块儿大洋,将另四块塞到男人手上。

    “好吧!”男人没再坚持,收起大洋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半鞠着躬递给士臻:“在下李源吉,要在滦州车站留住一段时间,以后还请您二位多多关照。”

    士臻双手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只见名片上工整地竖排写着:滦州火车站李源吉工程师

    士臻赶忙双手深施一礼说:“原来是李大人,失敬失敬。”接着,他又疑惑地问:“您提着行李这是要?”

    “哦”李源吉回过礼后说:“我准备去城里看望朋友,没想到小偷把我当乘客了,滦州的小偷够野蛮的,上来就硬抢呀。”然后马上转换话题问:“敢问先生是?”

    士臻再施过一礼后说:“在下不才,虞士臻,城里的塾师。”

    “中啦,别才不才的啦。”大坎儿乐着冲李源吉摆摆手:“老家兄弟,我是咱车站边的通达货栈的吴大坎儿,有啥事说句话。你要是进城的话就上车吧,顺道。”

    “不了,后会有期!”李源吉向大坎儿鞠了个躬就搂起箱子匆匆钻出围观的人群。大坎儿让石头把摔坏的坛子碎片往路边扒拉扒拉,没摔坏的四五个坛子搬上车摆放好,招呼搂着荣儿的翠儿上了车,冲着围在车边的人们喊了声:“让让喽,没啥热闹啦,散了吧。”就驾车向北城门去了。

    眼看着天擦黑儿就快要掌灯时分,大坎儿父女俩和石头才赶着车从城里赶回货栈。车一进院儿,翠儿跳下车瞅见院里小桌上摆着一笸箩杂合面饼子、一碗大酱和一大把大葱白,就冲着屋里喊:“娘,我们回来了,刚吃过啦。”

    翠儿娘从屋里出来嗔怪地说:“姑娘家家地就知道疯,这么晚才回来。吃的啥?”

    “肉包子,老宋家一兜油的肉包子。”

    石头也跳下车一步蹿到桌前,抄起一棵葱白狠狠蘸上大酱,又抄起一个大饼子然后蹲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嘎吱嘎吱地大嚼起来。看着石头凶狠的吃像,翠儿娘奇怪地问:“咋儿着,一兜油的包子还没解你的馋?”

    “解啥馋呀。”石头边嚼着大饼子边嘟囔着说:“就俩包子还不够塞牙缝呢。”

    “咋是俩呀?我爹那份都没舍得吃,还分给你俩呢。”翠儿瞪着石头叫起真儿来。

    “我说是一口俩,两口就没啦,还没尝出味呢。”石头不敢瞅翠儿,低头继续嘟嚷。

    “你个喂不饱的小王八犊子。”大坎儿卸完大花骡子的车套,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冲着石头骂起来:“妈了个巴子的要是让你吃个饱,那还不把个包子铺吃塌架呀。”

    翠儿娘赶紧抄起炕笤梳走上前去给大坎儿扫着后背,气呼呼地说:“发洋财啦,不想过啦,还管饱地买肉包子吃。”

    “哎,还真让你说着啦,下半晌发了一小笔洋财,摔了几个酱坛子,挣了一块儿大洋。”大坎儿三言两语地叙述完晌午发生的事儿,随手从怀里掏出了个荷叶蒲包递给翠儿娘说:“尝尝吧,老宋家一兜油的包子,真香,还热乎着呢。”

    翠儿娘接过蒲包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嗯,大油的,腻了吧唧的,留着过后儿给你当下酒菜吧。”

    “别留。”大坎儿回头瞪了一眼石头:“赶不到明个就早进那个小王八犊子的肚子了。”

    石头冲着大坎儿很很地咬了口大饼子说道:“我才不稀罕呢,没大饼子顶饱。”

    大坎儿又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摞铜钱儿递给翠儿娘说:“还剩十几个大子儿,回头给翠儿扯块儿花布做件新衣裳,这外财不能留。”

    话声刚落,从院门口传过一个沙哑的声音:“发了外财也该跟兄弟们打个招呼呀。”寻着话音,只见一前两后三个短打扮的黑影边说边走进院子。

    石头噌地站起身,顺手抄起了靠在房门口的铁锨,大坎儿也跨前一步挡在来人的面前厉声问道:“几位兄弟,是做(zou)啥的?”

    “是吴大哥吧,讨扰了。”为首的是个身着黑衣黑裤中等身材年轻人,他朝大坎儿拱了拱手说:“兄弟是码头上的边三儿。”

    “哪个?”大坎儿仔细打量了一下,没认出来。

    “茂升源,边家,边家老三。”年轻人又向大坎儿身前凑了凑。

    “噢,是码头上的茂升源老边家的呀。”借着微弱的光亮大坎儿这才认出,眼前的年轻人眉眼还算周正,只是油亮的中分头发让他显得像个油头粉面的戏子一般。大坎儿有些不屑地说:“不论是年纪还是往辈儿上论,你都该叫我声叔。”

    “茂升源”是开在码头附近的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老板姓边,平日里待人和善总是乐呵呵的,大坎儿跟边家没啥交情,不过是在街上见面点个头而已。边家有仨儿子,老大自小呆傻,老二在私塾识了几个字就帮着爹打理客栈生意,全家供着老三上学,指望着日后能有个出息。边家老三脑瓜儿倒挺灵利,可就是不用在学习上,从私塾到乡学没少让老边操心,边家花大价钱让老三在天津官学里上过几年学,没混上啥功名倒是沾上了大烟瘾,听说回到滦州城后这小子又和几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抱团成立起什么拳社。

    “那也中,我就叫你吴叔吧。”边三儿又向大坎儿拱拱手说:“这次来是向吴叔讨个说法。”说着,把身后的个半大小子拉上前来,只见半大小子右手臂缠着厚厚的白布用条麻绳挎在胸前。“叔啊,您老下手可够狠的了,手筋都快抽断啦。”

    “噢?”大坎儿仔细辨认了一下才看清,眼前挎着胳膊的是下半晌抢箱子的那个小子,他气头一下子冲上了面门,高声喝道:“噢?!是你小子呀,咋儿着?找上门来啦?!你小子干啥不行咋能干那缺德事儿,你大爷我出手算是轻的,照老子的脾气一鞭子搂脖子上你小命就没了。”

    看到大坎儿赫然盛怒,边三儿上前一步用手按向大坎儿拃起的胳膊,大坎儿下意识地回撤半步胳膊顺势一收,边三儿一把扑空来了个大马爬,石头的铁锹立马顶到了边三儿的脖子上,跟来的另一个小子一看不好,“噌”地从袖子里抽出短刀指向大坎儿胸口。

    “别动,都别动。”倒在地上的边三儿挺着脖子忙喊:“叔,叔,息怒。我们兄弟不是来挑事儿的。”

    大坎儿示意石头收起铁锹,边三儿起身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忙不迭地向大坎儿解释:“叔啊,就算这小子活该倒霉,瞎了眼撞到您老手上啦。今儿个我们不是来找碴儿算账的,只是想让叔您帮把手给打开个门路。”

    “我能帮你们啥?黑白两道咱可都没沾过。”大坎儿没好气儿地说。

    “叔啊,您今儿这一鞭子可甩出了个活财神呀。晌午您帮的那个财神爷您知道是谁吗?”

    “知不道。”大坎儿被问的有点懵。

    “好像叫李啥吉。”石头跟上一句。

    “嗯呐,叫李源吉,是咱车站新上任的总工,那可是个大人物呀。”边三儿像是抽了口大烟似的来了精神。

    “总工?总工是个啥人物?”大坎儿不解地回头看了看石头,石头也迷惑地望着边三儿。

    “呵呵,”边三儿干笑了两声凑近大坎儿说,“总工就是上面派来盯着站长的京官,算是朝廷派来的巡按吧。这站里进货出货地没有他的话谁也动不了,叔,你算是遇上贵人啦。”

    “噢?”大坎儿有些怀疑:“看他的打扮儿像个做买卖儿的,不像是个当官的呀。”

    “那是微服出访。”边三儿一边说一边又试探地把手放在大坎儿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讨好地说:“叔啊,您老就是有福呀,前些日子小日本子兵营里的活计都让您包了,这回再搭勾上这个李总工、李大人,以后可就要大发啦。兄弟,啊不,您侄子也来沾沾您老的福气,咱在车站上的小生意到时还得您老给疏通疏通,铺垫铺垫。来,岗头。”说着,边三儿一挥手把那个叫岗头的受伤小子拽过来按到地上,“给吴叔嗑个头,谢谢吴叔不杀之恩。”

    大坎儿后退了半步,一把拉起正要嗑头的岗头说:“别价别价,咱可承受不起这个,这一鞭子抽得是狠了点,手腕子没大事吧。”

    岗头低着头没敢吱声,大坎儿又对边三儿说:“咱和人家李大人只是一面之交,估摸着也帮不上你们啥忙。”

    “没事儿没事儿,有您老这句话就中。”边三儿边说边让后面跟着的小子递上了个蒲包,“来前儿轧了块头刀肉,算是孝敬您的。”没等大坎儿推辞,边三儿把肉向桌上一放仨小子就一溜烟地跑出了院儿。

    一旁一直心提在嗓子眼儿的翠儿娘看了眼蒲包,犹豫地说:“他爹,这肉咱可不能要。”

    “怕啥?是他们干了亏心事,没让咱逮住送官就已经算便宜了他们。”大坎儿托起蒲包颠了颠说:“得有二斤多,赶明儿炖了,给俺闺女解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