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幻梦尽
一
庭院中灯火辉煌,连叶子下的露珠都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仿佛将天宫搬到了这方寸之间。
身穿锦衣的青年,眯着眼睛看着伏在阶前,沉睡不醒的王子进,似在端详一个猎物。
“回忆得差不多了,我终于找到了狐狸藏起来的宝贝!”他卷起衣袖,口中念念有词,从怀中掏出了一只通透的拳头大小的琉璃珠子,放到了王子进的眉心。
王子进面容清秀和善,虽已至中年,却仍散发着几分天真的少年气。只有眉心的一点胎记,像是被人抹了点鲜血似的妖艳,为他温润的气质平添了几分神秘。
“哈哈哈,死狐狸一定想不到,他留给你的力量,最终会到我的手中……”
他桀桀怪笑着,王子进额前的红印骤然迸发出耀眼光芒,那光像是只脱困而出的兽,一头扎进了琉璃珠中,珠子散发出温润的白光,宛如一个缩小的莹白的月,蜷缩在他宽大的掌心中。
“成了!”
他喜不自胜,把宝珠放入袖筒,转身就要离开。可是奇怪的事情出现了,他刚走了一步,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王子进就爬了起来,一把搂住了他的小腿。
他回身蹬了他一脚,却发现根本蹬不开,连眼睛都睁不开的书生,像是块融化的糖人般贴在自己身上,怎么也甩不掉。
“没想到你们的缘分这么深……”青年再次掏出了珠子,口中低吟起咒语,“不过这难不倒我,这执念,刚好可以为我所用……”
他话未说完,整个人幻化成一团灰黑色的雾,一头钻进了手中的珠子里,珠子莹白色的光变得黯淡,像是蒙了厚厚的尘埃。
它“砰”的一声跌落,却恰巧地落入了王子进的手中,他依旧昏迷不醒,但无意中摊开的手,像是鸟巢保护着鸟蛋般稳稳地托住珠子。
薄如蝉翼的珠壁中,可见一团雾气游走不停,一会儿化为飞鸟,一会儿又化为走兽。
庭院中恢复了寂静,只有王子进紧闭着双眼,伏在冰冷的石阶上。他眉头紧皱,面容痛苦,似沉浸在可怕的梦魇中。
树梢里,阴影下,有长着角的男孩探出了头,有戴着面具的少女悄悄地露出了脸,还有一些形形色色的妖怪,在黑暗的角落里,睁开了它们好奇的眼睛。
天心的乌云遮住了月影,庭院被深海般的夜色包裹,门前的灯光昏暗缥缈,将庭院映得仿佛远离尘世。
打扮妖异的男人女人,从暗处走了出来,看着伏在阶前的书生。这是妖怪的世界,是流传了千年的,潜藏于黑暗中的传说。
月上天心,在城市里洒下万顷霜华,也照亮了其中的一座屋舍。这座宅院的门外同样种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柳树,树枝千丝万缕,垂落在地,像是美人缠绻的发,又像是斩不断理还乱的情丝。
门里同样有个宽敞的庭院,里面假山掩映,花木扶疏,甚至还有一座小小的计时水车,显示着这屋子的主人是个风雅闲人。
但奇怪的是,在这个夜雨初歇,濡湿清寒的深夜,这家里的人竟然没有歇息。屋子里灯火通明,厅堂里正端坐着一个身穿紫色衣裙的美貌少妇。
柳儿如今已年逾而立,眼角生出了细细的皱纹,可这丝毫无损她的美,反而为她添了些沉稳雍容的气质。
她的眉是淡淡的,眸中似含着水雾,薄薄的嘴唇紧抿着,像是一根绷紧的弓弦。这憔悴而忧愁的美人,像是一朵盛放到极致的花,浓艳中透着萎靡的气息。
今晚不知为何,王子进竟然久久未曾归家。自两人成婚以来,除了去诗社会友,他从来都早早回来。而且仿佛对夜晚心存畏惧之心似的,只要天一黑他就把家里的灯烛全部点燃,照得家中如同白昼一般,积年累月,连火烛钱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虽然端坐如钟,她的心里却打起了鼓。书童早就被她派出去去路口守着,几名婢女也被她指使到大门外,拎着灯笼等待着王子进。
“官人怕黑,得让他远远地就能看到灯……”不知不觉,她说出了心里的话。
然而就在她话音方落之时,墙头竟然有一道白影闪过,似乎是只动物。虽然这影子只是惊鸿一瞥,却像是一把利刃在她心头划了一下。
既痛,又涩。仿佛一道陈年累月的疤,被不小心揭开了。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提起裙子就追了出去,不知为什么,心底隐隐竟有一种预感,只要追上那道白影,子进就能回来了。
“夫人,你这是去哪里呀?”守在门外的婢女看到她,想要拦住她,却根本拦不住。
一贯文雅秀丽的夫人,连笑起来都从不露齿,可现在她竟然像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一样跑得飞快,甚至露出了半截脚踝。
可更令她们吃惊的在后面,发了疯的夫人竟然跑了一小段路,就像雾气般化入了黑夜之中,她们提着灯笼转了半条街,也没有找到她的影踪。
两个小婢女更害怕了,她们不敢在外面逗留,又不敢回家,像是两只迷路的萤虫似的,在门口团团打转。
而柳儿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怪事,在她的眼中,只有一条散发着银光的路,她很少半夜出门,竟然不知道家门口的这条小街,在夜晚竟然如此美丽。
它像是一条河,在漆黑的夜幕中蜿蜒流动,像是有生命似的,将她带到了遥远的过去。
她在路上跑着,脚步越来越轻盈,仿佛又变成了多年前,那个为了逃避死亡夜奔的少女。
白色的影子又出现了,这次它没有跑,而是蹲踞在路的尽头等着她。这次她看清了,那是一只白狐,毛发像是银丝织就,在月光下散发着洁白惑人的光。
“绯绡……”她停下脚步,一个陌生的名字,就出现在了她的嘴边。
仿佛这白狐就该叫这个名字,仿佛也只有这名字配得上白狐。
“柳儿,多年不见,愿意帮我最后一个忙吗?”狐狸说话了,它的双眼眼梢微微上挑,黑色的瞳仁中,像是藏着一个睿智的灵魂,“此事事关重大,关乎子进的生命。”
“当然可以。”她踏上一步,走到白狐的面前,她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多年之前,就是这只叫绯绡的狐狸,助子进带她离开了那可怖的深深庭院。
狐狸点了点头,抬起前爪,按在了柳儿的手背上。
它的爪子毛茸茸的,柔软得像个婴儿,柳儿忍不住问:“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
可她话还未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地,同时毛发如雪的狐狸也消失了。小路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但路中央却匍匐着一个身穿紫裙的女人,宛如一朵凋谢的鸢尾花。
但不过片刻,折堕的花就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她转了转眼珠,抖了抖手,又晃了晃腿,趔趔趄趄地走了几步,才终于走稳了。
“女人的衣服真麻烦……”她边走边不耐烦地低骂,还顺手把裙角别在了腰带上,“可谁让我变不成人了呢?子进那个惹祸精,要是弄丢了我的元丹,我定要你用命赔!”
她大步流星地走向夜的深处,银色的小路在她的身后随着步履寸寸消失,很快就完全不见。
紫色的花朵,化入了夜风中。
二
树林茂密而繁盛,草木丛生,几只蚊虫在颊边转个不休,让王子进忍不住伸手驱开。他这么一动,猛地醒了,才想起自己做了个长梦。
梦里他又变成了年轻的模样,梦境比之前任何一个晚上做过的都诡谲离奇,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这次在梦中回过了头,看到了多年来总是看不到的另一个人。
“绯绡……狐狸……”他坐在苍茫如海的林木中,纳闷地挠了挠脑袋。
那是一个总是穿着白衣,俊美无双的少年,他的丹凤眼中总是带着戏谑的神色,仿佛不把天下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中。但每每自己处于危险中,绯绡却总是会恰时出现,拯救他于妖孽地狱中。
如果自己真的有这种出色的妖怪朋友,又怎么会忘了呢?还是这狐妖少年只是一个游走在梦中的妖魅,在真实的世间并不存在?
他想了一会儿,仿佛堕入了亦真亦幻的迷宫中,忙收起心思,打量起面前的处境。
只见天边云蒸霞蔚,晚霞宛如金紫色的绸缎,铺满了天空。这瑰丽的绸缎下,则是连绵不绝的树海,山脉的影子卧龙般潜伏在夕阳中,宏大而神秘。
“糟糕,天要黑了,我得赶快找个落脚的地方……”王子进拍了下脑门,想起了自己的当务之急。
他提着袍角,在蓬勃的长草中穿行,只走了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他向着落日的方向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耳边传来潺潺水声,似有山泉从附近经过。
不知听谁说过,有水的地方必有生机,沿着水流走,总会遇到人家。
他忙顺着声音找到了水源,那是一条蜿蜒的山涧,水深及腰,像是蟒带般九曲十八弯地穿过树林。夕阳毫不吝啬地将溪水镀上了耀眼的金色,他走到水边,只见宛如镜面般清澈的水中,映出了一张沧桑疲惫的脸。
那张脸上蓄着长长的胡须,纱帽歪斜到了一边,脸上还沾着污浊的泥水。
“哎,我还是这个样子啊,已经这么老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长叹口气,“方才做了那么多梦,还真以为自己年轻了呢……”
可他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簌簌轻响,似乎有人来到了身后。他吓得连忙回过头,只见血色夕光中,正站着一个身穿土布褂衫,提着弓弩的汉子。
汉子精壮彪悍,身量不高,胳膊上的疙瘩肉高高鼓起,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他朝着王子进拉满了弓弦,随即一声尖啸划破苍空,吓得他趔趄着后退了一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山涧中。
月亮像是个沉默的孩子,伏在静憩的夜空中,端详着这大千世界。庭院之中,妖魅们都从暗处走出来,围在了晕倒的书生面前。
“这个珠子,是不是可以拿走?”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男孩,捅了捅书生手中的珠子,那珠子此时已经变成了绿色,仿佛里面藏着一个茂密的丛林。
戴着鬼面的女人走过来,每走一步,身上的环佩都发出悦耳的轻响,她也蹲下身,想要取书生手里的珠子。
可书生的手似一只蚌,将珠子扣得紧紧的,谁也掰不开他的手指。
“有人来了……”长着招风耳的独腿妖怪,慌慌张张地躲进了阴影里。
妖怪们都竖起了耳朵,没错,确实是有人来了。可这是不同于人间的另一个世界,谁有这么大本事闯进来?
它们忙纷纷躲避,不过瞬息间,庭院中就只剩下孤灯、冷月,以及书生。
院子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仿佛有人吊着嗓子,在跟院子里的诸位打招呼。灯影之下,出现了一个身材窈窕,身穿紫衣的贵妇人。
她发髻凌乱,却不掩国色,难得的是她丝毫不扭捏,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直冲向书生。
黑暗里的妖怪们都好奇地盯着她,不知为什么,这女人明明是人类,却散发着让它们心惊胆战的气息。
紫衣女人一把拉起了书生,用力拍他的脸颊:“子进,你这个笨蛋,给我起来!本公子废了千年道行救了你的命,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
她的手劲之大,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殴打了。
可王子进脸被她拍得脸颊红肿,双眼仍像是被闩紧了的门,连个缝都没睁。
“啊?是进入了意识的幻景?”她皱了皱眉,盯着他手里紧攥着的珠子,珠子的颜色在飞快变幻,由绿色变成了深蓝。
但她的眉头很快就舒展了,花瓣般的薄唇里,哼出一声冷笑:“不过是个小把戏,死猿猴,看我们今天鹿死谁手?”
她卷了卷衣袖,伸出纤纤玉指,一把就抓向了珠子。而几乎就在她碰到珠子的一瞬,就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般,头一歪就晕倒在了王子进的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妖怪们才敢从黑暗中悄悄现形,但它们没一个人敢靠近这对昏迷的男女了,因为女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像蜂尾、如尖刀、似烈火,都会让它们联想到不好惹的物事。
珠子的颜色又深了一层,方才还是深蓝,此时已经近乎黑色了。
深山里,密林中,夜枭凄厉的叫声在层林中回荡。
王子进抱着肩膀,冻得哆哆嗦嗦,跟在精壮汉子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
汉子名唤阿壮,背着个长弓,朗声大笑:“这位王姓大哥,你也忒胆小了,俺只是随便跟你打个招呼,连箭都没放,你怎么就被吓得跌进了水里?”
王子进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你那是打招呼吗?看起来更像是要取我性命。”
阿壮也有些抱歉,回头道:“没办法,这里离荆紫关太近了,常年战乱,山里经常有兵匪流窜,我见你衣饰奇怪,就想试探一下虚实。”
“什么?你说这里是荆紫关?那离我家有千余里……”王子进惊诧至极,但很快就觉得脑后冒出一阵阵凉风。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荆紫关早就没有什么战乱了,自唐末就发展起了丹江航运,成了远近闻名的商业集镇。
“阿壮老弟,我想多问一句,此时是什么朝代啊?”
阿壮比他还迷糊,用大手连连挠头:“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出生就没走出过村子,只知道此地隶属魏国,离荆紫关很近,另外两个大国一个叫‘秦’,一个叫‘楚’,天天打个不休,连俺们村子都受了连累……”
他话未说完,就见王子进两眼翻白,差点就要晕倒在地。阿壮上前一步,连忙伸手扶住他,只见他浑身发抖,连连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苍天啊,大地啊,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回到了战国时期?
他一把推开阿壮,慌慌张张地往回跑,连天马上就要黑了也顾不得了,如果回到刚醒来的地方,或许还能找到回去的路。
可是他才匆忙跑了两步,背后就响起了阿壮低沉的声音:“王兄,小弟还要提醒你一句,此地战事连绵,每逢夜晚,林子里就有鬼兵鬼将徘徊,夜路万万走不得……”
这下王子进连叫都叫不出声了,一个跟头栽倒在地,许久也没有爬起来。
三
暮色四合,晚霞敛艳,高耸入云的树木,此时在黑暗中化为一个个魁梧的巨人,格外可怖。
王子进战战兢兢地跟在阿壮身后,想起了自己在客船上,与绯绡初见时的情形。彼时他丹凤含笑,打量着自己:“王兄八字极凶,且命里藏煞,招惹鬼怪,怕是活不过而立啊!”
难道真是自己的命不好吗?所以即便回到了一千多年前的过去,也摆脱不了妖怪的纠缠?
他哀怜着身世,感慨着过往,不知不觉中一抬头,才发现已经来到了一个小村庄。
村子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只有三十几间小茅屋,像是星子般零散地坠在纵横的土路边。
从半山腰上看去,它像是只被小心翼翼地护在羽翼下的鸟蛋般,被苍翠的树木藏在山坳深处,或许是因为地势隐蔽,才未被战火波及。
“王大哥若不嫌弃,就在俺家住上几天,等过几日渡过了劫数,小弟再想办法送你回去……”阿壮似乎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面色一变竟硬生生地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敢问是什么劫数啊?请壮士透露一二!”王子进问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阿壮阴沉着脸,沉默了一会儿,才摇头叹息道:“算了,跟王兄说了也无妨,前几日有个巫师到了我们村里,说近日村里会有灭顶之灾,只有一位来自远方的贵人,方可化解此劫……”
“所……所以,你就把我带回来了?”王子进终于明白他为何如此热情好客,更知道了他既不砍柴也不打猎,在山里乱晃的原因。
他的脸色更黑了,他怎么会是贵人?煞星倒还差不多。
“万一王大哥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呢?”可怜阿壮满含希冀,热情地挽住了王子进的胳膊,不容他拒绝地把他拖进了村庄里。
当他走进了村庄,才发现小小的村庄几乎每户人家都收留了一两个外乡来客,这里离秦楚交界的荆紫关很近,躲避兵灾的流民要多少有多少。
在这些衣衫褴褛,满头生疮的流浪汉的映衬下,衣饰整洁,甚至还有个纱帽可戴的王子进,堪称是人中龙凤了。
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还没等走到阿壮的家,他就收获了两只鸟蛋和三只酸果作为见面礼。
阿壮对他更是优待至极,特意让出了自己的房间给他,自己就在门口铺了张草席。村子里不要说烛火,怕是连油星都没有一个。王子进躺在散发着馊气的破席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格外怕黑,只要天一黑,就点亮家里的烛火,将房间中照得宛如白昼。
草庐并不隔音,夜枭的叫声,还有阿壮的妻儿老母发出的吵闹声,都像在他耳边一样清晰可闻。
于是沉重黑暗便像是被泼了水的热油般热闹喧嚣,搅得他脑壳生痛,仿佛随时就会跳出个全身披甲的鬼兵,撕碎这夜的屏障,将他捉走。
然而就在他翻来滚去,焦虑不堪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子进,莫怕,我在你身边……”
这声音如此熟悉,在它响起的一瞬,王子进再也不怀疑狐妖的存在了,绯绡的丹凤眼,满含戏谑的眼神,还有他吃鸡时的模样,像是潮水般涌进了他的脑海,再高的堤坝也挡不住。
“绯绡!”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却发现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月光透过木板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细细光辉,宛如猫须。
可就在他怀疑是幻觉的时候,声音再次响起:“子进,我在这里呀……因为过去的修行全用来救你了,现在只能以这般模样重逢……”
声音的来处竟然是他的右手,他忙掀开衣袖,只见右手臂上沾了点泥灰,棉絮般大小的泥灰在他皮肤上移动汇聚,竟然变成了一只狐狸的形状。
那只狐狸朝他眨了眨眼,狡黠又调皮,赫然就是绯绡。
他大喜过望道:“绯绡,可想杀我也!”
仿佛他从未遗忘过它,更没有跟他阔别多年。一切都跟少年时一样,只要绯绡一出现,所有困难就能迎刃而解。
“子进,切莫高兴得太早,今夕不同往日,如今我连人形都现不了,遇到棘手的麻烦还需靠你自己了,不过看你比过去稳妥多了,应该能渡过此劫……”狐狸嘴巴一动一动,说个不休,“你被那个猿猴精摆了一道,也怪我昔日心慈手软,将它放走,留下了这个祸根。记住,你眼前所见皆是镜花水月,须得处处留心……”
狐狸说着,嘴巴越动越慢,似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变成了一团印在皮肤上的灰絮。王子进知它累了,索性也倒头便睡,不知为什么,得知有绯绡陪伴之后,他竟然一觉就睡到天亮,无比香甜。
次日天光大亮,待王子进走出茅屋,只见阿壮正坐在门口等他。而他的妻子老母忙着熬野菜汤,那汤汁是黏糊糊的绿色,好似毒药般可怕,王子进忙贡献出自己昨日收到的两个鸟蛋,让这顿饭总算能入口了。
他捧着野菜汤,想起在书上看过,战国时期百姓生活贫乏至极,即便是富户人家,夜里点个灯都要全家商量,如果谁得了个铜钵,更是得拿出来满街炫耀。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时代呢?难道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阿壮见他喝汤喝得五官皱成一团,连温和的表情都变得凄苦,不由心生愧疚,主动提出要带王子进进山抓只山鸡野兔,改善一下伙食。
王子进见村里的男女皆蓬头垢面,衣饰粗陋至极,在这里待下去也毫无意思,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于是晌午时分,两人已经来到了密林之中。此时正值春夏之交,雨水丰沛,林木枝叶茂密,绿油油的树叶,如层云般遮蔽了天空。
阿壮拉着王子进躲进了一处灌木中,静静等待着猎物。王子进身穿长袍,蹲在草丛里,热得大汗淋漓,开始暗暗后悔。
早知打猎如此辛苦,还不如在村子里闲着清净。
还好树林中鸟兽众多,两人等了一会儿,就有一只羽毛斑斓的山鸡落在了树梢。阿壮喜不自胜,从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简陋的箭,搭在弓弦上,煞有介事地向山鸡射去。
王子进眼见着这支箭挟着破空之声,气势凌厉地射向了猎物,哪知那鸟儿机灵得紧,几乎在箭一离弦的同时,就振翅飞走了。
阿壮扼腕叹息,一拳砸进了草地中。
眼看今天的晚餐泡了汤,王子进也忍不住叹气,可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蠢夫,连只鸟儿也射不中,看本公子的!”
阿壮显然也听到了声音,惊诧地回头看他。只见文质彬彬的王子进顺手就捡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右手双指一弹,石头“嗖”地发出了一声轻响,竟然准确地击中了飞在半空中的山鸡。
“贵人啊!”阿壮的膝盖几乎跟被砸晕的山鸡同时落了地。
王子进却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不知该怎么跟对自己顶礼膜拜的阿壮解释。而他露出的手腕上,正有一只狐狸,在惬意地摇着尾巴。
四
夜色像是一只巨鸟的羽翼,悄无声息地在天幕上伸展,遮蔽了连绵的山脉、葱郁的树林,以及小小的、璀璨如明珠的村庄。
村庄里篝火四起,村民们载歌载舞,宛如过节般热闹。火焰上吊着各色食物,野兔和山鸡堆了满地,妇女们用简陋的刀具,小心翼翼地剥下兔皮,准备为孩子们做双合脚的鞋。
在众人的包围之中,王子进腼腆地啃着一只烧焦了的鸟。他的纱帽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袍角也破了一半,但他肮脏的脸上,却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王兄果然是能拯救我们村的贵人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打猎手法这么高妙的人。”阿壮赞叹地说,一身腱子肉在火光的辉映下闪闪发亮。
“哪里、哪里,只是偶然为之……”王子进手腕一紧,腕上的狐狸已经爬到了他的手指上,吃起了他手上的鸟翅。
不愧是绯绡,即便只能化为灰絮般的存在,仍然惦记着吃。
村民们还抱出了两坛不知是什么果子酿的酒,虽然酸了些,倒也入得了口。王子进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兴致来了,还讲两段奇闻给村民们听。
这些从未走出过大山的村民,哪听过这等离奇的故事,都围着他不肯离开,把他奉若神明。
看着火光中一张张热情的笑脸,一双双期盼的眼睛,他竟然觉得杯中酸涩的酒,手上只撒了盐巴和茱萸的鸟腿,都变得美味了起来。
当晚不知喝了多少酒,王子进头晕脑涨,连怎么回到茅屋的都不知道。酒模糊了他的神志,让他产生了幻觉,竟然觉得阿壮泛着酸气的草席,都变得松软舒适,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一般。
而幻觉并未到此结束,就像多年来的每个夜晚一样,他又做梦了。这次的梦跟过去不同,梦境中没有了繁华的城市,却只有长及腰部的荒草和连绵如海的树林。
身边似乎有人,他回过头,只见皎洁如银霜的月色中,正站着一个身穿白衣,黑发如墨的美貌少年。
少年瞳如黑玉,唇似涂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正是绯绡。
“我这又是在做梦吗?难道是梦中梦?”王子进摸着自己的脸,但是跟每次在梦中的形象不一样,他的脸不再光滑年轻,而是蓄着长长的胡须。
之前他都是以年轻时的姿态跟绯绡历险,但这次却以中年人的样子,让他不免泄气。
“这不是梦中梦,而只是你在一个意识幻境中看到的景象。”绯绡走到他身边,为他解惑,“你还记得在桃源仙境中,我们遇到过的那位想要成仙的郑侍郎吗?”
王子进连连点头,那位死后还不愿离去,在一个时光停滞的院子里修仙的男人,让他记忆尤深。
“那你还记得青绫的狐狸村庄吗?”
这次他的头更是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因为他贪嘴喝了杯酒,就被青绫丢了出去,后来千辛万苦才找到了这个隐秘的村庄。
“我们如今,就跟那两次一样,在一个用法术做成的空间里,但这个空间的创造,却是利用了你的执念和业力,也就是佛教中所说的末那识。在这里,一切都是假的,一切又都是真的,只有找到那个破局之人,才能顺利地逃出来。”
“如果找不到呢?”
“永远困在这里,直至你的肉体衰亡。”
“如果不小心死了呢?”
“你的灵魂会消失,即便活着,也是一个活死人。”
“那我怎么才能找到啊!”王子进急切地高叫。
“佛法中比末那识更高一级的,是阿赖耶识。子进,你这么善良,一定会领悟到自己的阿赖耶识的,届时此局轻易可破。”
绯绡说这话时,漂亮的脸上满是漫不经心,仿佛根本不觉得这是件大事。但王子进却觉得脑后生风,脊背发冷。
因为他太了解绯绡了,此时沐浴着月光的绯绡,虽然看似轻松,但眼底却如冰封的河水般,满蕴着深不见底的寒意。
“开始了……”绯绡朱唇微动,抬头看了一眼密林深处。
王子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林木在夜风中轻轻摇动,发出“沙沙”轻响,像是一个个高大魁梧的巨人,在舒展着他的四肢。
随即栖息的鸟群被惊动,飞鸟像是杨花般从树林中飞了出来,鸟儿的清鸣在寂静的夜晚中听来格外刺耳,像是尖锐的针一样刺着耳膜。
寂寂沉睡的树林,仿佛在刹那间就惊醒了,接踵而来的,竟然是地面的轻颤和潮水般奔涌而至的厮杀呐喊声。
“这……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连忙躲到一棵树后,“哪里打起仗来了吗?我怎么还听到了马队的声音?”
他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火光冲天,竟然有人点燃了树林。火挟着风势,越烧越旺,转眼就将半边天染成了浓艳的血色。
王子进再也按捺不住了,忙从树后跳出来,手足无措道:“绯绡,起火了,我们快去救人呀……”
可他刚说了半截话,绯绡就伸手按在他的嘴上,把他拖到了灌木中。绯绡看似清瘦飘逸,实则力大无穷,王子进只觉自己像是被铁箍箍住,连半分都反抗不得,就被按在了地上。
很快,他就听到了马蹄声响,那声音隆隆震耳,仿佛有几百骑的兵马正朝他们而来。风里送来了血腥的气息,整座山都在微微颤抖。
他透过树枝的缝隙看去,只见火光中旌旗飘摇,百十个身穿盔甲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像是一片钢铁铸就的黝黑墙壁般,在林中行进。
但当这行队伍走到他面前时,登时将他吓得跌了个跟头。只见为首的兵士面容枯朽,双眼凹陷,哪里还有活人的样子,分明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当他定睛看去,却发现这军队中根本没有活人,士兵们都缺手断脚,有的头上还顶着羽箭。
难道这就是阿壮所说的“鬼兵鬼将”?自己在梦中撞了邪?
他不敢细想,忙躲进了灌木深处,还好这雷霆般的军队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渐行渐远,一阵疾风似的消失在林木的暗影中。
“绯……绯绡,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哆哆嗦嗦地从树丛中爬出来,只觉双腿虚软,浑身脱力。
“应该是这幻境的始作俑者,想让我们看到的吧。”绯绡回头看向不远处的熊熊火光,光照亮了半边天,也将他的一袭白衣染成了血色。
虽然绯绡口口声声说是幻境,但王子进心善,仍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愤,跑向烈火肆虐的方向。
当他来到了火光近处,才发现火竟然是从山脚下烧上来的,因为此时正是午夜,天幕漆黑,使遥不可及的火光,也像是在近处一般。
火随风势,越烧越大,风里送来了焦臭的味道和浓重的铁锈气息。王子进知道,那是血的味道,不知有多少人,在这场屠杀中失去了生命。
他看着远处的烈火,只觉双腿无力,“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子进,不要伤心,只要我们齐心合力,定能成功破局。”绯绡面如玉雕,看着烈焰肆虐,从他冰冷的眼神中,看不到半点悲悯之心。
“绯绡,你不能救救他们吗?那好像也是个小村庄,应该有很多人……”王子进却几乎要哭出来,“我记得,你可以化酒为雨,更能缩地为寸呢……”
可一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绯绡,却摇了摇头,他清澈的双眼中,竟然满含无奈:“子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了这种本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话像是晨钟暮鼓,令王子进瞬间找回了神志。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竟一下就从梦中惊醒。
五
微雨初歇的庭院中,连月色都是濡湿的,像是一匹亚光的缎子,铺满了小小的庭院。这华美的缎子上躺着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而在他的身边,还依偎着一个身穿紫裙的美貌妇人。
两人都双眼紧闭,昏迷不醒,手也不约而同地搭在了一枚鸡蛋大小的珠子上。珠光在暗夜中变幻,由深蓝变成了刺眼的金红色,仿佛里面藏着一簇炽热的火。
“哎……”中年人眼帘微颤,长叹一声,仿佛想起了伤心事。
但他身边的美妇人,唇边却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被群山环抱的小小村落,在草木繁茂的春夏时节,几乎要被碧海淹没,只在树木的缝隙间,露出了几片棕黄色的屋顶,宛如海洋深处的贝壳。
天色方明,村落里回荡着声声鸡鸣,月亮的影子,像是一弯淡淡的眉毛般,无精打采地挂在树梢。
王子进从梦中惊醒,只见自己仍然躺在阿壮简陋的草席上,窗外透进了一丝黯淡的晨光,清晨的山林一片灰紫,远山树木像是水墨画般缥缈而幽玄。
方才可怖的梦魇,宛如夜雾般,消散在这静憩的清晨中。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处境,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腕上狐狸模样的灰絮。
只是跟之前的会说会动不同,今天的狐狸伏在他的肌肤上,看起来就是一团如假包换的尘灰。
“绯绡,我们都老了吗……”他伸指摸了摸那团灰,长长叹息,“你失去了法力,我失去了青春……,时光为什么这么残酷啊?”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夜晚,彼时江月之中,画舫之上,沉星翩然起舞,宛如花神降世。他跟绯绡一起随着《春江花月夜》的曲子打着拍子,一边喝着青梅佳酿,一边欣赏着美景佳人,是多么意气风发的时光。
如今曲终人散,朋友离散在天涯,如花般的美人凋零在风中。只剩下他一人站在岁月的岸边,孤单地眺望着滔滔江水和亘古不变的明月。
他年近不惑,才终于明白,原来流逝的不是时间,流逝的一直是自己。
“子进,莫要伤心……”他正感怀心伤,腕间却传来了一个细小的声音,“人生不可能一成不变,过去的已经失去,多想想如今拥有的。”
“可是我好想念你,绯绡……”
他抬起手腕,狐狸却依旧是一团灰的样子,毫无生气。他依绯绡指点,回想起平时跟柳儿的恩爱,儿女绕膝的生活,心情总算舒展了一些。
晨辉像是汹涌的浪,几乎是在瞬间就将整片山林浸在了一片金色的光芒中。朝阳跃出山谷,林梢的一抹淡月,仿佛是个恋恋不舍的情人,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消失了。
“贵人,昨夜歇得如何?”阿壮像是不敢打扰他,站在门口朝他说:“我今天还得进山,不知贵人有何安排?”
王子进忙走向他道:“何必这么客气,你依旧叫我王兄就行了。”
“可是你打猎的手法这么高明,简直跟神仙一样!”
他一提到打猎,王子进立刻想起了昨天自己神乎其神的表现,恨不得要立刻演练一番,拉着阿壮就又进山去了。
但不知是为什么,昨天山里还随处可见的山鸡野兔,今天竟然全都消失了。他们走在空旷的树林中,像是走在一个密封的匣子里似的,连虫鸣鸟叫都一并不见。
回荡在耳边的,只有山风吹动树叶时发出的细碎轻响。
“真是邪门,怎么一个猎物都没有?”阿壮挥舞着一柄柴刀,走在前面披荆斩棘,他显然也没有见过这种怪异的情形。
“阿壮……”夏阳透过叶片的缝隙,像是白色的冰凌般挂在密林中,王子进看着这沉默层叠如海的碧叶,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我们回去吧,好像有点……”
他话音刚落,就见走在前面的阿壮突然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他忙把袍角塞进了腰带,深一脚浅一脚地也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风里送来了一丝焦臭的气息,跟昨晚在梦中闻到的一模一样。
铁马、旌旗、军队,再次在他脑海中踏过,眼前再次浮现出了烧红了半边天的烈火和阴森可怖的骷髅士兵。
“王兄!”阿壮突然止住了脚步,大叫了一声,“你快看,那是什么?”
王子进忙跑过去,只见离两人半里地远的树林,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焦土。漆黑的残墟像是一堆被烧焦的巨大骨骼,七零八落地歪倒在空地上。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双腿虚软,几乎要站不住了。
因为即便远远望去,也能看出那堆废墟是屋舍的模样,甚至在地上还横陈着几具被烧成了炭的尸体,煞是可怖。
难道昨晚的梦是真的?绯绡竭力阻止他,就是怕他有危险?他打量着四周囚笼般的密林,眼前的修罗沙场,越发怀疑这里是否真的是个幻境。
阿壮突然又跳起来,后退了几步,随即像是只受惊的动物般,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王子进见他一个精壮的汉子吓成这样,忙要过去扶他。
可是等他走到阿壮身边,就明白了令他恐惧如此的原因。只见草丛被踏得一片狼藉,而潮湿的泥土中,赫然可见一个个巨大的蹄印。
那根本不像是马蹄留下的痕迹,每个都有坛钵般大小,倒像是怪兽的足迹。
“是鬼兵鬼将!是鬼兵鬼将啊!”阿壮突然紧紧抓住了王子进的袍角,他精悍而棱角分明的脸,因惊惧而变得扭曲:“都说它们所到之处,就没有人能活着……它们来了,来杀我们了!”
王子进本就害怕,听他这么一说,后颈像是被人吹了口凉气,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看着头顶密不透风的枝叶,身边空旷幽深的树林,竟恍惚觉得,自己哪里是身处山林,分明就是在一个巨大的棺木中。
他们一路跌跌撞撞,不知如何回到的村庄。而村子里的人听了阿壮的描述,全都一窝蜂似的跑去看那可怖的焦墟,但当傍晚时分,回来的人却少了一半。
跟王子进一样被收留的流民,全都逃了个精光,也有胆小的村民,简单打理了一下行李就离开了村落。
谁也不知道他们未来将会怎样,有的说是去投奔亲戚,有的要出去躲避两天,但大多数人都像是飘零的柳絮,不知将会在哪里生根,注定变成乱世中的尘埃。
这一整天,王子进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眼看着昨晚还热闹繁华的村子,变得七零八落。渐渐云霞铺满山峦,深蓝色的夜幕笼罩了苍穹,一弯新月,像是只金色的小舟般,泊在枝丫间。
青烟般的月辉,弥漫到树林里、断壁上、屋舍前,将整个村庄浸入了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氛中。
王子进走出茅屋,看到阿壮正在劈柴、他的妻子正在喂着襁褓中的孩子,甚至连他那头发花白的老母,都坐在门前编草鞋。
“王兄,你不走吗?”阿壮似乎才发现他的存在,诧异地问,“连本村的人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老弱之人。”
“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挠了挠头,问向阿壮,“你又为何不逃呢?”
阿壮用力劈着柴,古铜色的肌肤,身上暴起的青筋,让他看起来像坚不可摧的岩石。
“我不走,我在哪里生,就要在哪里死。”他举起柴刀,在火光中端详着青蓝色的刃口:“就算有鬼兵来犯,我也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王子进看着他的妻儿老母,突然明白了他的勇气自何而来。老人和幼儿经不住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左右也是个死,不如待在这里搏一条生路。
他将手拢在袖中,抚摸起右腕上的尘灰,像是在与一个老朋友问好。如今绯绡已经不再神通广大,他一个人,真的能渡过此劫吗?
金色的月亮,被树海吞没,月光如海潮褪去,只剩下一团孤独的篝火,照亮了这满目疮痍。
六
当晚王子进久久无法入眠,可怕的梦魇和白日里触目惊心的场景,宛如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变幻。
“哎,绯绡,我真的身处幻境吗?”黑暗中,他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一切都这么真实?”
“不真实,你就无法相信了呀……”
耳边传来了一个轻松的声音,听起来正是绯绡!他连忙翻身从席上坐起来,将手腕凑到了窗口。
果然,在银霜般的月色下,清晰可见,一只狐狸正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肌肤上,惬意地摇着尾巴。
“我如果不相信会怎样?”王子进越发一头雾水,绯绡看起来仿佛胸有成竹的样子。明明都已经虚弱得只能以灰絮的状态存在,它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子进,附耳过来。”狐狸朝他勾了勾爪子,眨了眨眼。
他抬起手,将手腕凑到耳边。
“你越是不相信,我们被困在这里的时间就越长,所以你还是早些信更好,只有相信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你才能找到出去的路……”耳边传来细弱蚊蚋的绯绡的声音,“还有,我能随你而来是借助了柳儿的力量,千万不要忘记她。”
柳儿!听到爱妻的名字,他心头如被大石击中,不由心神荡漾。他想到了自己那如不夜城般灯火辉煌的家,灯下妻子如花的笑靥和孩子们的欢歌笑语。
狐狸不再说话了,朝他露出个狡黠的微笑,就在眨眼间又变成了一团脏兮兮的灰,不见半分灵气。
王子进见了不由摇头苦笑,没想到这个家伙脾气不改,还是爱卖关子!不过跟绯绡寥寥数语的交谈,却像是春阳融化冰雪般,轻易就驱散了他萦绕在心头的恐惧。
他铭记着绯绡说过的话,趴在窗前看着静寂的夜色,听着虫声鸟语。那像是巨人般高大的树木,手臂样伸展的树枝,刀刻斧凿的断岩,金色菊瓣般弯弯的新月,在他眼中都变得生动而光鲜。
一切都是活生生的了。
不知是不是想得太过入神了,次日当天光大亮,他看到阿壮之时,竟觉得这朴实刚健的汉子都变得顺眼了几分。
哪怕阿壮一身臭气,头发乱如蓬草。
他举目望去,只见村子里只有寥寥几缕炊烟,看来一晚上过去,又有人离开了。他见阿壮的妻子一边抱着孩子还要熬野菜汤,忙跑去帮忙生火,这一顿饭总算在手忙脚乱中做好了。
几人蹲坐在院子里,默默吃完了汤,没有一个人说话,连王子进都不再抱怨这拙劣的饭食,把钵底的残渣都舔了个精光。
仿佛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吃完了这顿,下一顿还不知能不能吃得上呢。
“听说,就是在朔月之时……”阿壮捧着汤碗,看了一眼王子进说,只是那么一瞥,也能看出他眼睛中暗藏的精光,像是夜里不肯灭的篝火。
“什么在朔月之时?”王子进听得没头没脑。
“就是巫师说的,村里要有灭顶之灾的日子……”
“什么?那不就是这两日了?”王子进立刻站起来,他这几天每晚都在看月亮,眼看着树梢上的明月,从一枚橘瓣变成了一弯金钩。
即便不知道日子,他也能猜到朔月将至。
“是的,所以王兄,今天我们还要进山……”阿壮拿起柴刀,把一根木棍削成了尖尖的形状,递给了他,“你先拿着这个防身用吧,还不知道等会儿会遇到什么。”
王子进愁眉苦脸地接过这简陋的兵器,跟着他再次走进了大山,但是跟之前不同,阿壮没有带着他往山沟里钻,两人竟然来到了一条崎岖的山路前。
山路以灰色卵石砌成,因是村民自行铺就,左缺一块,右短一截,乍一看像是点点繁星,撒落在葱郁的树林中。
“我们守在这里,一旦发现有不对劲,就要马上通知村里人。”阿壮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子,坐在了树荫下。
王子进抱着个棍子,左顾右盼,不知该怎么办,疑道:“如果有鬼兵来了,要如何做?”
“村里的壮勇都被派出来望风了,若真有鬼兵来犯,我们带村民往相反的方向逃走便是。”阿壮凛然答道,做出一副随时要英勇就死的样子。
“那若是鬼兵呈包抄之势,从不同的路上来犯呢?”
阿壮愣了一下,用力抓头,但抓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好法子,只能闷坐在树下,一张面皮涨得通红。
王子进见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不能指望了。如今绯绡也不在,他只能叼着草叶,搜肠刮肚地想办法。
可惜他平时读的书多是志怪传奇,此时没有半分用处,他只能因地制宜,想着这村庄坐落的位置。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他念叨着孙子兵法中的话,一个绝妙的法子,已经在脑海中成形。
村民战力匮乏,却对这山中的地势了如指掌,如果善加使用,或许能搏取一线生机。
他再也坐不住了,让阿壮去找其余望风的小伙子过来。此时正是阳光正盛的午时,年轻人们大多在打盹,此时被他叫来,都是满腹牢骚。
但当他们听说了王子进的计划后,立刻眼冒精光,都纷纷奔入树林中,砍树搓绳,忙得热火朝天。
待到了傍晚时分,王子进所安排的事宜,他们已经办得七七八八。
当晚天色晦暗,昨日如金钩般的明月,此时已经变得像只将瞑未瞑的眼了,这眼似乎随时都能合上,令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吞噬。
因为月色黯淡,星光显得格外璀璨,整个村的人都将火熄灭,等待着不知何时就会来临的杀戮。
阿壮把老母捆在背上,她的妻子抱着孩子,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只有王子进,坐在院子前,仰望着漫天繁星。
“子进,你总算不再把我挂在嘴边,到处嚷着了。”狐狸再次从他的右腕爬出来,在他的手背上跳来跳去。
“没办法,你如今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了……”王子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奇道,“话说,这始作俑者真沉得住气,我来此地这么久了,他竟然还未露面。”
狐狸摇了摇蓬松的尾巴,星光将它灰絮的身子镀上一层银霜,令它看起来像是银丝织就的一般。
洁白如银的狐狸低头舔了舔爪子:“那是自然,换成是我,也不会轻易出现,因为一旦被识破,就是这末那识幻境被破坏之时。他可能是一棵树,一朵花,一只蚊虫。或者说,这里人人都有可能是他。他无处不在又无所不能,要战胜他只有一次机会。”
王子进望着辽阔苍穹,凭空打了个冷战。这虚无幻境如此广袤,他深陷其中,如蝼蚁般渺小,随时都能被这世界的主宰杀掉。
“但是,子进你不要怕,在这个幻境中,最弱小是你,最强大也是你。”狐狸仿佛窥到了他内心的恐惧,笑眯眯地安慰他。
“对了,鬼兵鬼将什么时候来啊……”他却越发胆战心惊,颤抖地问。
“就是今晚……”狐狸指了一下月亮,随即像是烟雾般溜进了衣袖中:“今晚就是朔月呀。”
“什么!”
王子进急得一下跳起来,而几乎就在他站起身的同时,如泼墨般的黑暗中,燃起了一点火光。
那火光如针尖似的,轻易就刺破了这密不透风的夜。
七
“来了!”他暗暗握紧了拳,朝阿壮招呼着。
阿壮和妻子比他的动作更快,两人拎好防身的武器,一个背着老母,一个怀抱着孩子,悄无声息地奔出了院子。
村子里的人都没有点火,因为怕被发现,连个大气都不敢喘,只见一个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在夜色的掩盖下奔逃,仓皇如惊鸟。
他们刚刚跑出村子,更多的火燃了起来,匆匆一瞥就有六处,那是守在树上望风的青年们发出的信号。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来犯的鬼兵,果然是呈包抄之势袭击。幸好他们早就准备了万全之策,就是在包围刚开始的时候,全体向一个方向逃走,那就是他曾跌落的山涧的所在。
山涧像是母亲的奶水,滋润了整座山林,也给这些村民提供了一线生机。
冲击很快就开始了,只听山坡上响起了冲锋的呐喊,那声音根本不像人发出的,倒像是狼嚎,嘶哑而凄厉。
随即地动山摇,高大的马匹踏破山阙,发出了隆隆巨响。可以想见,如果没有及时逃走,当这些队伍同时冲锋时,等待他们的,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阿壮的妻子走在王子进身边,被这可怕的声音一吓,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王子进只能搀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人群后,走向未知的前方。
厮杀声渐渐平息了,大地也不再震颤,显然是鬼兵们发现村子里空无一人,在寻找他们的行迹。
“还有多久能到水边?”王子进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低声问阿壮的妻子。
那妇人抬头打望了一下方向,随即答道:“回王大哥,也就半炷香的工夫吧……”
她顿了顿,又道:“我听说,之所以这山里有鬼兵徘徊,就是因为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在战场中死去的兵士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只能被困在这里,化为妖孽,四处杀戮……”
“那他们是靠什么找到村民的呢?”
走在前头的阿壮回过头道:“是气味,他们跟山里的猛兽一样,靠气味寻找活人,只有杀掉更多的人,他们才能存在得更久。”
“现在是上风处呀……”王子进的袖子里,传来了绯绡的声音,“快走,不要耽搁了!”
村民们听到这声音皆是一愣,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更加快了赶路的速度。很快草木越来越茂密,夜风里也送来了潮湿的凉意,众人皆知山涧就要到了。
但留给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了,因为空旷的山林中,再次响起了马蹄声。
这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像是催命的鼓点,又像是阎王的召唤,让本来还悄然赶路的村民们立刻乱了阵脚。
他们骇叫着在黑夜中疾奔,几乎是慌不择路了,这叫声一起来,立刻就暴露了方位。本来还在远方徘徊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简直就像在耳畔一般。
王子进只觉右腕一紧,像是被一只手牢牢拽住,他被这巨力拉得双脚几乎离地,跑得如在草上飞一般。
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每次绯绡拉着他逃命时,也是同样的光景。
虽然夜色沉沉,月色蒙蒙,但在这凄绝的黑暗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正英姿勃发地跑在自己身前。
少年的白衣在夜风中招展,像是一只鸟儿在风中展翅,带他奔向生途。
“绯绡……”他像是也回到了年少之时,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轻易就超越了一干村民。
眼前出现了一条山涧,星光投影在水中,让它恰似一条波光粼粼,蕴满星辉的银河。
河边停着几只木筏,紧跟在他身后的少壮村民立刻将木筏推进水中,招呼老弱妇孺上去。几乎在木筏顺水漂流的同时,身后的追兵已经到了,这些妖怪似的士兵在冲破幢幢树影,勒马于山涧前。
他们纵马冲入了水中,水花飞溅,打湿了他们的马匹和盔甲,齐腰的水阻碍了他们的脚步。
星光照亮了他们的盔甲和闪亮的刀,也照亮他们腐朽的脸和白骨嶙峋的手臂。
在刹那之间,所有的村民都发不出声音了,动也不敢动,噤若寒蝉般伏在木筏上,生怕发出一丝声音,就会被这些来自地狱的魔鬼带走。
山涧似乎也感受到了村民们对生的渴望,潺潺流水奔涌如梭,转瞬就载着几只木筏远离了岸边,冲向了山下。
“绯绡,我们成功了!”王子进一见追兵被甩到身后,立刻抬起头欢呼。
可是他看到的却是阿壮一张困惑迷茫的脸:“王兄,你在说什么啊?你方才叫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吗?”
他急忙伸手入袖,发现狐狸依旧像是一团灰絮般,藏在自己的右腕上,而方才助自己脱困的白衣少年,不过是个错觉。
“没……没事……”他颓然地摆了摆手,“受到了惊吓,有点语无伦次。”
哪知阿壮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放在了怀里,把他吓得一个激灵,简直比见到了妖怪士兵还畏惧。
“王兄果然是我们的贵人啊,如果没有你,我们怕是已经变成这山里的孤魂野鬼了……”阿壮一边摸着他的手,嘴里还念念不休。
而且不只是阿壮,所有的村民都充满感激地看着他,他们眼中的光芒,比天上星子的辉光还要亮几分。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被阿壮粗粝的大手抓着实在不是美事,他连忙抽出了手道,“话说,如今是不是得想办法靠岸?如果任这木筏漂流,岂不是要漂到山脚下?”
众人这才纷纷醒悟,行至一处水浅之地,几个小伙子相继跳入水中,将筏子一一推到了岸边。
待大家忙完,已是黎明时分,天幕仿佛被一个高明的画师涂了几笔,于是星星和月亮都黯淡了,天边透出了淡青色,将层云都镶上了瑰丽的金边。
鸟儿醒了过来,鸣声悦耳;花草舒展了枝叶,露水晶莹。目之所及之处,无不静憩美好,满含生机。
村民们看到这清晨的光景,竟有人忍不住啜涕起来。昨晚的经历凶如梦魇,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胆小些的才开始后怕,哭个不停。
“贵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阿壮恭恭敬敬地问向王子进,“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村子里呢?这荒山里什么都没有,老人孩子们怕是撑不住。”
王子进看向倚在树下休息的村民,果然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咳嗽不断,似乎经过昨晚的波折,已经患上了风寒。
“你还是叫我王兄吧……”王子进也没有办法,挠了挠头,“再等两天,如果村子里太平了,我们再做打算。”
此时确没有更好的主意,众人奔逃了一宿,只能七七八八地倚在树上打盹。太阳渐渐升起,像是个暖炉般烘烤着大地,林中的湿气被阳光一晒,立刻闷热得像个蒸笼。
潮热的暑气消耗了人的体力,王子进也撑不住了,不知不觉就倒在了一处草丛中,进入了酣甜的梦乡。
“子进,子进!”他睡得正沉,忽听有人在唤他,那声音焦虑急切,似乎有什么要事一般。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好累啊……”
“不能再睡了,今晚,就是破局之时!”绯绡的声音坚决中还透着几分压抑。
他心下一沉,忙睁开了眼睛,只觉脸上湿漉漉地,满手尽是露水。只见天色昏暗,林木萧萧,已是傍晚时分,他这一觉,竟睡足了一整天。
八
“王兄啊,我叫了你好久,你可算醒了,我们不能在此地久留了。”只见阿壮正焦急地看着他,黝黑的脸庞都涨成了红色。
“怎么?追兵又来了吗?”他忙坐起来,却见林中静憩安宁,哪有什么鬼兵的影子?
“不是啊,你看看天!”阿壮指了指天空道,“天色阴沉,估计今晚必有大雨,如果雨下起来山涧就要涨水,怎能久留?”
山里的村民,最是了解大山,如果雨势磅礴,昨晚还救了他们一命的山涧,会变成置他们于死地的恶魔。
更可怕的是,一旦山里发起水来,树木和泥土一起滑落,被卷入泥流的人都会被冲得七零八落,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王子进抬头一看,果然天空中乌云罩顶,层云如峻岭绝壁堆满了天幕,似乎随时都能倾覆而下,淹没这连绵群山。
“往高处去啊!”
“要下大雨了,天黑前要爬到山顶。”
这次不待王子进说话,村民们都纷纷向山顶跑去,他们都十分熟悉大山的脾性,忙不迭地向山巅爬去。
王子进也慌了,狼狈地跟在阿壮的身后。他的身上尽是被蚊虫咬出的包,发髻也散了,身上遍布淤泥,已经跟逃荒的人差不多。
他在荆棘和灌木中艰难行走,仿佛在跋涉于地狱之中。
天更黑了,似乎只是一瞬间,便有一双浩瀚无边的大手,密不透风地遮住了灰色天幕。黑暗笼罩了山林,不见微光,只有鸟儿发出桀桀鸣叫,奏响了末法世界的悲歌。
庭院之中,月色微暝,紫衣妇人依旧和书生并肩躺在台阶上。更深露重,两人的衣物尽被夜露打湿,柳儿的脸上,更是湿漉漉的,像是刚刚哭过了一场。
天色更黑了,是凶险的寅时,原本躲避不出的妖怪们,也大胆起来,纷纷从暗处跳了出来。
独腿的妖怪,独眼的男孩,浓妆艳抹的女人,它们在黑暗中唱着跳着,似乎已经看到了这对男女在幻境中万劫不复的结局。
书生的躯体很难得,它们可以借他的身体,毫无破绽地混入人群之中;那美貌妇人更是稀有,已经被好几个女妖盯上,这些妖艳的鬼怪,甚至在她的身边大打出手。
“子进,不要忘了我,我才是‘真’……”柳儿双眼紧闭,低吟般说,“过去未来,皆是虚幻。”
书生的面容越发痛苦,他眉头紧皱,大汗淋漓,似乎正在天人交战中挣扎。
两人的手中的珠子,已经变得如墨锭般黑,仿佛能吞噬这世间所有的光芒。
因为暴雨将至,天气闷热,即便是深夜,山中也没有一丝凉风。王子进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双腿像是铅一般沉重。
走在他前面的几个年轻的小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回过了头。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眼中都满含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怎么了?我有什么变化吗?”王子进被他们吓得浑身发毛,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像,有马蹄声……”阿壮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王兄,你听到了吗?该不会是……”
他后面的话不用说也能猜得出来,王子进连忙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果然听到空幽的山林中传来了马蹄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潮水般朝着他们的所在奔涌而来。
“快跑啊!又追来了!”寂夜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就像巨石投入了湖水,激得水花飞溅。
村民们立刻乱了阵脚,像是无头苍蝇般东奔西突,有的甚至连孩子都忘在了脑后,只顾得自己逃命。
王子进也慌了,这次再没有精密的准备,也没有救命的山涧了,他像一只受惊的兽一般,在山里疾突乱闯。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转瞬就有羽箭划破夜空,发出的刺耳的尖啸。
他心中一颤,一脚踏空,跌进了一个草坑中。他刚要爬起来,就见坑边站着一个庞然大物,那是一匹人立而起的高头骏马,马上的骑兵白骨森森,朝他举起了一根长矛。
冰冷的杀器,散发着幽幽绿光,如狼牙般向他刺来。
“绯绡!”他绝望地呼喊,仿佛昔日的白衣美少年,会手持玉笛,笑意盈盈地解救他于危机中一般。
绯绡没有出现,却有奇迹发生了。
他的右手像是有意识般自己动了起来,就在胸腹即将被刺中之时,斜里拍出了一掌,一把拍偏了长矛。
只听耳边传来“噗”的一声轻响,矛头插到了草地中。
“夺矛!”婆娑魅影中传来了一声轻呼,王子进还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他的手又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只见他右腕一翻,一把就抓住了矛杆,猛地往后一拽。这一拽的力量似有千钧,马上的骷髅士兵竟然轻而易举地被拉下了马背,重重地跌在了他的脚边。
朦胧的光影中,只见这兵士的脸上没有半分皮肉,就是一只骷髅,而它黑洞洞的双眼中,竟然暗藏着几分惊恐。
王子进犹豫了一下,但他的手却没有丝毫停止,锐利的长矛脱手而出,一下穿透了这白骨士兵的头骨,将它钉在了地上。
它仿佛不会痛,也不会死,即便被牢牢钉住了,手脚仍兀自舞动着。
“上马!”王子进被这奇异的景象吓呆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再次响起了绯绡干脆利落的声音。
他的右手一把抓住了马的缰绳,一翻身就轻盈地坐上了马背。虽然他确实会骑马,但骑术从未如此高明过。
马也是白骨马,嶙峋骨骼被坚硬的盔甲覆盖,硌得他小腿生痛。
但没有时间给他细想了,他一坐上马背,马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山风让他睁不开眼睛,树叶刮得他的脸生痛,身边时而传来箭矢的呼啸声,都被他挥舞着衣袖,一一打飞了去。
他右手如有神助,竟然在他紧闭双眼的情况下,于乱军中夺了柄刀防身。
“山顶,近在眼前了!”声音再次响起。
马速降了下来,他小心地睁开眼,果然山顶巨石耸立,树木稀少,山巅处积云如海,笼罩了整个天幕。
他暗暗松了口气,停下了马匹,可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立刻觉得不对劲了。这里太安静了,甚至连风声都听不见,像是被闷在了一个巨大的螺壳中。
他紧紧握住了刀柄,只听黑暗中传来了一阵轻快的马蹄声,跟之前的追兵不同,马蹄声是不徐不疾的,仿佛这骑马的人,正悠闲地走在春天的花园中。
如布幔般深沉厚重的夜,被一抹亮色划破。那亮色从一块巨岩后转出来,正是一个身穿白色盔甲,骑着白马的人,他胯下的白马高大健美,比普通的马高了一头,马背上的鬃毛像是月光般,流淌在夜色中。
他看着这个白色的骑士,突然觉得脊背发冷,纵马后退了几步。
天上并没有月,但骑士的盔甲,却如皎月般,点亮了浓夜。
九
月影西沉,像是个娇羞的姑娘,躲进了层云的纱帐中。
庭院里已经站满了妖怪,它们层层围在昏睡不起的书生夫妇身边,有的露出了獠牙,有的流下了口水。
魅影几乎占据了每一个角落,简直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书生和美貌的妇人如果此时睁开眼睛,一定会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到。
但还好,他们仍沉浸在梦魇中。
书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仿佛看到了什么惊恐的物事。而两人手中的圆球上,浓黑的雾气散去,现出了几分白色。
这抹白像是风似的游离汇聚,最终竟然变成了一个骷髅的形貌。
“你是谁?”王子进问向这白马兵士,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问得如此多余。
他如此特立独行,如此悠闲自若,还能是谁呢?自然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那位绯绡口中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始作俑者。
骑白马的人并未回答他,方才还安静的世界突然变得喧嚣起来,身后传来了嘈杂的哭声、马蹄声,还有叫救命的声音。
他慌忙回头,只见村民们正慌不择路地向山上爬来,而在他们身后,大批的骑兵像是潮水般追赶着他们。
尖利的长矛刺穿了他们的腿,如蝗的羽箭瞄准了他们的背,为首的正是阿壮,他满脸鲜血,突然看到了王子进。
“王兄!贵人啊……”他凄厉地哀号着,朝他伸出了手,“救救我们啊,救救我们……”
王子进见这些跟自己生活过的村民们受难,心中激愤难当,纵马冲了过去。马越过灌木,扬起前蹄,踢飞了两名追杀村民们的鬼兵。
他右手持刀,如有神助,轻易又砍倒了几名兵士。
“王兄!”阿壮见他奔到面前,急扑向他。他一把拉住阿壮,后者一翻身就伏上了他的马背。
马上驮了两个人,奔袭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他连忙纵马跑向山顶,将阿壮甩在了一处灌木中,又要下去救别人。
“子进!子进!快看你的身后。”
然而就在这时,衣袖里传来了绯绡的声音,他似乎非常焦急,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忙勒马回望,只见那白甲白马的骑士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山顶上,但是离他大概三丈处,又多了两个蹒跚的人影。
那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他衣衫褴褛,手臂苍老如枯枝,正紧紧地牵着一个幼小孩童,孩童同样狼狈不堪,背后还背着一个背篓。
两人都疲惫憔悴,显然已经经历了多日的奔波。
他看到这老人和孩童,突然明白了一切。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战国,又为何会误打误撞地来到一个即将覆灭的村庄。
从来没有什么偶然,一切都是必然。
他在该刹那,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诸法皆空,因果不空。
遥想多年之前,在东京城里,客栈之中,初次现出原形的绯绡,曾抱着坛美酒,眯着凤眼说出了个狐狸报恩的故事。
故事平淡至极,又略为庸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狡猾狐狸的话。毕竟绯绡最爱拿他打趣,而且什么战国时期的男孩,在他看来,是跟他一点干系都没有的。
甚至他还悄悄提防了绯绡很久,才放下心来,相信他确是为报恩而来。至于男孩救狐的俗套故事,早就随着两人的多次奇异历险,被他抛到了脑后。
“原来……原来是这样……”他看着老人和男孩,几乎要一头从马上栽下来。
而老人和男孩仿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看清了在黑暗中追杀村民的士兵都是骷髅之后,立刻吓得跌坐在地,抱在一起痛哭不停。
只有白马骑士夹了夹马腹,悠然自得地向他走来。几乎在他动起来的同时,鬼兵鬼将们都放下了兵器,这些如妖似魔的士兵,像是虔诚的信徒般,仰望着他的所在。
它们的盔甲散发着寒光,它们黑洞洞的双眼中,流露着敬畏之情。
“好久不见了,王子进。”他停在他面前,摘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又不失英俊的脸。
王子进看到他的脸,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不就是他在长梦中屡次梦到的猿猴精吗?
他曾被一个画家的书童困在了小楼中,意外被他们解救,没想到此人竟然恩将仇报,数次跟他们作对,还招来了瘟神,差点要了他的命。
“原来是你在捣鬼!”王子进怒道,“你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很简单,就是想让你做个选择而已……”袁生笑了笑,他的浓眉像是云一样压在眼上,眼中闪烁着寒铁般冰冷的光:“选择他们,还是选择它。”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说到“他们”时,骷髅兵团们高高地举起了兵刃,武器寒光森森,映出村民们惊恐的脸。
而当他说到“它”时,男孩背后的背篓动了一下,里面似乎藏着一只动物。
“那……那是什么?”王子进颤声问,虽然他已经猜到背篓里是什么,还是不愿相信。
几乎在他话音脱口的一瞬,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召唤似的,一团白影从背篓中蹦了出来。那是一只幼小的狐崽,雪白的皮毛上还沾着鲜血,看起来弱小而可怜。
“小雪!”原本还疲惫不堪的男孩,一个箭步冲过去,把狐狸紧紧抱在了怀中。
王子进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他突然觉得手上的刀变得有千钧之重,让他几乎握不住刀柄。
“你知道什么是‘因果’吗?”袁生纵马走到他的面前,白马的高大健壮,像是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那堵墙或许叫作“命运”,或许也叫“死亡”。
他仰望着他,只看到天幕乌云重重,风云际会中,一场骤雨呼之欲出,而天地之间,哪里也没有他的出路。
“其实在千年前,你就遭遇了一场‘因果’,我所做的,只是让过去的场景重现,让你有机会再做个选择而已。”
他扬起手挥了挥,山腰处的骷髅士兵们都纷纷放下了武器。村民们或跌伤了腿、或被砸破了脑袋,他们再也跑不动了,只能用祈求的眼神看向王子进,期望能有一线生机。
“小雪,小雪!”男孩仍抱着狐狸哭叫,而狐狸蜷缩在他的怀中,似在畏惧什么。
他的爷爷忙冲过去,把孙子揽到身后:“乖孙,莫叫,莫叫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情形。”
一切都不可收拾,一切又都栩栩如生。
“‘因果’是什么?”王子进颓然地问,仿佛已经放弃了反抗,任命运将他吞噬。
“千年之前,男孩救了狐狸,而他们要投奔的村庄就被兵匪屠杀了,甚至连他自己也死于非命。”袁生冷笑着说,“其实,这些人本可以不死的。因为他救了白狐,那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妖孽,世间的一切都需要平衡,因为狐妖活了下来,所以需要这些人命来填。”
“不,你在胡说!”王子进攥紧了拳头,愤然道,“绯绡才不是妖孽,他所做的,皆是救人善举。”
“是吗?在跟你相识前的千年之久,你知道他是怎么过的吗?”袁生轻蔑地看他,似在嘲笑他的无知,“妖孽皆无不同,轻则茹毛饮血,重则取人性命,你可见他对人起过怜悯之心?”
王子进恍然失神,眼前浮现出了绯绡的形貌。他容貌俊美,永远是一副不沾纤尘的少年模样,可是他的眼底,又隐藏着疏离和冷漠,仿佛在不经意间,他就会露出尖牙和利爪。
十
所有的村民都被鬼兵们押上了山,齐齐跪在地上,他们都受了些轻伤,呻吟不绝,却不至于殒命。而且不知是不是猿猴精特意吩咐的,阿壮一家还被安排在了最前列,阿壮的老母瘫坐在地上,头歪歪地垂到了一边,似乎只剩下一口气了。
骷髅兵团包围了山巅,它们的马匹挨着马匹,兵刃连着兵刃,如罗网交织,把这小小的山头围得密不透风。
夜空中乌云奔涌,从遥远的天边,黑暗的深处,传来隆隆雷声,宛如诸神的怒吼。
“爷爷,我怕!”男孩怀抱着狐狸,看着周围由铁甲兵戈铸就的壁垒,只能往老人的怀里钻,这已是他唯一能容身的去处。
老人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孙子的头,浑浊的老眼中却隐现泪光。在这地狱般的情景中,他早已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王子进望着这些受难的人,已经再也站不住了,他“扑通”一声跪坐在地,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根本无力反抗。
夜幕低垂,群山更显苍茫。
袁生纵马而行,停在男孩和村民之间,宛如高高在上的神一般,朝王子进道:“来吧,做个选择,选择这些人,还是狐狸呢?”
受伤的狐崽像是感知到了危险,从男孩的怀中溜出来,躲在了竹篓后。它皮毛雪白,双眼黑如点漆,仿佛通人性一般,定定地望着王子进。
王子进看着这白狐的眼神,恍然像是回到少年时,彼时他进京赶考,站在船舷边眺望绿堤柳岸,就被这样一双幽深黑瞳迷惑,跳入了碧水之中。
“绯绡……”他心中大恸,颤声问白狐,“我该怎么办呢?”
然而白狐根本无法回答他,只低头舔了舔自己受伤的爪子,发出了哀哀轻鸣,好似在悲伤哭泣。
“千年之前,你做了个错误的选择,导致多人枉死,如今给你个机会重新选择,你怎么还不懂珍惜呢?”袁生摇了摇头,继续循循善诱地朝王子进道,“再说狐妖又给你带来了什么?如果没有他,你可能会专注于学业,搞不好会考取功名,更能成为一方名士呢?可他一见面就说你八字不好,招鬼引怪,殊不知那些鬼怪正是他招引而来。你仔细想想,为何在遇到他之前,你没有见到过任何妖怪,而与他相识后,就经历了诸多奇事呢……”
王子进原本还痛苦得几乎揪成一团的心,竟然渐渐地舒展开了,但却像是初冬的潭水,表面看着没有凝冻成冰,但潭底已是寒意透骨。
难道绯绡真的在骗他?
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在众人哀号的呼叫声中,他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一个白衣少年。他黑发如墨,剑眉入鬓,俊美的脸上,永远挂着漫不经心和淡淡的疏离。
他眯着眼睛筹谋的狡黠、他笑起来如春花初绽的容颜、他一见到烤鸡就迫不及待的馋相、他为自己忧虑的愁容,都一一在王子进的眼前闪过。
记忆中的他,是如此真实鲜明,一点也不似伪装。
“狐狸最喜骗人,难道你忘了?”耳边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少年的幻影刹那间被打破,似片片梨花,零落在夜风中。
“不……我不信……”
“狐狸还善妒,喜欢牢牢地把你把控在手心里,所以制造出种种奇遇,迷惑你的心神……毕竟除了你这种呆子,又有谁肯虚掷青春,陪他游山玩水呢?”
“可他曾为了我去死!”心底的潭水几乎冻凝了,只有点点涟漪,在不甘心地挣扎。
“如果没有他,你还未必要去死!”
王子进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多年来的所念、所思、所盼、所执,如雪山崩塌般,在顷刻间化为飞霰。
“王兄,求你救救我们,我不想死啊!”阿壮并不傻,看清了众人的生死只在王子进一念之间,连连哀求。他紧搂着妻子,那妇人怀抱幼子,也双眼含泪,悲怆地望着他。
而阿壮年迈的老母,则匍匐在地上,一遍遍地对他磕头,即便磕得头破血流也不停止。
其余的村民也耐受不住了,纷纷向他哭号祈求,求他救大家一命。他们都曾与他在篝火前把酒言欢,又都听他的指令,结伴逃离了村庄,虽然只相识了短短几日,也算得上生死之交。
王子进看着哀号恸哭的村民,又后退了一步。村民们跟在他的身后,是想闯出一条生路的,他又怎能亲手将他们推进死亡的深渊?
“这位公子,求您放过老夫和孙儿吧,我这孙儿可怜,他才这么小,怎么就要死了呢?”老人老泪纵横,拉着孙子一起向他哀求道。
男孩缩在爷爷怀中,他虽然小,似乎也明白了此时的处境。
“你呢?”王子进看着这个孩童,他虽衣衫褴褛,满面污垢,但眼中却饱含天真。
世界在他眼中是一片混沌,或许他是在这众人之中,唯一能理解王子进,不会以多寡来衡量生命的人。
男孩看了看躲在竹篓后的狐狸,又看了看周围如鬼似魅的兵士,小嘴一扁,突然哭了起来:“我……我想活下去,求大人你杀了狐狸吧,我不救它了,我不救它了……”
王子进万万没想到男孩会这么说,登时愣在原地。
而狐狸则发出细小的悲鸣,像是知道了自己已被所有人放弃了,夹着尾巴拼命往竹篓里钻。
“哈哈哈,你看,人性不过如此!连这小小孩童,都懂得自保,比你聪明。”袁生在马背上狂笑,他高大的身躯布满盔甲,随动作发出“叮叮”的轻响。
“世人皆说,世事难两全……”方才还站立不稳的王子进,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刀,像是拄着拐杖般支撑着身体,他原本悲悯的眼神变得像是刀锋般冷酷,看向马背上的劲敌:“但我王子进一向贪心,今日偏要求个两全!”
他右手突然劲力无穷,将刀轮成了一个满月,向马上的袁生砍了过去。
如果一切如绯绡所说,皆是幻象,他只要干掉这始作俑者,自然就能救了所有人,自己也能逃出生天。
“看来你还是选择了狐妖呢……”刀刃砍在身着白甲的袁生身上,竟然落了空,仿佛砍在了空气里,发出了“咣”的一声巨响,重重砸在了地上。
刀柄震得他虎口发麻,长刀脱手而飞。而白马和白甲骑士骤然消失,又在下一个瞬间来到他的面前。
他甚至能感受到马喷出来的鼻息和盔甲散发的森森寒意。
“真是愚蠢!”袁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渺小的虫子:“我怎么会把真身像个箭靶一样,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任你刺杀呢?”
“你这个胆小的废物,只敢以语言挑拨,连个面都不敢露!”王子进气急,忍不住破口大骂。
哪知马上的袁生却并不生气,只轻轻扬了扬眉毛:“别想跟我用激将法,这么多年过去,我也长进了……”他说罢顿了顿,似乎还是气不过道,“给你个提示,我确实就在你的附近,这里人人都可能是我。”
“狗屁提示!”王子进忍不住咒骂。
袁生突然俯下身,长臂一展,一把掐住了他的咽喉。他的手上长满了灰白色的长毛,真的像只白猿一般,指甲也跟动物的一样,锋利而坚硬,宛如利刃。
“既然在这么多人命和狐妖之间,你无法做选择,那就再加你一条命吧。”他轻易就把王子进提到了半空中,狞笑道:“要么杀死狐妖,要么死!”
他本就身材高大,又骑在比普通马匹还高了一头的骏马之上,王子进被他抓在手中,像是个被悬在半空中的破灯笼般苍白而脆弱。
尖利的指甲嵌入了王子进的脖颈,血像是檐下的雨滴般,一滴滴落在了白马上,染红了它的鬃毛。
他呼吸微弱,手脚抽搐,似乎就要死过去了。
“子进,不能再等了!”就在这时,绯绡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与此同时,他袖管招展,竟然有个庞大的白影,龙吟虎啸般冲了出来。
十一
庭院之中,月亮的影子被乌云吞噬,星星也躲进了夜幕里,似乎不忍目睹这人间惨剧。鬼怪们在这星月无辉的晚上跳起了舞,它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战利品而庆祝。
地上的一双男女,书生突然浑身抽搐不停,似乎就要断气了。而躺在他身边的紫衣美妇,花瓣般柔美的唇边,却荡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两人手中的珠子再次发生了变化,骷髅消失了,里面有一团灰雾,一道白光在缠绕游走,争斗不停。
众妖都定定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珠子,好奇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月影也移出了乌云,似乎不愿错过这精彩的场面。
夜幕沉沉,隆隆雷鸣在云山雾海中游走,天气更闷热了,空气湿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一场山雨欲来,拉开了命运的帷幕。
白影从王子进袖管中蹿出,一下咬向了白猿抓着王子进脖颈的手臂,后者受到了袭击,再次变成了一团虚影消失了。
王子进跌落在地,咳嗽不止,只见身前已经多了一只毛发雪白的狐狸。它昂首站在黑暗中,眼如黑玉,英姿勃发,浑身都散发着灵气。
“绯绡……”王子进捂着脖颈,瘫坐在地,虚弱地朝白狐笑道,“你看,任他如何说,我还是信了你……”
“那是自然!”白狐朝他得意地摇了摇尾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可是下一个瞬息,一道灰影就向它袭来。正是猿猴精去而复返,他不再骑马,也解去了盔甲,连脸上都长满了细毛,几乎就要变成一只巨大的白猿。
绯绡纵身一跃,躲过了一击,可紧接着另一击随之而来。
“死狐狸,我观察了你许久,明明自己弱得连人形也变不了,还敢来跟我缠斗。这么多年过去,你变傻了很多呀!”
他桀桀怪笑着,纵身追打着白狐。
众人皆屏住呼吸,连吭都不敢吭一声,看着这一狐一猿的争斗。两妖一灰一白,渐渐看不清身形,幻化成两道虚影,在黑夜中辗转腾挪,如电光相逐。
王子进力气慢慢恢复,心都揪成了一团,紧张地看着这场恶斗。
它们拼搏得越来越凶猛,竟然卷起了飞沙走石,最后竟然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只有细细的石子不断溅出,砸在人身上,像是被竹篾小箭射中了般皮肉生痛。
可这激烈的打斗持续了不过半炷香的工夫,突然戛然而止。尘烟散去,只见苍茫的夜色中,正站着一头一丈多高,宛如小山般的白色巨猿,而这猛兽的手中,正拎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狐。
“绯绡!”王子进再也站不住了,只觉心中悲愤难耐,朝白猿冲了过去。
可对方根本连动都没动,只挥了挥长臂,产生的罡风就将他逼退了几分。王子进还想再去救白狐,却见白猿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它看起来高大而凶猛,浑身的毛发粗硬似钢针,嘴边獠牙森森,双目满含血丝,宛如寺庙影壁上画的狰狞神魔。
王子进却对这高大可怖的魔怪毫不畏惧,只呆呆地看着它手中的狐尸,狐狸仿佛死透了,双眼紧闭,口角还流着鲜血。
多年来跟绯绡一起历险游乐的种种过往,再次在脑海中浮现。它用它的全部修为救了自己,哪想多年之后,还是被他拖累至此。
泪水滑下了他的脸庞,他张了张嘴,只觉嘴边又干又涩,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选吧……”白猿却不杀他,依旧让他做选择。
“你?不杀我?”王子进如行尸走肉般答道,无惧也无畏,似乎除了悲伤,已经没有了别的感情。
白猿摇了摇头,手中微晃,递给了他一把刀:“去吧,去把那只白狐崽杀掉。”
“为什么?偏偏要我杀它?”他木然地接过了刀,像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凶刃似的,打量了又打量。
“因为只有你杀了它,才能斩断你们的缘分……”白猿朝他喷了口气,似乎在威慑他。
可王子进半点也不怕,仍木然地拎着刀,他看着远处背篓中的狐崽,那是他跟绯绡相识的起点。
如果再杀了它,怕是他这辈子都再也想不起绯绡了。
“王兄,贵人啊!求求你救救我们!”阿壮见他犹豫,突然大哭起来,“你若是喜欢白狐,我们在山里多给你抓几只便是了,求你救我们一命!”
白猿朝半空中打了个响指,骷髅士兵皆“唰”的一声抽出了长矛兵刃,架在了村民们的脖子上。
霎时间山顶哭号声连城一片,甚至压过了滚滚不绝的雷声。
“我也替孙儿求你了!老夫死了不要紧,孙儿还年幼呀!”老人怀抱着男孩,哭得涕泪纵横。
王子进脚步趔趄,眼神木然,先是走到了白狐的尸体前,摸了摸它雪白的皮毛,又站起身,来到了竹篓边。
竹篓微晃,里面漆黑一团,躲着个瑟瑟发抖的小生灵。
“你也让我杀了它?”他提着刀,却看向了被老人紧紧抱在怀中的男孩,愣愣地问,“不是你救了这只白狐吗?”
他说着,眼含绝望,又有泪水流了下来。
苍天似乎像是听到了他的话一般,报以隆隆雷鸣,而憋了半宿的雨,终于在此刻倾盆而落。
在绯绡跟他讲过的故事里,雨落之时,就是男孩死亡的一刻。他的血水混在了雨水中,蜿蜒于山路中,宛如红绡委地,狐妖才以“绯绡”为名,铭记这段恩情。
“是的,我只是无知,现下我不想救它了……”男孩哭个不停,抽噎道,“我哪知它是妖孽?如果知道,我才不会救它……”
王子进听到这话,突然停了一下。随即他提着刀,蹲在了男孩的面前,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男孩扎着个小辫,扁着嘴哭得伤心,像是为自己幼小的生命流泪。
“是你吧?”王子进原本木然的双眼突然有了精光,像是一段朽木骤然有了精魂,他的眸光如刀似剑,像是要穿透男孩的皮肉,看破他的心。
男孩愣住了,似乎不明白他的话。
“你就是这幻境的始作俑者,而那可怕的巨猿魔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他说罢手起刀落,就向男孩的头上砍去。刀划破雨幕,绘出了一道死亡的弧光,眼看就要落在男孩的头上,却骤然停住了。
方才还在雨中悲伤恸哭的男孩,已经丝毫没有了哀伤的表情,他的眼中甚至没有一滴泪水。
而弱小如他,只用一只手,就撑住了王子进全力砍下的刀刃。
十二
“傻书生,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居然能识破我?”他手腕一翻,轻易就夺下了王子进手中的刀,扔到了地上。
他不再是方才那软弱可欺的孩童,虽然身量一样矮小,浑身却散发着妖异的气息。
雨势越来越急,世界变成了一片苍茫,雨幕连接了天地,也混淆了真实和虚幻。
“因为你太着急了……”王子进抹了抹脸上的水,缓缓道:“急着让我杀狐狸,急着取什么?”
“你这呆子,怎么变聪明了?”他轻轻拍了拍手,两人身后那狰狞巨大的白猿凭空消失了,宛如尘埃被雨水冲刷般不留痕迹,“我要的,就是狐妖留给你的力量,但你死活也不肯放手,只有你斩断你们之间的牵绊,我才能拿到它。”
王子进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被人一问就什么都说呀。”
男孩却挠着腮笑了笑:“非也,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怕你。狐妖已死,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能拿我怎样?我可以想出千万种方法,让你杀掉狐妖、斩断牵绊,甚至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杀了狐狸又能得救吗?被你取走绯绡留下的内丹,我还不是死路一条?”
男孩点了点头:“没错,所以这个局对你来说就是个死局。”
可王子进听到这话却毫不畏惧,甚至连之前的悲痛都消失了。
男孩突然觉得有些不妙,他身量迅速变大,眨眼间就成了一个锦衣青年。他姿态英伟,眼神凶狠,一爪就向王子进胸前抓去。
“死书生,留你不得!”
可他话音未落,就有一道白影从竹篓里蹿出来,一下就截住了他的利爪。那是一个身穿白衣的美少年,他身材高挑,面容柔美,一双丹凤眼漆黑灵动,竟然是已经死了的绯绡。
雨势如泼,可这大雨竟然没有半分沾到他的身上,他白衣翩然,如立在水面的莲花般清雅出尘。
“你……你竟然装死!”袁生咬牙切齿道。
“是你自己说的,狐狸最爱骗人,我在你下杀手的一瞬,就躲到了竹篓里,留下的只是一具假的狐尸,难道你很意外吗?”绯绡笑了笑,宛如春花初绽,似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又怎样?在这里我是主宰,况且你的力量那么弱,又能有何作为?”
绯绡眯了眯眼,从腰间拔出了只碧绿玉笛:“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强者以弱示人,不知深浅者,最为深!”
袁生愣住了,脑后突然冒起了凉风。
“柳儿,把我藏在你身体里的力量全部给我!”绯绡朝雨中扬了扬玉笛,所有的雨滴都随着他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时间仿佛在须臾间静止了。
庭院之中,原本还昏迷不醒的美貌妇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她坐起身,把双手都按在了散发着朦胧光辉的圆球之上。
圆球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热,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球壁,奔涌而出。
所有等待着夺走躯体的妖怪都尖叫着四散奔逃,它们畏惧这个妇人,就像畏惧着阳光。尤其是在这时,她周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艳丽得让人无法逼视。
而在幻境之中,雨夜凄寒,树影飘摇。
静止的雨滴突然迸射出金色的光芒,一个个都似小小的太阳般明亮耀眼。猿猴精急忙捂住了双眼,而且不只是他,村民和骷髅兵将,连老人都不敢凝视着闪亮的雨滴。
这其中只有王子进不畏惧明亮的光芒,仍跟绯绡并肩站在一起。千万个光点照亮了世界,方才还死气沉沉的黑夜,此刻变得如星河般光彩四溢。
“去!”绯绡红唇含笑,目如点漆,轻轻弹了弹手指。
无数滴光点立刻向四周弹开,它们像是弹丸般坚硬,又如烈火般明亮灼热,刹那间就穿透了所有人的身体。
光点所到之处,雨水蒸发,骷髅崩塌,马匹嘶鸣,兵刃碎裂,连哀哀祈求的村民们,都化为了烟尘。
幻境在光海中湮灭,不过瞬息之间,山顶上就只剩下三人,甚至连高大险峻的岩石都被削去了一半。
袁生仍伫立在原地,但已狼狈不堪,他头发散落,身上多处受伤,衣服也碎成了布条,堪堪挂在身上。
“没想到……你竟然带进了太阳……”他失去了力量,脸上长出毛发,嘴里生出獠牙,又变成了猿猴的模样。
绯绡却依旧白衣翩然,悠然自得,还得意地变出了把折扇摇了又摇:“可不是吗,从你接近子进,让他陷入梦境之中时,我就开始用法术积攒阳光了,没想到你跟过去一样好猜,果然像我想的那样,想从子进身上取出内丹。集光之术只是个小法术,但却能借光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驱散幻境,我是不是很聪明?”
王子进看他这炫耀的样子,忍不住叹息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点都没变。
“哈哈哈,可是你们依旧逃不脱这里!”袁生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只猿猴,他浑身布满了灰白色的毛发,眼睛充满了血丝,“这是利用王子进自己的执念造就的幻境,如果他想不开,你们即便打败了我,也只是破除了我制造的幻象,还会有新的幻象产生,永远都走不出此地。这里是佛教里的识海,是九霄天宫,也是阿鼻地狱!”
王子进却看了看绯绡,爽朗笑道:“绯绡,见了你,我终于明白什么是‘阿赖耶识’了。”
听到“阿赖耶识”这四个字,白猿突然愣住了,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朝王子进疾冲而来。
但地上突然竖起了巨岩,挡住了它的去路。白猿创造的幻象被打破了,这是新的幻象,又是谁创造的?
可没有时间给它细想了,幻象纷叠而来,它看到了无数美貌的佳人,那是人世间最吸引它的美色。
佳人巧笑倩兮,有的怀抱琵琶,有的手持罗扇,还有的跳着艳丽的舞蹈,让它目不暇接。在众多佳人的簇拥下,又有一个青衣书童,手捧七彩宝墨向它走来。
“你是谁?为什么给我这个?”它诧异道,这书童他看着面熟,却又想不起来。
“我是湖颖呀,也是画师胭脂斋,你的人间好友,袁兄健忘呀……”书童拿起宝墨,放到它的手中,“而这,正是困了袁兄多年的符咒……”
墨锭上流光溢彩,仿佛将瑰丽晚霞收纳于盒中,可这绚烂的色彩中,正有一道红色的符咒,像是蛇一般游走。
“不……不要!”白猿挥舞着双手,连连后退,它又想起了自己被囚禁在小楼中,供画师取血作画的日子。
那是它最可怕的回忆,是它抛不掉抹不去的梦魇,是它摆脱不了的执念。
可任它拼命奔逃,还是被符咒追上了,牢牢地被符咒幻化的绳索捆在地上。随即在它倒下的地方,平地起了一栋小楼,小楼起脚飞檐,精致美丽。
灯光随即亮起,透过雕花小窗,照得小楼好似琉璃烧就,美丽得如同天宫阁楼。
“哎,看来不论是人是妖,都有摆脱不了执念,为其所困呢……”绯绡见已将猿猴精困住,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玉笛。
“绯绡,如果走出这里,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再见了?”王子进看着容貌俊美,青春年少的绯绡,不知不觉中,又红了眼眶。
绯绡笑而不语,但他的不答,就是回答。
“不要再让我忘记你了,我要记得你……”虽然上了年纪,他还似年少时一般,抹了抹眼泪。在绯绡的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幼稚冲动的王子进。
绯绡颔首朝他微笑:“好!”
“记得有空来瞧瞧我,我定备好美酒佳肴相候。”
“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走上前去,拉住了绯绡的手。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手掌依旧如过去一样纤细而有力,王子进伸出手指,在他的掌心上写了一个“真”字。
“这是我领悟的‘阿赖耶识’,也不知对不对?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未到来,过去未来皆是幻象,只有现在是‘真’。我不该执着于年少的过往,如今的我,有家、有柳儿、有儿女绕膝,这些才是我最该珍惜的……”
他话还未说完,执念的幻境已经破除,绯绡的身影慢慢消失,阳光照进了这黑暗之地。
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适应了许久,才勉强睁开了眼睛,只见天光大亮,晨风妩媚,自己正躺在自家庭院的台阶上。柳儿在他的怀抱中酣睡,她似乎做了个好梦,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容。
他回想起梦所见,只觉额头发痒,直至确认了眉心血红色的胎记恢复如初,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十三
不过几日,怪谈就像长了脚似的,传遍了大街小巷。大家都说写话本的梦斋先生与妻子失踪了一整夜,家中奴仆急得四处寻找,但待到天明之时,却发现两夫妻竟然就睡在庭院里。
当晚两个小婢女提着灯笼一直站在门口,根本没看到有人回来。其中一个婢女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看到一只白狐蹿出来,那狐狸仿佛在笑似的,嘴巴里还叼着个闪闪发光的圆球。
“定是有狐妖作祟!”大家最终下了结论。
流言纷叠不止,梦斋先生的话本却更好卖了,话本中的种种传奇,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自此之后,很快就有听书的客人,发现梦斋先生的故事里多了个白衣美少年。这狐妖少年俊美无双,足智多谋,每每在危机时化解困境,既妖异又惑人。
大家被书中的狐妖迷惑,无法自拔,更有好事者说写话本的梦斋先生,其实就是狐妖变的。但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有说书人经常去梦斋先生家中做客,还看他忙里忙外地帮助妻子,一副惧内模样,哪像是狐妖?
又有人猜测梦斋先生是狐妖的朋友,这个说法很快就得到了印证,因为有人见过他一人去酒馆吃菜,却点了一桌鸡做的佳肴,碗筷也放了两套。
他是在与谁相会呢?是美貌的狐妖吗?
人们无法追究查证,只能再多买两本话本,以期从诡谲精彩的故事中一探究竟。
春去秋来,经年累月,王子进一直没有等到绯绡。
但每逢月明时、花开日、落雪天,他都会摆出几碟酒菜,一人独酌。每次的菜色中,必有烧鸡,他喝酒时,对面也必放着一只空杯。
“绯绡啊,你说过会来见我的,怎么又食言了?”喝多了时,他会伤心地嘟囔,醒来后,他又全然忘了醉话。
时光飞逝,霜雪爬上了他的鬓发,王子进已经进入了垂暮之年。但他只要精神还好,就会继续写他的狐妖的故事。
故事里的狐妖依旧风流倜傥,永远不老,但写故事的人却老去了。
终于在一个落雪的冬日,柳儿叫来了所有的儿孙,他们围在他的床前,似乎在与他话别。此时他已经三日粒米未进了,脸色蜡黄,身体干瘪得像凋零的树叶。
这晚烛光摇曳,窗外雪落如花,即便屋里放了几个炭盆,他依然觉得冷。
“子进,子进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取?”柳儿看到他渴求的目光,忙站起身。
暖黄的烛光下,昔日的如花美眷,已经变成了个白发老妪。王子进满含依恋地看着她,仿佛她还是少女时娇艳的模样,万分不舍。
“是该喝药了……”柳儿动作迟缓地坐起身,领着婢女去取温好的汤药。
王子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他太累了,恨也累,爱也很累,无尽的等待更是令人伤神。
就在缥缈的烛光中,亦真亦幻间,窗檐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几片雪花飘了进来,落在了王子进的脸上。
“子进,我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突然精神一振,浑身的疼痛渐渐褪去。
他看到了绯绡,他依旧是十七八岁的模样,黑发如墨,笑靥如花。
“你怎么这么久才来见我?”他怨道。
“迟到也总比不到好。”绯绡永远都有自己的说辞,他朝王子进伸出手,笑道,“子进,我们走吧。”
王子进看着他的手,想到了少年时,自己贸然跳入水中。那时他也站在堤岸上,这样对他伸出了手。
他毫不犹豫,一把拉住了绯绡的手,亦如多年之前。
他的身体变得轻盈无比,他终于抛却了衰老和病痛,得到了自由。他走出了温暖的房间,落雪的尽头,是一片江天明月的辽阔景色。
他又看到了年少时的景致,看到了春江花月,他在月光下漫步,在花枝间吟游,跟在绯绡的身后,消失在江天一色之间。
而在暖房里,落在王子进脸上的雪花,却再也没有被拂去。一个生命随着飘雪,悄然而逝。
江水流春去欲尽,西斜的落月里,又将有新的人,新的生命,咏叹着春江与月色,谱写出生命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