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月如面
月圆之夜,清辉满天,将偌大的东京城照得宛如白昼。庭院深深中,一个身穿轻薄软纱,梳着双环髻的少女正在灯下做女红。
她边绣边哼着小曲,哼的是“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这样恩爱缠绵的曲子,绣的是一张红绸枕巾,上面一对交颈鸳鸯,在碧水中嬉戏。
她双颊绯红,美丽的大眼睛忽闪明亮,眼中满是对未来的希冀。
下个月就是她出嫁的日子,她遥望着天边月色,仿佛在那如盘满月中,看到自己夫君皎洁英俊的脸。
“芸儿,芸儿……”花窗外传来了呼唤声,温柔而多情,而且分明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少女闻声起身,推开了雕花木窗,只见院中花枝掩映,夜雾轻浮,哪里有半个人影?
“浅墨,是你吗?”她朱唇微启,轻轻呼唤,但回应她的只有夜风拂过花枝,发出的沙沙细响。
少女披了件外衣,悄悄提裙走了出去,她的小婢正在熟睡,完全没有察觉主人奇怪的举动。
她脚步轻盈,猫一般敏捷,踏着柔软的萱草,在庭院中徘徊,寻找着自己期望的身影。
此时正是初夏时节,蔷薇吐出了含羞的粉嫩花蕾;龙胆和铃兰绽放出淡紫色的花瓣;栀子洁白如玉,用怡人的清香,装点着宁憩的夜晚。
花朵随夜风轻摆,仿佛都想知道,如此夜深人静之时,这个美丽的姑娘,为何孤身在月下游荡。
“芸儿……芸儿……”呼唤的声音再次响起,满含深情,宛如情人的低语。
少女的眼中立刻浮现出幸福的光彩,快步走向声音的来处,可当她走过去,等在那里的只有一堵灰色高墙,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她长长叹息,就要转身离开。
“芸儿……”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再次响起了呼唤声,声音比刚才更轻柔,听起来像是有人在亲吻她的耳垂。
她欣喜地回过头,只见在高墙之上,竟有一张皎洁如满月的脸。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眉目英挺,面白如玉,在夜幕的映衬下,几乎可以跟明月争辉。
但这张脸也如月影一般,飘浮在半空中,根本看不到身体。
“啊——”少女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发出惊恐的叫声。
凄厉惨叫在东京城静谧的夜幕中回荡,奏响了一段诡异传奇的序曲。
一
夏日炎炎,氤氲的暑气令人昏昏欲睡。王子进着一件浅蓝色布衣,正伏在茶舍的矮桌上打盹。
“子进,莫要睡,一会儿就有你爱听的怪谈了。”
身边响起了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回过头,就像他多年来在梦中所做的那样。
可这次他没有醒来,终于清晰地看到了身边人的形貌。那是一个身穿白色绫绡长袍,头戴白色发巾,面如冠玉的美貌少年。
他唇如涂丹,鼻子葱管般英挺纤巧,一双丹凤眼迷离惑人,而黑色的瞳仁中,却又隐含着睿智的光芒。
王子进看了看丹凤眼的少年,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打量着周围。只见两人正坐在一间堪称豪华的茶舍中,小桌上放着一块冰,在酷暑中送来丝丝凉意,堪称惬意舒适。而冰块周围,则摆满了各色小菜,皆以鸡制作而成。
有酱鸡胗,凉拌鸡肉丝,还有一整只烧鸡。可再看别的客人桌子上,摆着的都是清凉茶水和水果点心。
王子进嫌弃地皱着鼻子,“绯绡,为什么我们大热天还要吃鸡啊?”
“没有好吃的鸡,要怎么过夏天?”绯绡笑眯眯地拿起竹筷,轻轻巧巧地夹了一块卤鸡胸送入口中,丹凤眼立刻弯成了两弯月牙,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
“我看你没有鸡不光过不了夏天,是一年四季都过不了吧?”
“子进如果没有美女看,是不是也觉得度日如年?”绯绡也不生气,笑盈盈地答。
王子进会心一笑,立刻将脖子抻得老长,看向街道的方向。惜哉此时正值酷暑,路面被灼热的日光照成一条白晃晃的河,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更不要说美女了。
“我刚才做了个梦……”他转过身,望着桌上白汽萦绕的冰,“梦到自己老了,以写话本怪谈为生,而且居然忘了你。”
绯绡优雅地擦了擦嘴,丹凤含精,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子进,那只是个梦,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如此真实……”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为梦境苦恼。”绯绡指着站在茶舍中央的说书先生,“看,你最喜欢的话本来了。”
说书人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果然口沫横飞地讲起了故事。因为正值盛暑,他专门挑诡异可怖的故事讲,听得喝茶纳凉的客人们鸦雀无声,发根直竖,哪里还有半点汗意。
故事跌宕起伏,悬念重重,只见茶水果子接连不断地添上,没一个客人肯离席。
“真是太有趣了,比我们经历过的事情还要有趣百倍!”王子进听得连连拊掌,一回头,却见绯绡居然倚在舒适的座位上睡着了。
他鼻息轻匀,长睫微颤,显然已经睡了一会儿。
“绯绡,你怎么不听听呢?这故事如此精彩。”王子进生怕他错过,忙推醒了他。
“这有什么好听的?人类的谎言,乏味又无聊……”哪知绯绡却不领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什么谎言?明明都是真事。”王子进哪肯信他,“不是亲身经历,怎会如此惟妙惟肖,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绯绡笑而不语,只伸出长指,蘸了些茶水,抹到了王子进的双耳之上。之后他又伏在小桌上,享受着冰块的凉爽,惬意地会周公去了。
王子进独自一人喝着清茶,听着精彩绝伦的故事,可不知为何,故事刚起了个头,耳边就回荡起接下来的情节发展。
好似正有一个多嘴的小人藏在他的耳中,提前将故事的结局告诉他一般。
本来就是以诡异取胜的怪谈,一旦知道了结尾,立刻变得如白水般索然无味。王子进这才明白方才绯绡对他的耳朵施了法,一旦对方说的是谎话,立刻就会被拆穿。
果然,片刻之后,他也打起了瞌睡。
两人在桌上伏案而眠的样子,皆落入说书人眼中,尤其是王子进刺耳的呼噜声,怎么听都像是对他无能的嘲讽。
他入行多年,从来都能牵着看客的情绪,他想让他们哭就哭,想让他们笑就笑,让他们害怕更是简单,说个恐怖的段子,保准他们一个月内都不敢走夜路。
可哪想到今日遇到这两个粗蠢后生,完全不将他的故事放在眼中。
“接下来,我为大家讲个更离奇的故事,是关于住在东京城西的,一户商人家发生的怪事。”他喝了一大口水,扯着脖子嚷出了最后一个故事,誓要扳回一局。
“话说这商户之家姓夏,以贩卖广陵的胭脂水粉为生,家中只有一个独女,名唤芸娘,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身段柔软,声音娇媚,简直是个水做的人儿。”
他刚开了个头,一直鼾声连天的王子进突然不作响了。
“夏家老爷视芸娘如珍似宝,到了女儿出嫁的年纪,为她千挑万选,才选中了同是商人的苏家郎君。苏郎生得俊美出众,跟芸娘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书人见了王子进的表现,忍不住拈须微笑,“可就在两家过了聘礼,定下吉日之时,怪事发生了……”
他卖了个关子,刚刚喝了口水,便见王子进已经坐直了。
“这次是真的故事……”王子进又惊又喜,因为他耳边只有徐徐夏风,根本听不到故事的结局。
“夏家的芸娘,竟然在一个晚上,变成了个怪物……”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那是一个月圆之夜,芸娘因做出嫁用的嫁妆而晚睡,在自家院子里赏月散步时,竟然见到了一张宛如明月的脸……”
后来呢?王子进急得抓耳挠腮,或许知道这故事并非虚构,他比方才更感兴趣。
“而且脸竟是浮在半空中……”
风轻轻浮动,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拂乱了绯绡的漆黑长发。他仍然伏在桌上,保持着小憩的姿势,但一双妙目已经睁开,闪烁着奕奕神采。
“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芸娘,据说原本貌若天仙的芸娘,不到月余,就完全没了人样……”他捋了捋胡须,收起折扇,“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还请各位看官明日午时再来茶舍。”
“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子进的屁股仿佛长了钉子,在椅子上蹭来蹭去,根本没有了看美女的心思,恨不得明天早早到来,好继续听故事。
“听起来很有趣呢。”绯绡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不如我们去夏家查探一下吧?”
“不去,天这么热,还不如吃鸡喝酒。”
“如果你肯带我去,我给你打一个月的扇子……”王子进伏低做小地恳求。
“哎,子进,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八字不好了……”绯绡看着他期盼的脸,无奈地摇头,“阎王不给你发请帖,你都能自己摸上门……”
王子进明白他这是应允了,忙展开折扇,站在冰块后,轻轻扇了起来。
丝丝凉风吹在身上,在炎夏中是惬意无比的享受。绯绡现出动物本性,满足地眯起了凤眼,连唇边都蕴着几分笑意。
“可是不能现在去啊……”他指了指窗外高照的艳阳,“要等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王子进开心得连连点头,更加用力地扇起扇子来。
二
红日西斜,晚霞如涛似海,铺满了天边。王子进坐在客栈中,不断打望着窗外的天色,恨不得这日头赶紧落下去,月亮快点升起来。
可是他再着急也没有用,绯绡享受着他的扇风,惬意地喝酒吃鸡,时不时还露出毛茸茸的白尾巴摇上一摇。
眼见月影移到了天心,已是午夜时分,王子进累得举不动扇子。绯绡才放下了酒壶,但他仍不想出门,居然坐在灯下剪起了纸。
“我说绯绡,你怎么做起了手工?再不去夏家,天就要亮了。”王子进看他悠闲的模样,急得抓耳挠腮。
“夏家在城西,我们住在城东,怎能轻易往返?”绯绡头也不抬,仍专注于手中的剪纸。
“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可以赁匹骡马呀!”他发出绝望的哀号。
“你那么急,就也来帮我剪匹马。”绯绡把剪刀塞进他的手中,朗声叮嘱,“记得剪得仔细点。”
王子进哪有耐心跟他玩剪纸把戏,匆匆几剪子就剪出了一匹马,大肚腿短,乍一看倒像是头猪。
绯绡拿起他的纸马,笑得合不拢嘴,随即一扬手便将两张剪纸顺窗扔了出去。剪纸在夜风中飘荡,落在地上时,已经变成了两匹打着响鼻、配好了金鞍嚼头的骏马。
只是一匹马高大威猛、英姿勃发,另一匹却有个硕大的肚子,脖子短粗,毫无英伟可言。
“时候不早了,我们骑着它们,只需一炷香的工夫,就能走到夏家。”
“啊?我要骑着那匹胖马去?能不能让我重剪一次?这次我一定剪个好的……”
可他话未说完,就觉衣襟一紧,却是绯绡长臂舒展,居然抓着他径直从三楼的窗口跳了出去。
他晕乎乎中只觉屁股下一硬,已经落在了胖马的马背上。胖马撒开四蹄狂奔,街边的景致一晃即逝,速度恍如流星赶月。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剪得太快,马腿不一样长短,跑起来颠簸起伏,简直跟在大浪中乘船无异。
王子进五脏六腑都几乎被它颠出来,可胖马完全不理会他的痛苦,一路飞奔,直到听到了绯绡的呼哨才停下了四蹄。
王子进颤抖着从马背上溜下来,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只见眼前正有一堵高高的灰色围墙,墙中探出几朵淡黄色蔷薇,在月光下展露芳颜。
“子进,这墙里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夏家了,怎么不开心呢?”夜色中绯绡白衣胜雪,他将衣袖一展,两匹马同时变成剪纸,被他纳入袖底。
他红唇微抿,双眼弯弯地笑,怎么看都像只满肚子坏水的狐狸。
王子进也不与他计较,忙搬砖垫脚,就要翻墙。但他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墙头,就见身边白影一闪,原来是绯绡变成了白狐,轻盈地越过了高墙。
“喂!等我一下啊!”白狐落在院内,转眼就消失在花丛中。朗朗月光下,只余下王子进一人骑在墙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翻过了高墙,浑身挂着树叶和泥土,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内室摸去。
绯绡一去不复返,王子进一人在夜色中乱晃,不是踩到了树枝,就是被石块绊倒,一路磕磕绊绊,没有找到那夏家娘子的闺房,却摸到了荒僻的后院。
只见后院中假山被挪开,花园被铲走,似乎正在修缮庭院。但奇怪的是,在这堆瓦砾和杂草中,居然伫立着一个简陋的木屋。
此时已是深夜,木屋中染着昏黄的灯,灯光仿佛一只朦胧的眼,窥视着这夏日华美的夜色。
王子进心下好奇,提着长袍,蹑手蹑脚地向木屋走去。
他方一靠近,就闻到了木料的芬芳,显然这木屋是在近期新建的。而几句喃喃私语,也随着夜风,被送入了他的耳中。
“姑娘喝点汤吧,这是老爷专门请名医为你熬的……”木屋之内,响起了一个女孩柔嫩娇俏的声音。
王子进听到这动人的嗓音,立刻来了精神,忙凑近了窗缝,想要一窥佳人容貌。
只见昏黄的烛光中,正有一对妙龄双姝,其中一人手捧着一个青瓷汤碗,伺候另外一位坐在床边的少女喝药。
捧碗的少女做婢女打扮,穿了件水蓝色的裙子,如云秀发绾成丫髻,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俏皮可爱。
而另一位少女身形则被床边的帷帐遮住,重重叠叠的轻纱中,但见她身姿婀娜,脖颈纤长,显然是位难得的美人。
“小薇,我这种病,真的会好吗?”帷幔中的美人哀怨地问,声音娇柔动听,宛如黄莺出谷。
王子进只听到她寥寥几语,神志便被她勾走,双手都扒在了木窗上,恨不得立刻一睹美人芳容。
“当然会了,老爷这次可是特意请的东京城里最有名的医生。”小薇笑嘻嘻地安慰她,似信心十足。
帷幔内的少女垂下头,心事重重,“我得了这种怪病……苏公子,他是不是要退婚了……”
“这个倒没听说,总之姑娘快点好起来,一切麻烦自会迎刃而解。”小薇再次递上了药碗。
一双手从帷帐内伸出来,轻轻接过了青瓷碗,然而那双手上却长满了细密的金色软毛,指甲又尖又长,宛如利刃。
这哪是美人的柔荑,倒像是野兽的爪子。
王子进被吓得浑身一抖,头重重地磕在了木窗上,发出了当的一声轻响。
两位少女皆吃了一惊,慌乱之中,坐在床边的美人掀开了帷帐。只见她脸上遍布毛发,根本看不清本来面貌,而且最怕人的是,一双瞳仁竟是湖水般的碧色,在烛光下闪烁着幽森森的光,简直跟壁画上的恶鬼无异。
王子进只看了一眼,立刻汗毛直竖,吓得哇哇大叫,掉头就跑。
他的叫声惊动了家丁护院,黑暗中从前院跑来了十几个人,提着灯笼向他追来。
王子进被他们追得抱头鼠窜,也辨不清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后院,停在了一堵高高的围墙下。
此时搬石头垫脚已经来不及,眼见身后灯火通明,护院们蜂拥而来,就要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子进,快上马!”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即一张剪纸轻飘飘落在他的脚下,那纸片随风一滚,就变成了一匹瘸腿胖马。
此时王子进也顾不上挑剔,慌忙跳上马背。胖马仿佛跟他心意相通,四蹄腾空,一跃而起,轻轻松松地跳过高墙,竟踩着清风云丝,径向天空奔去。
“快看啊,那人骑着猪飞了!”“不是猪,是头驴吧?”众家丁哪里见过这等奇观,皆惊叹连连。
王子进听得欲哭无泪,早知有如此风光得意的一幕,真该把马剪得英姿勃发些。
而就在他骑着马穿过夏家大宅时,却见一张脸从墙头探出来,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那是一张男人的脸,堪称姿容俊美,在夜色中如明月般打眼,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王子进不敢再看,忙夹了夹马腹,胖马撒开四蹄狂奔,很快便将夏家的院落甩在了身后。
云丝月影中,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年,正骑着一匹散发着银光的白马,站在云端等他。
他发如乌木,脸似玉雕,唇边含着若有若无的笑,却是绯绡。
三
“子进,这番夜探可有收获?”绯绡拉过胖马的缰绳,两匹马踏着云影,缓缓落到了地上,再次变成了剪纸。
“有啊!我看到了夏家娘子,她居然浑身长满了金毛!”王子进双脚沾地,心也踏实下来,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在木屋外偷看到的一幕。
绯绡悠闲地扇着折扇,毫不惊奇,走在东京城的月光下,宛如闲庭信步。
“倒是你,怎么一进夏家就把我甩开了?”王子进见他毫无反应,难免失落。
“因为我嗅到了浓烈的妖气……”他指了指自己挺翘的鼻尖,朝王子进眨了眨眼睛,“怕你笨手笨脚地打草惊蛇,才隐藏气息变成狐狸,先走一步的。”
“没错!连妖怪是谁我都知道!”王子进拊掌赞同,“就是那夏家娘子,她分明就是个怪物。”
绯绡含笑不语,抬头看了看天心中一轮明月,又看了看王子进清秀朴实的脸,“子进,你真是个简单的人。”
“什么?”王子进怒目瞪他。
“你看这天空的明月,如此皎洁,却变化万千,明日看到的月亮,就与今夜不同……”绯绡眯着凤眼,望月轻吟,“谁也不知道月亮真正长什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王子进挠了挠头,不明白他所言何意。
“你现在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绯绡继续道,“除了变成怪物的夏家娘子,就没看到其他怪事了?”
“之后我仓皇逃命,哪还顾得上这些?”王子进本想说出逃走时看到的怪异面孔,但又怕是自己眼花,干脆摇了摇头。
绯绡见问不出什么,又掏出剪纸,要跟王子进骑着纸马赶回客栈。
可王子进捂着生痛的屁股,说什么也不骑了,宁愿享受这夏夜的月色凉风,慢慢走回去。
绯绡也不以为意,变戏法般从袖中掏出了两壶青梅酒,边走边喝,吟风弄月。
两个少年并肩而行,一个蓝衫,一个白袍,走在东京城鳞次栉比的楼宇间,而月影始终跟着二人脚步,洒下水银般的光辉。
此情此景,几可入画。
两人走了一晚,直至天边泛出蟹壳般的青色,方回到了客栈。王子进疲惫不堪,倒头便睡。
可在酣睡中他仍被噩梦纠缠,一会儿梦到被浑身金毛的怪物追赶,一会儿又梦到窗棂边有一张皎洁如月的脸,正鬼祟地窥视着自己。
“子进,该起来了!”他在梦魇中疲于奔命,只觉一只冰冷有力的手,不断拍打他的脸颊,将他唤醒。
只见窗外艳阳高照,已是正午时分,阳光如利剑般照入房中,驱散了恐怖的梦魇。
王子进看着这刺目的艳阳,方松了口气。但见绯绡换了件白袍,腰间插着玉笛,折扇轻摇,满含期待地望着自己。
“你又饿了吗?不是昨晚才吃了一整只烧鸡?”他一看到绯绡跃跃欲试的眼神,立刻觉得不妙。
“子进,你想不想知道躲在夏家的到底是何妖怪?”绯绡唰的一声展开折扇,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丹凤美目,欲擒故纵地问。
“当然啊,可你不是一贯不爱管闲事……”
绯绡见他胆小,又笑嘻嘻地说:“夏家姑娘只是被人下了咒,才变成这副丑陋模样,之前她可是天仙般的佳人呢,你不想英雄救美吗?”
“那又怎样?夏家戒备森严,即便我想出手相助,也是有心无力……”王子进想到帷幔中娇小窈窕的身影,只能扼腕叹息。
“如果我能令你在夏家不仅出入自如,还能被奉为上宾呢?”
“谁会信你?”王子进面上冷漠地拒绝,却忙着梳洗更衣,跃跃欲试地要跟他出门。
可绯绡偏不让他穿浅色外袍,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件赭色的宽袍给他套上,又戴了一顶同色方帽,将他打扮得老了几岁,乍一看倒像个江湖郎中。
王子进老大不情愿,憋了一肚子闷气,绯绡却心情大好,拉着他顶着毒辣的太阳出了门。
他并不往位于城西的夏家走,竟又来到了昨日那家听怪谈的茶舍。或许昨天的故事太过精彩,茶舍中已经坐满了茶客,人满为患。
“我们来这里干吗?不是去夏家吗?”王子进被艳阳晒得头晕眼花,连连拭汗。
“你听……”绯绡将中指竖在嘴边,示意他噤声。
王子进这才发现,说书先生又在口沫横飞地讲夏家的怪事,跟昨日不同的是,这次他讲的是有人夜探夏家,当被众家丁追捕时,贼人竟然骑着猪飞走了。
“是马!是马啊!”王子进气得连连跺脚。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绯绡凤眼含精,水银般晶亮的瞳仁转了一转,“子进,你不觉得奇怪吗?昨晚发生的事,说书的这么快就知道了……”
“没错……”王子进这才恍然大悟,“一般人家出了怪事,都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家丑事?”
可他想起昨晚看到的瓦砾遍地的后院,以及簇新的木屋,夏家明明在尽力隐瞒女儿的异常。
“这就需要你亲自去夏家一探究竟了!”绯绡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子进!”
王子进看着他狡黠的眼神,登时觉得不妙,背上浮出一层冷汗。
“这位公子是华佗的单传徒弟,可治天下怪病。夏家女儿说白了也是得了一种寻常人没见过的病罢了,才被误传为怪物,几帖药就能除根!”
可还没等王子进开溜,绯绡已经扯着嗓子喊起来,他本就生得俊美无双,声音又清朗动听,这么一喊,顿时吸引了茶客们的注意。
众人目光皆齐刷刷地看向王子进,让他无所遁形,恨不得在地上刨个坑躲起来。
“我这位朋友就是面皮薄,否则凭他的医术,早就扬名四海了!”但绯绡并未到此为止,还在继续吹牛。
人们开始向他们聚拢,再也没人理说书先生。王子进这辈子都没得到过如此多的关注,脸红到了耳根,再衬上不断涌出的热汗,活似一块移动的酱肉。
四
两人被人追问着疑难病症,绯绡活了近千年见多识广,挡在他身前解答,居然说得头头是道。
人们更加信服,问病的越来越多,直至晚风乍起时,两人才抽空脱身,匆忙离开。
“我哪里懂什么医术?”王子进急得冷汗涔涔,“要问我哪家的酒最好喝,哪家的歌姬嗓音最亮模样最美,我倒略知几分。”
“子进,这个你收好。”绯绡将一只锦囊塞到他手中,“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务必要用心记住,千万不能出差错。”
王子进打开锦囊,只见里面有三枚丹药,一缕白色狐毛。
“这丹药你每天给夏家娘子服一粒,连续三日,作祟者必可水落石出。”绯绡不再嬉皮笑脸,难得严肃地嘱咐他,“至于狐毛,待发现不协调的物事时就将它烧掉,我自会赶来救你。”
“什么是不协调的物事啊……”
“记住,此行十分凶险,我不能陪你,你务必小心。”绯绡语气凝重地道,“当然如果你害怕的话可以不去,毕竟那夏家娘子跟你非亲非故……”
“拯救妇孺,本就是男人天经地义的责任!”他豪气万千地挺起胸膛,颇有几分英雄气概,“我王子进是个堂堂七尺男儿,怎会见死不救。”
绯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太好了,方才我就留意到有个小厮一直跟着咱们,估计就是夏家派来的。”
王子进立刻涨红了脸,他刚自吹自擂了一下,怎么碰巧就被抓了话柄?
他回头一看,果然有一个身穿灰色布袍的小厮躲在不远处,见两人发现了自己,忙不迭地向二人鞠躬行礼。
明月皎若玉盘,繁星满天,清凉的夜风宛如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路人的脸颊。
王子进端坐在凉爽舒适的花厅中,看着桌上的各色果子和上等的香茗,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正如绯绡所言,他不但堂堂正正地进入了夏家,还被奉为上宾。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面前坐着的是一对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女,正是夏家的老爷和夫人。
“听闻先生妙手回春,真的能诊治小女的病症?”夏夫人眼中含泪,“那孩子只说看到了怪脸,我们以为她得了惊风症,吃点药就能好。哪知一碗碗药灌下去,她却变得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夫人莫要伤心,小生这里有三帖药,只要娘子吃下去,定可药到病除。”王子进见她哭得可怜,忙出言安慰。
夏老爷也爱女心切,竟没发现这位“名医”居然连药箱都没拿,忙唤婢女带王子进去为女儿诊病。
不过片刻,就有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裙,梳着丫髻的少女走了进来。这小婢正是昨晚王子进从窗缝中看到的,名唤小薇的那名。
小薇朝他福了一福,提着灯笼走在前面。
但见她莲步轻移,竟从后门走出了花厅,还不住四下打望,看起来倒像是在做贼。
“敢问姑娘,我们为何不从廊下过去呢?”王子进小心翼翼地跟她走在花丛中,生怕被杂草绊倒。
“嘘,千万不能被人发现!”小薇瞪了他一眼,竟然连灯笼都吹熄了,“先生有所不知,城里的人都在传我们家姑娘得了怪病,老爷夫人不得不以修葺后院为借口,将姑娘藏了起来,只留我一个人伺候。”
王子进想到昨晚所见,知小薇所言非虚,忙放轻脚步,再也不敢多言。
此时天朗夜清,繁星满天,虫鸣轻响,衬得夜越发寂静。
小薇带着他走过瓦砾遍地的后院,终于停在了一个木屋前。
木屋正是他昨晚所见的那栋,但今夜并未燃蜡。它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瓦砾中,显得凝重深沉,宛如一口巨大的棺木。
“为、为什么不掌灯呢?”王子进一想到容貌如鬼怪的夏家娘子,舌头就不由自主地打战。
“因为怕被人发现,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偷着掌一会儿灯。”小薇伫立在月色下,双眸如漆,唇边露出讥讽的笑,“先生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谁、谁害怕了?”王子进被她一激,登时胆色大增,径直走向木屋。
小薇再次点燃了灯笼,跟他一起走了进去,临进门时,还顺手落下了房门的锁。
灯笼摇晃的光透过木窗,映在杂草和碎石中,宛如跳跃飘忽的鬼火。而在夏家墙外的一棵大树上,绯绡正坐在粗壮的树枝上,悠闲地看着这一幕。
他目如点漆,唇边含着一丝冷笑,仿佛已经看透了这玄妙而诡异的戏法。
五
灯笼飘摇的光线,照亮了木屋中的桌椅。陋室虽窄,却布置得温馨舒适,桌上还摆放着一盆名贵兰花,一看就是少女的闺房。
可整个房间却弥漫着肃杀的气氛,仿佛在这狭小的方寸间,藏着一只凶猛的兽。
“娘子,看看谁来瞧你了?”小薇轻轻呼唤。
“是浅墨吗?”黑暗深处,传来了一个温柔动听的声音,正是昨晚躲在帷帐中的少女,“你终于肯来瞧瞧芸云了吗?可是我变成这样,怎敢见你……”
王子进此时方知这夏家女儿名唤夏芸云,至于她口中的浅墨,却不知又是何人。
“小生王子进,江淮人士,略通医术,是来为姑娘诊病的。”王子进朝浓黑的角落行了个礼。
“怎么浅墨不来了呢?过去即便下着雨,你也会偷偷跟我见面……”夏芸云声音越来越低,“是不是你听说了我的事?”
“姑娘快点让先生瞧瞧吧。”小薇见她说个不停,生怕泄露什么玄机似的,用力推了王子进一把。
她看似纤弱,手劲却很大。王子进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跌进了层层帷幔中。
他只觉身下一软,似乎落入了少女馨香的怀抱中,随即就摸到了一手毛茸茸的毛发。
“浅墨,你真是负心人啊……”他刚想张嘴呼救,耳边便传来了野兽的低吼。
王子进心知不妙,忙起身欲逃。可就在这时,一双利爪疾向他的脖颈刺来。所幸他多年游历,见过了诸多怪事,比常人反应迅捷,一把举起手中折扇,挡住了攻击。
折扇被兽爪抓得粉碎,帷幔中露出了一张长满了金色毛发的少女的脸。朦胧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可见五官精致秀美,依稀还能看出些美人的痕迹。
而且她依旧做富家女子打扮,头上簪着花,身穿朱色绫罗,看起来既可怖又可怜。
半人半兽的夏芸云举起双手,就要再抓向王子进的面门。
“芸云,我何时负过心?”王子进灵机一动,忙柔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挟着森森死气的利爪在他面前寸许处停了下来,夏芸云罗刹般的面容上,浮现出小女儿的娇羞神态。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低声应对,似陷入了甜蜜的回忆中。
“先生!”小薇忙要过来。
王子进伸手阻住她,刻意将自己身形面容藏在暗处,温柔地拉起夏芸云长满了毛发的手,又吟诵起情诗。
还好他平时为讨美人欢心,没少背绵软情话。夏芸云在他的安抚下越发温顺,似认定眼前人就是自己的情郎。
“云儿,这是从泉州运来的荔枝,是我特地为你买的,要不要尝尝?”他见自己的计谋得逞,夏芸云变得乖巧可人,忙掏出了绯绡给他的丹药,凑到了她的唇边。
“浅墨,你对我真好。”少女信以为真,轻轻张开了檀口。
王子进以指拈药,小心翼翼地避过獠牙,将药送入她的口中。想来绯绡随手准备的丹药味道也不怎么样,但她只皱了皱眉头,一声不吭,就囫囵吞了下去。
“天就要亮了,我不能再留……”王子进看着窗外西斜的明月,“云儿,我明日再来瞧你。”
“你能早些来吗?”夏芸云近乎哀求地问。
“当然。”王子进忙别过头,不敢看她满含期盼的绿眸,逃也般地走出了木屋。
小薇以衣袖遮住灯光,也跟在王子进身后退了出来。
而直至他们走出很远,半人半兽的夏芸云,仍倚门而立,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肯回去。
他望着头顶的一轮皎月,不由得为夏芸云伤怀。那昔日对她甜言蜜语的情郎,不知如今心中记挂的又是谁。
深情易变,山盟已逝,只有这月光一如往昔,陪伴在这孤独而可怜的少女身边。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六
小薇带着王子进平安归来,惊得夏老爷和夫人瞠目结舌。
之前去探望夏芸云的郎中,不是被吓跑就是被打伤,没一个全身而退,他们都付了不菲的封口费才将事情压下来。
当他们见王子进面带悲天悯人的表情回来,简直像是看到死人从墓地里爬出来一般惊异。
“我已喂姑娘服下丹药,若是药物生效,即可来客栈找我。”王子进仍沉浸在对感情的伤怀中,淡淡丢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
他这云淡风轻的态度更是令夏家夫妇赞叹连连,但他们有所不知的是,王子进跟着绯绡云游,一路上见过无数死人妖怪。夏芸云虽然面容可怕,但比起要置人于死地的冤魂,却算是良善之辈。
夏家派出轿辇,连夜送他离开。王子进满心都是夏芸云可怜而可悲的模样,根本没有发现,一张脸正躲在高墙之后,偷偷地窥视着他。
那人面白如玉,鼻梁挺直,一双细长的眼满含脉脉深情,是每个怀春少女都会钟情的美貌男子。
如皎月般俊美,也如月光般冰冷。
王子进一回到客栈就匆匆向绯绡的房间跑去,想将今晚的奇遇告诉他。哪知一贯喜欢躲在床上喝酒吃鸡的绯绡竟然外出了。
房中空空落落,只有月光如水,挥洒而下。
他心中失望,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而睡。可是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一双碧绿的、满含哀怨的眼,在眼前晃来晃去。
“你能早些来吗?”少女近乎哀求的话语,也总是萦绕在耳边。
这一晚几乎一夜未眠,到了黎明时分,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床前。那人身穿一袭欺霜胜雪的白衣,像是一束明亮的月光,照亮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
王子进揉了揉眼睛,认出这人正是绯绡,忙从床上爬起来,“你昨晚去哪儿了?居然让我一人涉险?”
他如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完了自己昨夜在夏家的经历,还不忘在危机之处添油加醋,炫耀自己的机智。
“你去对付妖怪,我当然去查人了啊。”绯绡仍笑眯眯的,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要夜行千里,挨户探访,你以为很容易吗?”
“查什么人?作祟的妖怪不就在夏家吗?”王子进不断挠头。
“过两日你自会得知。”绯绡又得意地卖起了关子。
王子进还想再问,就见他故技重施,变成一只雪白的狐狸,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时而还摇两下尾巴。
王子进长叹一声,知道什么也问不出,只能认命地拿起折扇,为狐狸扇风纳凉。
这日刚过午时,王子进坐在窗前读书,客栈的门就被敲响了。来通报的是客栈的小厮,说夏家派人来请他,肩舆在楼下等了有一会儿了。
“看来你的药管用了!”王子进一把丢下书本,朝赖在床上的白狐跑去,“我该怎么办?这天色尚早,夏芸云万一看清我的脸,会不会将我吃了?”
狐狸眯着漆黑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轻轻摇了摇头,“你看起来不怎么可口,她应该不会喜欢,但是今晚你就未必能回来了。”
“啊?为什么?”
“你到了夏家便知。”白狐懒洋洋地伏在松软的床榻上,慢条斯理地说,“对了,留意夏芸云的闺房,可能会有收获。”
王子进飞快地换好衣服,套上布靴就要出门,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别忘了我给你的狐毛!”当他拉开房门时,身后响起了绯绡的叮嘱声。
他朝白狐挥了挥手,提着袍角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梯。跟昨日的晴空万里不同,今日光线阴霾晦暗,天边层云如海,夏风吹得酒旗如风帆般上下飞舞,似乎一场暴雨将至。
当他来到夏家,却见家丁婢女们奔走忙碌,将彩绸和花灯挂在门楣上,似要操办喜事。
夏老爷更是亲自来到大门前迎接他,热情地带他径直穿过了庭院,来到了主人房,而并非昨日的偏僻的花厅。
夏夫人则换上了一袭淡紫色新衣,发髻高绾,正站在门口迎接。她见王子进走来,躬身朝他行了个大礼。
“夫人,这可使不得!”王子进忙将她扶住。
“先生真是我们夏家的大恩人……”夏夫人一说起话,竟涕泪齐流,“就在今晨,小女服了先生的药一晚后,竟、竟然……”
“竟然怎样?”王子进的心登时一紧,生怕绯绡来路不明的药惹出事端。
“她身上的毛发脱落了一半,双瞳中异色变浅,还能认得出我跟老爷了……”
“是啊,一帖已经如此有效,看来真如先生所说,服药三日后即可痊愈。”夏老爷笑得合不拢嘴,忙将王子进请进内室。
室内已经准备了上好的酒菜,但只有小薇一人手捧酒壶站在桌旁,显然此事仍瞒着其他下人。
绯绡的药药效如神,大出王子进预料。而且他平日总跟绯绡同进同出,风头尽数被他抢走,自己很少受重视。
如今夏家主人将他奉为上宾,他喝了几杯酒也不由得飘飘然起来。
“所以老爷夫人修葺宅院,是为了庆祝娘子康复吗?”他指着院外奔走忙碌的下人问道。
提及此事,夏老爷更是满面红光,“不瞒先生,我们早在半年前就为小女觅得一门良缘,对方才貌家业俱佳,但因小女久病不愈,这门亲事也耽搁了。”
“幸而苏公子是有情有义之人,居然知道芸儿生病也不嫌弃,坚持要等她病好。”夏夫人忙接过话茬,“如今芸儿的病已有起色,当然要让她尽快成亲。”
“如此要恭喜二位了!”王子进闻听喜事,也十分开心,“不知婚期定在哪日?”
“就在下个月十五。”
“这么快?”他有些诧异,毕竟是两户富贾之家结亲,未免太过匆忙。
“越快越好,此事不宜再拖。”夫妻俩却异口同声地答道。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搅乱了喜气融融的气氛。只见小薇正站在阶前,惶恐地看着脚下破碎的酒壶,连连道歉。
所幸夏老爷和夫人喜上眉梢,没责骂这粗心的婢女,只让她再去烫一壶酒。
王子进盯着四溢的酒水,四分五裂的瓷瓶,心头渐渐笼罩上一层阴霾。潜伏在夏家作祟的妖怪是谁?当夏芸云服完了丹药,它真的会如绯绡所说,如期现身吗?
正如谁也无法得知,隐藏在天边层峦叠嶂般的黑云之后的,是怎样一场风雨。
七
未时刚过,苍穹中就响起阵阵闷雷,狂风乍起,吹得草木飘摇,风里仿佛藏着一只无形的手,肆虐到哪里,哪里就花残柳败。
热闹喜庆的夏家庭院,登时变得肃杀冷清,待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院子里已是空无一人。
雨势越来越大,宛如层层叠叠的帘幕,笼罩了整个世界,天地之间唯有水色氤氲,变成了一片雾蒙蒙的黑。
王子进被安排在客房中小憩,可他根本无心休息,握着绯绡给他的锦囊,看窗外风雨飘摇,雨势如倾。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竟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好似战前的鼓点。王子进被吓了一跳,半分不敢耽搁,忙跑去打开了房门。
只见门外正站着一位着水蓝色衣裙的少女,一把紫竹伞遮住了她半边脸,但从身形声音辨认,正是夏芸云的婢女小薇。
“先生,姑娘闹着要见你,我实在拗不过她,只能来求您见她一面……”小薇话未说完,声音已有些哽咽,只能将脸藏在了伞下。
王子进这才发现,她脸上印着几道红色指痕,一双清澈美丽的眼睛中蕴着几分水色,显然是刚刚哭过。
“姑娘莫急,我这就过去。”他一向心软,最见不得美人落泪,即便心中惴惴不安,也硬着头皮走出了房门。
雨落如注,两人挤在一把小小的紫竹伞中。王子进不敢挨近小薇,半边身子被淋得净湿,走路也把好走的路让给她,自己则满腿泥泞。
“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呢……”小薇突然含笑看了他一眼,轻轻地说。
她如桃心般的面庞,在冷雨中如浸了水的羊脂玉般温润洁白,唇色鲜艳如蔷薇初绽,一双黑眸好似寒星,眼角眉梢尽是风情。
她不再是个清丽朴素的小丫头,浑身散发着妖异致命的美。
王子进被她看得心头一惊,忙别过了头默默赶路。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只见滂沱雨雾中出现了一个深沉浓重的影子,却是夏芸云居住的木屋到了。
跟之前不同,木屋大门微敞,留下了一条半尺宽的缝隙,似乎主人在殷切期盼着雨中来客。
“先生,我不能陪您了。”小薇怯生生地捂着自己的脸庞,眼中泪光闪烁,“我怕姑娘看到我又会发脾气……”
“只、只有我一人?”王子进没想到她会临阵脱逃,吓得舌头打结。
“我在门口守着,先生有什么事就叫我,而且你会念诗哄她,姑娘不会伤害你的。”小薇紧紧握着伞柄,指节都因用力过度而变得青白,看样子是真的吓坏了。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王子进只能硬着头皮推开了木屋的门。
门因沾染了潮湿雨气,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刺耳而悠长,像是殷勤的、来自地狱的邀约。
暗淡的光透窗而过,令室内的景致一览无余,却又不甚清晰,宛如一场沉淀在旧时光中的梦,蒙上了岁月的尘埃,飘摇而模糊。
一个锦衣美人,正坐在妆台前对镜簪花。她腰肢纤细,背影曼妙优雅,好似一只美人瓶。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她边梳妆边轻吟着诗句,“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声音婉转动听,字字都透着哀怨,正是绯绡最喜欢的《春江花月夜》。
“姑娘……”王子进不忍惊扰这美好静谧的一幕,过了片刻才出言发声。
“是浅墨吗?你果然又来看我了。”美人又惊又喜地回头看他,只见朦胧的光线中,她脸上毛发稍减,现出了玲珑娟秀的五官。
“正是小生……”王子进忙以袖遮面,躲进了阴影中。
“浅墨信守约定,今日来得果然早了。”夏芸云婀娜多姿地站起身,向王子进走来,“陪我说一会儿话吧,就像过去那样。”
王子进见她缓缓靠近,生怕被她发现自己是冒牌货,吓得不断后退,可木屋狭窄逼仄,很快他就退到了墙角。
墙角处放着个酸枝木的花架,架子上一盆紫色兰花正优雅盛放,花瓣如蝶翼般在潮湿的空气中轻颤。
王子进一见到这盆兰花,立刻双眼放光,飞快地从花盆中抓了把泥土抹到了脸上。
“浅墨,你在躲我吗……”夏芸云利爪森然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温热的呼吸吐到他的脖颈,如羽毛搔痒,令人浑身发麻。
“怎么会……”王子进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强笑着答,“只是外面下雨,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弄污了脸,怕被你嫌弃而已。”
夏芸云碧绿的眼珠转了转,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温婉地笑了:“浅墨,我怎么会嫌你呢?”
她羞涩地抬起手,轻轻地拂了一下王子进的脸庞,利爪滑过肌肤,冰冷锋利,宛如刀刃。
八
窗外雷声滚滚,雨势滂沱,而木屋之中,则是一片温馨喜乐。王子进小心翼翼地哄着夏芸云,不是跟她对诗,就是说情话,生怕她一生气就把自己的脖子扭断。
“浅墨,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夏芸云脸颊绯红地坐在镜前,含羞问他。
“记、记得啊……”王子进登时被她问得直冒冷汗,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天的赏花游园会上,我跟金奴儿在院子里扑蝶游玩,蝴蝶落到了花枝上,我用扇子去扑,却惊醒了在花丛中小憩的你……”夏芸云满怀幸福地回忆,“从那以后,我经常能见到你。去裁缝铺子时,去寺庙上香时,出门游玩时……”
王子进听她浓情蜜意地叙述,不知她口中所说的“金奴儿”到底是何人,还有她那优秀的未婚夫苏浅墨,在夏芸云的描述中似是个情深意重之人,可她病了这么久,这人却从未来探望。
他心下好奇,开始巧妙地从夏芸云口中套话。
“昔日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还留着吗?”以他的经验,情投意合的男女,往往都会互赠信物。
“你没有送过我信物啊。”夏芸云突然慌了,她走到床边,翻起了木箱。
此举正合王子进心意,只见她拿出了成堆的绫罗衣物,终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只半尺见方的木匣。
“你送我的,只有这一首首情诗……”她将木盒捧到了王子进面前,含羞带怯地问,“你忘了吗?”
“怎、怎么会忘呢?”王子进接过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好。
木匣是上好的梨花木雕成,四角包着金边。他按下盒盖上的机括,盖子自动弹开,露出了一沓香气扑鼻的花笺。
每张纸上都用文雅的字体写着情诗,不是“一日不思量,攒眉千度”,就是“恨别添憔悴,罗带日渐宽”。
王子进越看越奇怪,他倒是常在歌妓花娘手中看到类似的花笺,这些露骨的情诗怎能赠予闺阁少女。
信的底部还压着一张折叠的宣纸,纸上勾勒着寥寥几笔墨痕,似乎是一张画。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展开了宣纸。
“不要看!”夏芸云伸手来夺他手中的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纸在微风中完全展开,在昏暗的光线中,可见画上正有一个身穿长袍、头戴金冠的俊美青年,他翩然站在万花丛中,背后有一轮皎洁明月。
王子进看到这画中人登时一愣,那笔挺的鼻梁,浓黑的双眉,他竟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是我昔日偷偷画的,你知道了之后就让我烧掉……”夏芸云紧张地看着他,小声道,“可是我舍不得才藏了起来,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你莫要害怕……”王子进疑惑地问,“你画的该不会就是那苏家……不,就是我吧?”
“当然,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的影子……除了你,我还能画谁呢?”夏芸云羞涩地垂下头,将画小心翼翼地叠好,收回了木匣之中。
王子进盯着被夏芸云视若珍宝的木匣,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锦囊,不知道这画算不算绯绡所说的“不协调的物事”?
恰在此时,天空响起了滚滚雷鸣,仿佛层层积云中藏着一个恐怖的神魔,要用电光将天幕撕得粉碎。
夏芸云吓得尖叫一声,钻进了王子进的怀中。可王子进比她还害怕,生怕自己被拆穿是个冒牌货,性命不保。
“云儿,不要怕,我这就去叫人来陪你。”他只想尽快脱身,忙从锦囊中掏出了一枚丹药,递到了夏芸云嘴边,“这是我特意为你拿的果子,你吃下它,我明日会更早些来瞧你。”
夏芸云含羞点头,跟昨日一样微微张开了檀口,王子进拈着药丸,就要送入她的口中。
又一声炸雷响彻天空,夏芸云突然瞪圆了双眼,碧绿瞳仁中迸射出兴奋而狂乱的光,激动地看向王子进身后。
王子进被她的表情吓得浑身一僵,又惊又怕地回过了头。只见凄风冷雨中,木窗被吹开了巴掌宽的缝隙,缝隙中正有一张脸,偷偷地窥视着屋内的境况。
那张脸光洁如玉,鼻梁笔挺,一双浓眉像是两个触目惊心的钩子,微微上挑着,竟跟画中的美男子长得一模一样。
九
“浅墨!”夏芸云挣脱了王子进的怀抱,激动地冲到窗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王子进一个箭步挡在了夏芸云身前,重重关上了木窗,落下了窗闩。
“让我见他,让我见他!”夏芸云像是发了疯,对他又抓又打,利爪划破了他的额头,鲜血汩汩而出。
“我就是浅墨,我就是!”他忍痛紧紧抱住了夏芸云,轻抚着她消瘦的脊背。
夏芸云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伏在他的怀中,发出猫一般的呜咽。王子进连哄带骗,才让她将绯绡的丹药服下,待她入睡之后才离开了木屋。
此时天色已晚,天空似一块化不开的墨锭般透着郁郁沉沉的黑。雨势渐歇,飘零的雨丝如千万根银线,随冷风翻飞。
积水令庭院中遍布淤泥,他踩着淤泥,小心翼翼地绕到了后窗,想要找到那奇怪人脸的蛛丝马迹。
可是后窗前只有泥水横流,哪里有半分痕迹。他长叹口气,刚刚要转身离开,便见飘飞细雨中,一个朦胧的人影正站在不远处。
“你、你是谁?”他壮着胆子走过去,那人却并不回答,仍伫立在漆黑濡湿的雨夜中。
他缓缓靠近,才看出那是一名身穿淡蓝色衣裙的少女,她撑着一把紫竹伞,衣袖和裙裾在冷风中飞扬,乍一看宛如鸟翼。
“是先生啊……”少女回过头,脸色如冰雪般苍白,更衬得眸如点漆,唇色如血。
“小、小薇……”王子进暗自松了口气,抹干了脸上的雨水,“你一直在等我?”
“当然,小婢怎敢撇下先生,独自回去呢?”她举起伞,为王子进遮住了雨水。
“对了,你方才一直站在这里?”王子进看她等着的位置,刚好能看到木屋的后窗。
“是啊。”小薇连忙点头。
“有没有看到什么人靠近?”
“没有,这么大的雨,谁会来这荒僻的后院呢?”她困惑地看着王子进,似乎十分不解。
王子进见问不出什么,只能失落地回到了主屋。而正如绯绡所说,他当晚果然住在了夏家。
淅淅沥沥的雨像是刻意要将他留下,丝毫没有停歇的征兆,夏夫人热情地吩咐仆人为他熏好了客房的被褥,盛情挽留,令他无法推拒。
当晚他孤身一人躺在床上,拿出了锦囊中的狐毛看了又看。
那张画是不协调的物事吗?他到底要不要将狐毛烧掉?而且画中人为何会出现在夏芸云的后窗旁,苏浅墨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她吗?
他辗转反侧,直至夜半时分,才在滴答的雨声中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房门发出吱呀轻响,似有人推门而入。他手脚僵直地躺在床上,胸口似压了一块大石,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为什么要来破坏我的好事……”一个阴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哀怨低沉,仿佛来自地底幽魂的低吟。
王子进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床前帷幔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一张脸。
那人五官挺拔,双眼微微上挑,怎么看都是个俊美男子,正是他在木屋后窗中看到的人。
男人朝他诡异一笑,猛地张开了嘴,露出了两排白森森的獠牙。
“不要……”王子进吓得浑身冷汗,梦呓般呻吟,“绯、绯绡救我……”
男人的头一低,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王子进又惊又痛,才看清他居然根本就没有身体,只有一个头颅。
“哇!”他失声尖叫,而就在这时,从斜处飞出一个石块,准确地砸在了头颅之上。
男人发出一声闷哼,在濡湿的夜风中化为烟尘,转瞬便消失不见。
王子进一直僵硬的手脚突然能动了,他翻身坐起,才发现浑身全是冷汗,单薄的中衣已经湿透了。
只见床前帷幔随风飘荡,客房中宁憩寂静,哪里有古怪的人头。花窗被夜风吹开,微微敞开了一条缝隙,洒进半室碎银般的月光。
午夜风寒,他走过去想要关窗,而就在他伸出手时,才发现手臂上竟赫然有个牙印,跟梦中被人头咬的地方一模一样。
他心中一惊,忙点燃蜡烛在屋中寻找,果然在床边发现了一块石头。微弱的灯光下,只见拳头大小的石头上,被人用朱笔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狐”字。
王子进捧着石头坐在灯下,只觉心中安泰无比,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傻笑。
十
次日清晨,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晨风如洗,满蕴着青草气息。
王子进几乎一夜未眠,正和衣躺在床上打盹,哪知刚刚会了下周公,便被门外的喧哗声吵醒。
王子进昨晚受到惊吓,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还在半梦半醒间,就听门外传来了喧哗之声。
他匆忙起身,慌慌张张地冲出了房门,却见夏老爷和夏夫人正激动地站在廊下。
两人一见到他就涕泪横流,高喊着“恩公”,想要下跪道谢。
“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忙扶住二人,诧异地问。
“小女……小女几乎痊愈了!”肥胖的夏老爷满面红光,激动得一把就将他抱在怀里。
王子进只觉被埋入一座肉山中,口鼻被肥肉牢牢堵住,差点就要断气。
“今早我们过去查看,发现她身上脸上几乎没有毛发了,眼睛也变成了黑色!”夏夫人喜极而泣,“只是她脑子还有点糊涂,仍然把那苏家公子挂在嘴边,说他天天都来探望,她才好得这么快。”
王子进挣扎着从夏家老爷的怀中脱身,喘着气笑道:“如此甚好,今晚喂姑娘服下最后一粒药,我就能功成身退了。”
“恩公怎能如此见外?一定要等小女完婚了再走啊!”夏老爷又扑上来,要跟他拥抱。
“对了……”提到夏芸云的婚事,王子进又想起了那张如魔似鬼的怪脸,“苏家公子,可有何奇怪之处?”
“苏家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人也精明干练,如果说他哪儿奇怪……”夏老爷提到未来的女婿,言语中满含骄傲,“就是他太过完美,如此青年才俊,居然不结交狐朋狗友,也从不去花柳之地,没有任何品行不端之处。”
“可是据说姑娘是因看到了一张脸才受到惊吓,生了这场大病,她有没有说那是谁的脸?”
“不知道,好像是鬼脸吧,应该很可怖……”夏夫人提到女儿发病的经过,连连轻抚着胸口,似心有余悸。
王子进见他们对苏家公子印象极好,也不愿多嘴,只能将满腹疑惑压下,静观其变。
当日夏家依旧忙着张灯结彩,王子进被奉为上宾,不但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待到黄昏时分,夏老爷还派小薇为他送来了一匣金子。
“先生,这是老爷的谢礼。”霞光之中,小薇也换了件鲜亮的翠蓝色纱裙,丫髻上簪着几朵紫罗兰,如初绽的兰花般风雅多姿。
“夏老爷真是客气了,我岂是贪财之人。”王子进忙摆手拒绝。
“老爷的意思是,让先生您今晚尽快给姑娘服下药,就悄悄从后门离开吧……”小薇欲言又止,“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待姑娘痊愈,先生再以远方亲戚的身份登门来喝喜酒。”
王子进听了心下不悦,觉得夏家冷淡薄情,可转念一想,自己本就是为了救人而来,又何必计较虚名。
当日他用过晚饭,就像前两日一样,要去木屋中探望夏芸云。可他在客房中左等右等,却不见小薇来接他。
眼见月影悬在树梢,夜色渐浓,他孤身一人向后院走去。
昨日刚下过雨,夜风挟着凉意,宛如一匹冰凉滑腻的绸缎裹在肌肤之上,令人觉得舒适爽利。
灯笼微弱的灯光好似缥缈萤火,徜徉在苍茫夜海中。他提心吊胆地踏着瓦砾,穿过后院,很快就来到了木屋前。
跟之前两日不同,木屋的门大敞四开,门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好似一张巨大无比的嘴,等着吞噬陷入其中的所有猎物。
王子进站在屋前,打量了半天洞开的大门,才战战兢兢地提着灯笼走了进去。
木屋中安宁静谧,只有轻纱般的月光透过后窗,照亮了这方陋室。跟昨日不同,镜台前空无一人,夏芸云并未梳妆等他。
“云儿?云儿?”他呼唤柔声。
可叫了几声,仍无人应答。夜风吹动了床前帷帐,纱帐如云似雾,仿佛有窈窕的少女躲在其中。
王子进举高灯笼,想看清夏芸云是否坐在床上。
而就在这时,身后的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他惊恐地回头,只见门前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玲珑有致,双眼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绿光,看样子正是夏芸云。
“云儿我来看你了,我是浅墨啊……”王子进故技重施,温柔地哄她。
可那人根本不理他,身影如风,一爪就疾向他面门抓来。他吓得一屁股跌倒在地,只觉一阵腥风袭面,堪堪掠过他的鼻梁。
但还未等他喘口气,又一爪掏向他的心窝。王子进慌乱中连连后退,一头就跌到了床上,窗幔如重重烟雾,隐匿了他的身形。
攻击他的人不依不饶,双爪如刀刃般锋利,几下就将碍事的纱帐撕得粉碎。十指如尖利的钢刺,眼见就要贯穿王子进的脖颈。
王子进慌乱中一把掀起了棉被挡在自己身前,只听黑暗中传来刺啦一声轻响,却是那双恐怖的手将厚厚的棉被洞穿了。
而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双手一翻就将被子牢牢困紧,居然出奇制胜,捆住了这妖怪的利爪。
“浑蛋,为何坏我好事?”可他刚松了口气,就听耳边响起了一个阴森的声音,跟他昨晚在梦魇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他吓得连忙回答,只见一张俊美男人的脸正浮在半空中,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哇!”王子进吓得失声高叫,手一抖就松开了棉被。
男人张开大嘴又要咬他,他从怀中掏出了写着“狐”字的石头,使尽全力朝俊美的头颅掷去。
石头砸在他的脸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怪异的头颅从半空中跌落,一下就掉进了王子进的怀中。
王子进吓得汗毛倒竖,哇哇大叫着将怀中的头颅丢出去。哪知它砸在墙上弹了一下,又弹回了他的怀里,他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个绒毛线球。
球上布满了爪痕和齿印,显然是某种动物的玩具。
他愕然地捧着绒球,完全没有留意,身后如野兽般狰狞的人撕破了锦被,如刀锋般的十指,准确地指向了他的后心。
十一
他进出夏家这几日,根本没看到动物的影子,这镶了绣边的绒球又是为谁准备的?又是谁将它变成了苏浅墨的脸,浮在半空中夜夜吓人?
他还未想通其中关节,只觉脑后生风,吓得他纵身就扑到了地上。可是因为用力过猛,磕得他眼冒金星,下巴生痛,但总算躲过了一劫。
“杀了你,一切就结束了!”床上的人四肢着地,弓起脊背,嘶哑地嚎叫。
她的声音令王子进脊背发凉,因为那分明不是夏芸云的声音,而是个陌生人。
“如果发现不和谐的物事,记得将这狐毛点燃!”
绯绡的话在耳边回荡,他爬起来就向放在门口的灯笼跑去,女人纵身跃到床下,一爪就抓向他的脖颈。
王子进将握在手中的狐毛用力掷向灯火,狐毛在黑暗中飘飞,只有寥寥几根落在了火焰中。
完了!他心下一沉,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脖子被妖怪生生抓断的惨相,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可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预期中的痛苦,忙睁开双眼。只见绯绡白衣胜雪,姿态翩然地站在他的身边,而他只用一支碧绿玉笛,就挡住了怪物如刀锋般的双爪。
灯笼的光辉照亮了女人的脸,但见她一袭蓝色衣裙,脸上长满了金色毛发。一双美目变成了翡翠般的深绿色,在夜色中散发着幽森可怖的光。
“小薇?”
看她玲珑秀美的五官,分明是活泼可爱的小婢女。
“你们到底是谁,为何多管闲事?”小薇愤怒地咒骂。
她收回双爪,红唇大张,露出了白森森的獠牙,纵身就向绯绡扑去。
绯绡唇边含笑,连躲都不躲,衣袖一展就将她卷入了袖底。说来奇怪,少女窈窕的身影竟然在他的衣袖中消失了。
“来看看她是谁……”绯绡走到王子进身前,将衣袖一抖,只见里面竟然掉落出一只浑身金色长毛,长着一双翡翠般碧眼的猫。
猫一落地就龇着牙发出嗬嗬轻叫,想要攻击王子进。
绯绡却轻轻地拎起它的脖颈,将它抱在怀中。猫被吓得瑟瑟发抖,方才的威风一扫而光,颓然地蜷缩在他的臂弯中。
“这猫好凶啊,妖怪就是它吗?”
“这是金华猫,猫妖中最凶恶的一种。”绯绡一边摸着金猫的长毛,一边为王子进解惑,“它们可以变身为美貌的少年少女,但是如果吃了它给的食物,主人就会中咒变成猫妖。在夏家作祟的就是它。”
“哦,‘金奴儿’原来是它!”王子进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听夏芸云说到这个名字,我觉得奇怪无比,没想到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猫的。”
“金华猫只要身在主人家,法力就无比强大,我不敢打草惊蛇,才派你潜入夏家。”绯绡抓起猫的爪子,笑眯眯地逗弄它,“狐毛会为我搭起通往夏家的桥梁,我出其不意才能一击即中。”
猫沮丧地别过了脸,哀怨地呻吟了几声。
“所以你随时都能出现的,是吗?”王子进越听越生气,想到这几天担惊受怕的遭遇,恨得咬牙切齿。
“怎么会呢?子进,如果没有你,我真的无法准确地找出这家中谁是妖怪。”绯绡眯起凤眼,柔声对他道。
暖黄的灯光下,他黑发如墨,白衣宛如烟云,散发着高贵优雅的美。
王子进被他夸赞,一腔怒气立刻烟消云散。他伸指弹了金华猫额头两下,算是报了今晚的追杀之仇。
两人一猫走出了木屋,只见浩瀚苍穹中繁星如海,正是个华美如诗篇的夜晚。
“可是我不懂,它为什么要害自己的主人?”王子进站在瓦砾中,不解地看着绯绡怀中的猫。
“还是让它自己跟你说吧!”绯绡将猫放到地上。
金色的猫在地上打了个滚,变成了个妙龄少女。她不再做丫鬟打扮,周身遍布金毛,眼睛宛如碧水,已经兽性毕露。
“都是你们,把一切都搞砸了!”她挥舞着利爪,但忌惮绯绡的力量,又不敢造次,“姑娘就要成亲了,她怎么能嫁给那种畜生不如的人?”
“你是说苏公子?他不是人中龙凤?”王子进不断挠头。
“呸,人中蛆虫还差不多!多少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他就是靠骗女人发家的。也只有你们这些人类有眼无珠,会被这种金玉其外的人欺骗。”
王子进迷惑地看向绯绡,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子进,你可还记得我之前夜奔千里,去调查真相?”绯绡娓娓道来,“苏州陈家绣坊在五年前倒闭,据说就是为独女招了个上门女婿导致的,那人仪表堂堂,却专做阴损之事,每天打骂妻子,在账目上做手脚,将所有的钱都转移到了自己的名下。最终陈家被他败掉,陈家女儿也带着孩子跳河自尽了。”
“竟然如此阴狠……”王子进听得脊背生寒。
“而且他发了笔财之后,换了个身份,又去了扬州行骗,手法一模一样,专门拣只有独女的商户行骗。”绯绡冷冷地道,“当我查清一切后,便知夏芸云身处险境。”
“怪不得你总是提到月亮,因为月亮的脸总是在变……”王子进望着天心一轮皎月,终于明白了绯绡话中的深意。
明月宛如玉盘,皎洁美丽,高挂在天心。它静谧美丽,又善于变化,谁也不知道月宫之上,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王子进此时才终于明白为何金华猫会将夏芸云变成怪物,又为何将自己的玩具变成了苏浅墨的脸,到处吓人。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这门亲事,而想必将夏家的事告诉说书先生的也是她。
“可是你既然有法力,怎么净搞花招,不直接去教训那姓苏的恶人呢?”只有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我们都是被人类‘聘’过来的,如果他没出礼物请我,我怎么能登堂入室啊?”金华猫懊恼地发出嗬嗬低吼。
“原来如此!”
他只知民间有风俗,在养猫之时要送些鱼干给猫的旧主做聘礼,才能将小猫抱回家。
本以为是养猫人之间的情趣,没想到还暗藏玄机。
“如此说来,我若能助你一臂之力呢……”绯绡听到此处,含笑看向了金华猫。
猫妖舔了舔嘴唇,口中獠牙闪露,碧绿的双眼中散发出希冀的光。
王子进看着达成共识的两人,不由得望月长叹。看来不光是人心险恶,面孔如月亮般多变,妖怪也一样诡计多端呢!
十二
当晚绯绡带他去厨房中煮了锅开水,在沸腾的水花中,金黄色的猫咬断了自己的一截尾巴,将血水尽数洒在滚水中。
原来被金华猫变成妖怪的人,只能吃掉它的血肉才能复原,绯绡的丹药也只能暂时抑制住夏芸云体内的妖性而已。
猫蹲在灶台前一声不吭,痛得浑身发抖,也毫不退缩,直至鲜血和毛发熬成了一碗浓腥的汤。
绯绡抚摸着它颤抖的身体,低声问:“你是爱她的吧?所以才能忍受这样的痛?”
猫凄厉地高叫,蜷成了一团。
王子进见它可怜,撕下一片衣袖,将它的断尾处仔细包好。
“妖怪们都很可怜,为了那点微薄的爱,它们付出的往往比人类要多很多。”绯绡叹息一声,单手抱起了猫。
“绯绡,你……”王子进见他触景生情,好奇地问,“……你是不是也爱过谁呀?”
绯绡眼风如刀,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将热腾腾的汤盛入碗中递给他,“子进,该你这个神医出场了,让夏芸云恢复原状吧。”
王子进捧着汤碗,手不受控制地发抖。
绯绡白衣翩翩,抱着猫走出了厨房,身影如夜雾般消失在月光中,只有袅袅余音在风中回荡:“你天天吃喝玩乐,不事生产,也该帮我赚点银子了!”
他吓得紧紧抱住了碗,迈着小步向夏家的主屋跑去。
时隔月余,夏家荒废已久的后院,终于有工人踏足开始了修葺和整理。
而那幢古怪的木屋,很快就成了工人们休息的地方,夏日里的怪谈传说,也随着乍起的秋风,被人们忘到了脑后。
夏家芸娘又变成了昔日那个活泼美丽的少女,只是闲暇之时,她总抱着一只彩球沉思,似在怀念远去的故人。
但她有所不知的是,高高的围墙之外,新的传说正在夜幕下上演。
夜晚的东京城火树银花,如天宫般缤纷炫目,一个身材颀长、双眼微微上挑的俊美男子信步走进了花街。
沿街叫卖新酒的花娘娇俏美丽,她们在这繁华城市中,宛如海浪中翻飞的泡沫,这一刻还缤纷耀眼,下一刻可能就已化为飞烟。
“这位公子,要买酒吗?”一个身穿蓝色衣裙,梳着丫髻的小花娘袅袅婷婷地走到他身前。
她头上簪着黄色的鲜花,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乌黑明亮,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抽芽的嫩柳般鲜嫩可人。
“怎么卖呢?”他被她俏丽的脸庞勾起了兴趣。
“看在公子人才出众的分儿上,我这酒就不要钱了,只需您身上一个物事交换。”小花娘朝他抛了个媚眼,风情无限。
他很少碰到这样的好事了,这坛酒怎么也值二两银子,而这卖酒的姑娘,也刚好是他喜欢的那种。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带着体温的锦帕,递给了娇美的少女,少女微笑着接过手帕,将酒坛放到了地上,大方地挽起他的手臂,走入缤纷灯火中。
而在灯火阑珊处,一个身穿白衣的美少年,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他姿容出众,双眼如丹凤,散发着亦男亦女之美,但那眼神却冰冷如刃,看着远去的男人,像是在看一个已死之人一般。
月脸善变,十几天后,圆满无缺的明月,就变成了一弯玉钩。
王子进和绯绡坐在茶舍中,一边赏月喝酒,一边听口沫横飞的说书人讲述着东京城中的怪谈传奇。
“各位看官客人,今晚我要讲的故事,是关于一位姓苏的郎君的。”他打了两下响板,成功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绘声绘色地说,“这苏郎生得一表人才,难得的是品行端正,还觅得一门好亲事。可哪知就在前几日,他居然在自家被咬断了脖子,气绝而死……”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翘首以盼地等他再说下去。
“而且最可怕的是,他尸首旁还被放了几个账本,皆是他之前作恶骗人家财的记录,原来这看似相貌堂堂的君子,竟然是个专门骗女人的骗子……”
王子进听到此处,诧异地看向绯绡,只见他正专注地吃烤鸡腿,根本就把这桩惨剧当耳边风。
“是你做的吗?”他凑过去,低声问。
“我对此事一无所知。”绯绡笑嘻嘻地看着他,“子进,倒是如此闷热的夜晚,你忘了曾经的许诺了吗?”
王子进只能万般不愿地拿起蒲扇,为他扇起了风。
喵——夜风清凉,一声猫叫轻轻回荡。他忙抬起头,只见茶舍之外的空地上,正匍匐着一只浑身金毛的猫。
“金奴儿?”王子进忙呼唤它。
猫碧绿的双眼宛如翠宝,冷漠地瞥了他一眼,轻灵地蹿到了树上。繁茂的枝叶隐藏了它金色的身影,只有断了一截的尾巴悬在半空,缓缓轻摆。
“不知此后,又会有谁的脸,如月影般神秘莫测。”绯绡仰头望月,似看透了这大千世界,“人心不足,这种事古往今来从不罕见。”
“别担心。”王子进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用力扇起了扇子,将阵阵凉风送到绯绡身前,“反正那些贪心的人,终将被他们的欲望杀死!”
绯绡一愣,似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轻笑着将一杯酒递到了王子进面前,王子进放下扇子,伸手接过,两人就在月色下对饮起来。
正是,花在杯中,月在杯中,月光如水水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