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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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女官轶事(六)

    燕皇城一共有四重宫门,直到过了最后一重,才算真正到了禁中。

    姜桃在第一道门前卸了马,忍不住回过头,朝季梁的马车回望了一眼。

    他说,“想不想跟我一道走?”

    她观他说话时候似有三分嬉笑却有七分落寞,朱色映着晖,赤炼袍服明明极艳,他的脸色深静异常。

    她不说的,他向来心照不宣。

    当年她离开大随,曾无数次想重新踏上这片故土,与仇人做个了断,如今穿上这一身女官袍,愿景已近在眼前。况且,她本不该是儿女情长的人。

    赤炼官服如烈火灼然,他尊之重之,敬之畏之,一夕穿上,岂可轻易褪下?其他的人又怎肯放过他急流勇退?况且,他还有阖家的大仇未报。

    姜桃幼时磨难重重,伶仃孤苦,此生幸得姐姐,不管深陷泥潭还是虎穴,始终如一得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又得幸遇见公主,风雨之中倾尽所有护她周全。

    可若说此生有什么能与守护姐姐和公主并重,即是此刻与季梁相守一生的心愿了吧。

    不知是不是见惯了这世间的离苦,还是会算这万物的命数,姜桃一直是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尊重万物都讲究的平衡之道,情若太深,缘就浅了,拼了命要厮守终生的,到头来,还是天各一方。譬如公主和南将军,青梅竹马,海誓山盟,却不得相守,各自都走上了自己此生该走的道路。

    分别在际,她本想对他说,你我之间岂在朝朝暮暮。

    其实亦是在劝自己。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暮暮与朝朝。

    可她终究没来得及道出口。

    没来得及道出口的话,又何止这一句。

    在马车之上,季梁见她搪塞,不过淡淡而笑。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顶温柔的,不强她所难,不予她不愿。

    他一直在等她的没想好。

    他也一直在等她留下来。

    他深道她在这深宫之中,还有牵挂之人。

    他相信她是个果决之人,就似今晨她的突然出现,冥冥之中他俩似有直觉,不是在这次也会在下次。

    有些事即使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也不代表就没有发生过。

    她又何尝不知?他的放心不下,宫中如旋涡,阴谋纵生的皇权之下,她对姬燚的刨肝挖肺,说不定还会反受他人挟制,成了制衡仪灵殿的把柄。

    他又何尝不是?在无从择选里勉力而行,只要是他想做之事,便一刻都不会迟疑。

    姜桃怀揣着纷乱的思绪,牵着马一直走入第二道门,走到最后一重宫门前,换防执勤的禁军再次查了她的宫牌。

    得到宫门处,身后忽然有人唤了一声,“小桃。”

    是奉姬燚之命前来接她的东雪来了。

    东雪的目光落在姜桃身上,当即立眉喝道,“昭娘娘一早等着用花枝铺的头油,你这一去怎生这么久?让我在这儿凭的等你多时了,还不速速回仪灵殿!”

    姜桃知道这是姬燚有心庇护于她,忙低下头喏喏道,“知道了,这就来。”

    禁军也不大懂头油面油的,听见昭娘娘三字便不敢疑有他,赶紧恭顺放行。

    姜桃点了一下头,紧随东雪去了。

    得到仪灵殿,除了姬燚坐于矮榻之上提笔圈画票拟,右下首还立着侍药的医人们,手捧着汤药。

    姜桃跪地俯首,“姜桃拜见公主。”

    然而姬燚却没有应声。

    仪灵殿一时寂寂,姜桃只得以面贴地跪着,一动不能动。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上头才有声音悠悠传来,“人送走了?”

    姜桃心下凝然,“回公主,是。”

    姬燚侧头,道:“司马这趟是替陛下去的公务,幸而未曾耽误。”她一顿,“本宫还以为你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呢。”

    她说着,搁下笔,语气仍是慢悠悠的,“怎么回来了?”

    姜桃拜道,“回公主,是姜桃鲁莽了,请公主责罚。”姜桃脸贴着地,平静道,“姜桃还有誓言未完。擅自出宫,是情不自禁;立时返回,是克尽厥职。”

    姬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行了,起来回话罢。”

    遂拿起药盏,慢条斯理饮尽。医人看她喝完了,提到颈口的心这才放下。

    姬燚将药盏置回盘中,道,“你们都先退下,留东雪、姜桃侍奉即可。”

    待众人退出,她没头没脑地向姜桃问道,“你自幼时曾居于此城,可知宫中有条密道,可通往外间?”

    姜桃迟疑了下,沉声道,“宫中却有一条密道,只是公主如何得知的?”

    姬燚冷笑一声,“本宫也不想知道,自然是陛下提起的。”继而将话头一转,“今日你旁的不用操心,暂将密道拟画成地图,东雪这两日会协助你将密道之中一应物事秘密皆置备妥当,以备不时之需。”

    姜桃应是,当即退到一旁的桌案上拟写。

    姬燚就着东雪的手取了个蜜饯放入口中,“哼”着笑了一声,“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一早溜出宫去,还当本宫不知道?”

    姜桃边拟边苦着脸道,“回公主,姜桃大约是中了邪,此刻心里头的内疚是真,只是您看不见罢了。”

    姬燚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本宫见你也是中邪了,昨日问你抵死也不说,今日就为了个男人昏了头了。”

    姜桃几笔成画,拿着拟好的地图,递上前去讨好得问,“公主,寻这密道是所为何事?”

    姬燚也不答,扫了一眼,“东雪,先拿去准备五十人十日的口粮,放入密道之中。”

    东雪接过地图退了出去。

    姜桃闻言,默了片刻,想起季梁之叮嘱,不由捏了把冷汗。然而想起大晋后宫里的那些公主,如果不争不斗,便是最后无声无息得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

    姬燚算了算,笑道,“这仪灵殿上下三十人已绰绰有余,剩下的就为容妃她们备着。”

    姜桃回过神来看着姬燚,问道,“公主,为容妃准备又是为什么?”

    姬燚默了默,轻笑了一声,“你当陛下告诉我是为何?便是看着子嗣,也不能留她不管。”

    “公主当真是贤惠……”姜桃叹道。

    姬燚用指间笔管敲了敲姜桃的手背,笑道,“在其位,谋其政。哪像你,现在心里只知道情郎!你跟司马这一上午都商量了些什么?”

    说完向后一靠,靠在美人靠上,抬眼望着姜桃。她姿态闲闲,眼睛带笑,细细看去,竟然能从那张冷脸上看出一分得意来。

    “互相嘱托珍重罢了,并无其他特别的。”姜桃坦白道。

    姬燚笑道,“这样也好。知道太多,于你无益。”

    姜桃道,“公主,我们现在该当如何?”

    “静观其变。”姬燚叹了叹,轻声道,“算算脚程,皇兄也快到了,昨日陛下答应我,这次等他来了,便准允我们相聚,到时你和东雪与我一同去吧,我们这些人已好久没团聚过了。”

    姬燚从来悲喜有度,但姜桃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高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