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听到这样的答案，切彦心中却闪过狂喜的情绪。

    因为厌倦，便代表着曾经拥有，甚至是现在拥有，只要人还有着支点，就有可以拯救的空间。

    正当切彦在准备自己的措辞之时，贵音却呢喃着。

    “真好，真好。”贵音说道，她的声音里依然没有感情，依然很平稳：“到底是厌恶了，还是什么呢……”

    切彦盯着贵音，很自然地吐出一句：“你住在御京吗？”

    “哦？哦。”贵音先是提声，随后声音平和道：“我住在御京。”

    “你见过吗，这里的夜。霓虹灯下被眩晕、旋转、犯着恶心的夜晚。”

    “也许。但现在看来，真好。”贵音又答道。

    她的声音又不再有波动，她的语调从未上扬，只是平缓毫无变化。

    切彦还是继续试探性问道：“看起来你并不厌恶这里的夜晚，虽然是很糜烂的夜晚。”

    贵音嘴唇沾着的烟缓缓燃烧着，似乎能从切彦这个距离听到烟草燃烧的干裂声，火光自尾慢慢游弋向头，亮光渐渐黯淡。

    “嗯，是吧。”她吹出一口烟，任由滚烫的烟气从她的鼻腔、胸腔、口腔飘荡而出。

    似乎有转机？切彦本有些开心，但却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对。

    他眯着自己的眼睛，锐利的眼神刺透了薄暮，望见了柔则贵音的唇和眼。

    那里没有怀念、没有回忆、没有悲伤、没有喜悦、没有厌恶、没有愤怒、没有一切的一切，也没有感情，似乎她从未在这里生活过，但却连欺骗人之后的窘迫或兴奋的情感也没有。

    她就只是站在那儿，任由天台袭来的风将她的发丝和烟气混杂在一起，任由自己的身躯和影子一同在夜中漂游。

    御京的夜是很亮的。夜的黑被一层厚厚的亮光遮蔽，变为了几大抹疏灰，平铺在那些还闪烁着凌乱光华的高楼旁。

    可是贵音，她没有用手撑着墙壁，也没有向下看去，她只是看着切彦，缓缓地吸着唇舌间的香烟。

    任由烟灰自然落下地面。

    令人害怕的是，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什么都没有。

    鬼使神差的，切彦突然问她：“你有爱的东西吗？”

    贵音已然将一根香烟消耗完了，她又是机械式地将烟盒打开，同时，切彦也能听到她的声音。

    “嗯。”她抬起头，继续将烟递给自己的嘴：“譬如尊敬的主、譬如数学摇滚、譬如教义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实在有些多，我会慢慢说的。”贵音将烟点着：“还有些我不知道的，也许我也爱。”

    “……你不想问一下我为什么问你吗？”切彦已有了眉目，但他还在慢慢试探。

    贵音却答道：“你知道我要走了，你想救我。所以你才会问。”

    冷风慢慢刮过天台的空间，现在这里已寂寥到无可言喻了。

    挣扎了不多时，切彦点头道：“是。”

    “那就问吧，不用太在意。”贵音说道。

    直到此刻，切彦方才敢确定一件事。

    贵音是一位几乎没有感情的人。

    她的一切所谓情感，都只是因为合理性而出现的，因为人需要有喜好，所以她学习了喜好，因为人会感慨，所以她也学着感慨。

    切彦曾见过几个像是这样的人，他们或是很幽默，或是很冷漠，或是很友善，他们各有各的性格。

    但这些都是学习他人的，而属于他们的本身的一切，就只是空白。

    若没有人在这里有展露情感，他们便什么也没有，只会拾人牙慧，东施效颦。

    正因为他们本身是无，所以学习任何的事情都比他人要快，甚至而言，扮作友善的人会比天性友善的人更友善。

    而能察觉这些人本性的时间绝不多。

    与展露自己本身的性格之后的疲惫不同，在生活里有时也能见到类似的人，例如是突然性格变化，或是所谓表演型人格，或是在独自的时候有着不同的感情……

    这些都有迹可循。

    可这些空白的人，竟是无迹可寻的。空白便是空白，在没有模仿他人——或应该称之为模仿人类——的行为时，他们便是完全空白的。

    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起伏，不会回忆自己的曾经，不会张望自己的未来，不会在意还未曾过去也没有到来的现在。

    切彦只觉得眼前的贵音正是这样的人。

    她并不知道切彦在想着什么，但哪怕知道了，她也多半不会在意的。

    贵音只是，让香烟燃烧在自己的脸颊附近罢了。

    “真的，没有办法吗……”切彦对着贵音说道。

    但贵音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吮吸着香烟，她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已经死了。”直到又一阵冷风卷起她的发梢，她方才开口。

    “我被收养到了天主教徒建立的孤儿院，学习信仰上帝，学习祷告、学习施礼，学习很多东西。”

    “嗯，在长大后我就读了客观上很好的高中，我一味阅读着，学习着，向着大家的理想走去。”她抽离了在自己唇齿间的烟头，那上面洁净如新，连咬痕都见不到。

    贵音又取出了一根烟：“随后我就读了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一家公司，名叫玛莎，我做着很普通的事情，住着很普通的公寓，睡着很普通的床。”

    “你会跟我说这些……”切彦突然露出了一道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因为这些都不重要是吗？”

    “嗯。”贵音肯定了切彦的问题：“因为这些都不重要，这些事情我都不在意，事实上我经常把它们讲出来，来换取我觉得可以学习的东西。”

    对于人而言，人生的经历是无可言喻的宝贵财富，很多私密的东西，或是有关过去的东西，或是有关情感的东西，人都是自私的，不愿意告诉他人。

    可贵音却不这么觉得。

    就像切彦知道的那些空白的人一样，不这么觉得。

    突然，她将手上的打火机凑到切彦的嘴边：“把烟叼好。”

    切彦将还有着些微她绛唇余温的香烟咬紧，等待着贵音将自己的打火机点燃，靠近切彦的烟。

    她用手帮切彦挡住了风，同时还低声道：“吸气。”

    烟就这样点燃了。

    望着橘黄色的火光，贵音将打火机抛向切彦。

    随后，她朝切彦挥了挥手，便翻身往下。

    只留着切彦定在原地，听到了久远之后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