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特别篇:柔则贵音
醒了。
从床上醒来,揉揉自己的眼睛,窗外的光泼洒进来。
拉上了窗帘,她还是有些不适应,她一直都不适应。
但她还是要起床的,刷牙,洗漱,糊上淡妆,穿上公司的制服,去挤上满载的电车。
今日的时辰还是很早,一如既往的早,天的光耀透过薄雾浓云倒灌在车上,她已有些困倦了。
身边坐着的人已经不自觉地睡下了,他的头是歪着的,只是没有了打呼的声音。
但她没有睡,她很困,犹如睡魇入梦一般困倦,但她没有睡下。
时间溜走了,她紧盯着对面的小屏幕,那上面轮流播放着广告,游戏的、商业的、或是娱乐的。
她无所谓。所以就看着,只看着。
身边睡着的人换了一个,变成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愁容满面,阴郁和哀伤在他的身体上化脓,再绽放出来给人望见。
她无所谓。所以她等到了下车的时间。
从车上走下的那一刻,耳边就浸入到窃窃私语的海水中,一切都被泡着,像往头顶上咕弄着四散的馕包,却没法离开的鱼。
失去了其他人,人就会死,因为人是社交的动物。她不止一次这样告诫自己。
可此时此刻的现在,她却依然如彼时彼刻的那时一般,厌恶着嘈嘈切切细细密密的声响,待她从出站口取回了自己的优惠票券,她便开始吞吐着清晨的气息。
稍微扯扯自己的裙角,她想从公文包里取出香烟,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似乎已经可以闻到令人迷醉的香烟气息。
但是没有。这条道路上依旧有着那副路上吸烟禁止的牌子。
于是她还是迈着腿前进。
“早上好!”踏入大门时依然有熟悉的声音在向自己打招呼。
她也打起了些许精神,尽可能鼓舞着自己的双唇和喉舌:“早上好。”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已熟悉了,熟悉得透彻,走向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不远处的课长在喷洒口水,挥舞手臂,手掌心还攥着文件夹,仿佛都能看见掌心那细密的汗珠黏上他掌心的油脂,再被吸走。
她并不意外。
她只觉好笑。
但她竟没笑。
早上就在接下来的缄默中渡过了。
到这个时辰,在她座位附近的那位男人就自然靠近着,他会来问她:“你中午要去哪里吃饭?”
或者有的时候会问:“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还是会问:“晚上去玩吗?”
她也应承过,应承的时间是中午、下午和晚上。
她都跟着去了一次,她知道了,他想上她,想要她在床或是家中叫喊。
想要她遵循着生物之间的那种繁衍行为。
只是她对此并没有兴趣,也觉得绝不有趣。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身体交缠在一起,互换着想法和体液,这也许并不是现在该做的行为。
他贪图的不是她的思想和她的家产,只是纯粹想要曼妙的腰肢和她那张脸庞。
所以她拒绝了很多次,许多次,包括现在。
她现在只会答道:“不了,我下班有事情要忙。”
午饭的时分是存在的,是当然存在的,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咀嚼着干涩的面包。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着……
想着很多。可是只有一瞬,所以她根本想不了什么。
她的时间并不值钱,而是被贱卖在公司的角落里,卖了初阳卖了残午,也卖了日日夜夜的朝暮。
她在几时几分离开的?她又想要点上一根香烟了,让烟火气可以成为自己的伴侣。
可总归是没有。
人头攒动,人的头只见得着头发,黑灰黄蓝绿,究竟几种颜色?又有几种人头?
她不禁又想起来自己每天都在想的事情,她不禁又觉得迟早有些日子,人的头就要破蛹化蝶,扇动着头发漂浮在散落粉尘中。
可她也再没有多想,随着人潮走回了自己的家。
公寓的门总是开着的,她也总是可以看见人。无处不在的人。
背着身缓慢地咀嚼着食物的人、训斥孩子的人、与少年同伴玩闹的人、开着连关着的门都不能阻挡声音的人、安静到疲惫无言的人。
她是什么人呢?
她看着自己窗外的几点星火,天已经昏黑了,有几点疏星沾弄了酡红化开在光耀里,她听见了严丝合缝的窗隙里往外倒腾着数十乘不同的铁流,这声音竟不大,像是她思绪和空虚人生的反响,只在她的跟前时隐时现。
电子产品的光闪烁着,放出了令人诧异的爱恋,她却只面无表情的看着,只看着,干看着,脑海中毫无起伏的思绪沿着纹路塑形,到这时候止,她已是无言了。
再晚些,更晚些,更晚些的夜自然更亮些,更亮些便更白些,白得肿胀、白得可怜。
她已在沉默中沉眠,什么也没有。
醒了。
又从床上醒来,又望见泼洒的金光,又嗅着了要失去东西和获得金钱时的干臭味,又见着了自己要见着的物事,车辆沿着道路行驶,有时便会让朝霞熨烫上纷杂的颜色,错落如排笛般,也如排笛般有着声音,似乎便是一种的东西了。
还是电车,还是取出了她的优惠劵,还是乘着。
她有些无言,也许不仅仅是有些,也许不仅仅是无言。
下了车,又见了牌子。
将手和心脏一并收纳到自己的胸腔里,她的神采已越过了人群,今日有雨,罩得大方世界极是喧嬉,她带了伞。
在被磅礴水滴拍打着的天幕下,她持握着用钢铁或是什么不知道的东西铸成的伞柄,看着泛起涟漪的御京。
但她总归是没有再看的。
她已是将自己的时间售出了,她已是将自己的一切都售出了,她已是不应该再看的了。
她只是痴想了一阵,又呆滞了一阵,她的身体便已经前往了她应该到达的售卖处,将她的灵魂扯回到苍茫灰败的墙根、沿着洁白地板漆黑缝隙中攀爬着的恐怖。
于是在不知多时后,她又应承道:“不了,今晚我还有点事。”
于是她又离开了,又回去了,又见到了,见到了人们。
于是她又问了自己,直到自己再也答不出来,直到她自认为的卑劣无情堕落负罪的灵魂再也无法回答,直到她终于再次睡去。
她却没有睡的。
她睁开了自己的双眼,她开始说道:“我要离开了,我应该离开了。也许我竟是又开始害怕着,也许我竟是又开始没了自己应该有的东西!我竟要离开了!我可是安稳?我可是伤心?我可是应该有着别样的感觉?”
“也许我早已应该离开了,我的父母…是,我的父母已经死了,或许是没有死,但没有着我他们也会有一个我。”
“我的爱人……是,我并没有爱,也并没有爱人,我竟是没有的。”
她的脑海中端的闪过一道霹雳。
但她却没有再想了,她已经知道了。
“我要走了。”
“现在。我要离开。”
“你的离开会对公司造成损失!”她似乎听到了声音。
“可是我要离开了,我应该离开了。”她就答道。
“我要,去死了。”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她竟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到了无止境的解脱。
“你现在还没死,就别想着用这种借口!你不会是盗取了——”
她打断道:“可我要离开了。”她断开了电话。
在这日的清晨,她点燃了一根香烟,她的房间里没有灯火,她的手上摇曳着橙红色的光,雪白的烟雾蹭着光的阶梯向上,无止境地向上,她的双眼紧盯着半分火光,似乎有些亮堂。
烟钻入了她的眼眶,钻入了她的鼻孔,钻入了她的唇舌,钻入了她的大脑,钻入了她的耳朵,她现在是看着、闻着、吃着、想着、听着烟的芬芳。她的嘴与烟火,到底又应该是哪个与哪个?
出了门,她踏出了门。
走向自己最熟悉的道路,乘上自己最熟悉的电车,却将自己的手臂挂在了杆子上,她旁若无人般的点燃了香烟。
出乎意料的,她竟没有被阻拦,也许身边的人向她射出厌恶的神,也许身边的声音向她奔涌而去,可她竟是没有被夺走自己的权利的,一个不应该有的权利。
她走到了街上,她的附近是人。
人、人、人、人、人。密密麻麻的人,密密麻麻的人头,密密麻麻的人体。
她抬起头,所以才能看见其他人低着头。
现在已经很冷了,现在的天气已经很冷了。
她眯紧双眼,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烟盒。
她将烟盒打开。
她叼起一根香烟。
她将烟盒放好。
她取出了自己的打火机。
她点燃了香烟。
她让烟雾和飘雪中呼出的寒气一同混杂,消失在人群的原野中。
她已经有些笑了,不由自主的,从未也从不应该存在的情绪。
她的烟已经燃尽,连烟嘴都已经滚烫,她却还要用力汲取着。
她睁开了眼。
所以她还是看得见,看得见其他人的头没有化作蝴蝶飞起来,她已明白了。
她将刀搭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让它像是拉链般被拉开,让不知道动脉还是静脉的鲜血泊泊流出,她闭上双眼。
让自己向下,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