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修缘在一栋有些老旧的宅邸前停了下来，青色的砖壁上是新长的苔藓，泛着一层薄薄的墨绿色，大门上是新上的朱漆，气味已经散了。

    门匾上两个大大的“赵府”显示了这家的姓氏。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不过已经是二十年的事了，如今他归家的心只有一个地方，那便是九嶷山。

    缓缓心神，他轻轻扣了扣大门上的铺首衔环，等了许久才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应门。打开门来，赵修缘见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小厮，平和问道：“劳问赵老爷在家么？”

    “你找我们老爷？”小厮很吃惊的模样，好声答道，“我们老爷已经不在人世了，三年前就过世了。”

    赵修缘眼神突然黯淡下来，像是心中最后一丝牵挂没了，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他又问道：“那赵二少爷赵玉树在么？”

    “少爷前两日出门了，还未回来。”小厮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白衣裳，负剑，眉眼间似曾相识，温润的气质与自家少爷如出一辙。他突然惊呼，“大少爷，你是大少爷吧！”

    赵修缘微微一笑，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想否认却无从开口。他是赵正青的大儿子，却不是赵家的大少爷，这两者的区别只有他能懂。

    他七岁离家，二十年来鲜少回来归来。上一次回来还是三年前，只与赵正青在赵府门口叙谈了几句，连大门都未进。

    正诧异年纪小小的小厮怎会认出自己之时，小厮又激动道：“少爷常与我说起你，没想到大少爷你真的回来了！要是少爷回来看到你在家，一定很高兴！“

    原来如此，赵修缘知道赵玉树与她母亲性情不同，为人极为温柔有礼。他六七岁时，每日待在牛棚，夏热冬寒，吃不饱穿不暖。

    年仅四五岁的赵玉树却待他如亲大哥一般，拿吃的拿穿的给他。最重要的是只要他母亲不在家，他便会在牛棚陪着大哥。那时赵修缘虽年幼丧母，遭继母冷眼待遇，可与赵玉树一同作伴，亦不孤单。

    赵修缘不禁感叹，未曾想过了这么些年，赵正青忘了自己，可赵玉树却仍旧记得，念念不忘，盼着自己回家。小厮见赵修缘愣着出神，低声道：“大少爷今晚在这儿住下么？小的去给你收拾屋子。”

    “不了！”赵修缘回过神来，立即阻止道，“我就住在城中福来客栈......玉树他何时才能回来？“

    “小的也不知。”小厮老老实实回答，“待少爷回来了，我去客栈通知大少爷可好？”

    “有劳了。”赵修缘彬彬有礼回了一句便往客栈走，一路上恍恍惚惚，并未想些什么，心中却有一股未名的愁楚。

    垂着头走在市集上，耳边是热闹的买卖声，黄发垂髫，络绎不绝。可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冷清，沉在冷水里，周围一片黑暗，看不到头。

    忽然前方隐隐掀起一阵骚乱，一辆华美的马车自远处隆隆疾驰而来，冲散了街头行走的人群。事实上人们看到马车上的标志和马夫的穿着便自觉地如潮水般往两旁退缩。

    就在马车即将从马路上冲过来时，人群中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嘴里叼着果子，一手甩脱了母亲的掌心，摇摇晃晃地向着疾驶的马车冲了过去，仿佛是要去摸摸飞扬矗立的马鬃，抑或是想去够从马车顶端飘下来的鲜艳缎带。

    那马夫看不见幼小孩子的身影，疾奔的骏马收刹不了脚步，眼看高举的马蹄即将落在孩子稚嫩的身上，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屏息惊视这惨不忍睹的一刻。

    孩子在巨大的马蹄阴影下惊惶地长大了嘴，果子从口中滚落在地。喧闹的人群瞬间一片死寂，只剩下孩子母亲尖厉的惊喊声划破天际。太阳也在这当口倏忽隐于云层中，大地陷落在一片阴霾之中。

    赵修缘闻声抬头见状，来不及思考，便一个疾步如同闪电般划过街心，利落地一手轻拨急扑而下的马蹄，一手抄起惊魂未定的孩子，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之际，霎时旋回街角。从肘间放下孩子，任他扑向路边欣喜若狂的母亲。

    那疾驰的骏马却在同一瞬间踯躅了数步后，最终仍拖着车摇晃地离去。风吹起马车上的帷幔，里面坐着的人露了出来，华美娟丽的服饰，是一名遮面的年轻女子。

    赵修缘抬眸望去，正好看到了那双未被遮住的双眸。美目碧长眉翠浅，罗袂遥遥不相及。多年前的那一面忽上心头，仿佛故人来寻，他捏紧了手心，正欲追上去看个究竟时。被孩子的母亲拦了下来，对自己千恩万谢。

    赵修缘回首安抚了妇人一番，低声问道：“夫人可知马车上坐的是谁？”

    “是城主府的白玉使，我们普通老百姓哪里招惹的起。”妇人声音颤颤巍巍，听得出来她对这个白玉使惧怕之极。

    旁边一位壮汉被赵修缘的侠义之举所感，怕他不知实情将来在白玉使手上吃亏，好心提醒道：“白玉使人称遮面阎罗，别看她那双眼睛好看，面纱下的脸指不定有多恐怖咧。她的手段更是残忍，杀人不眨眼，遇到了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吧。”

    白玉使轻轻掀起马车的帷幔一角，玉口轻启：“以后驾车小心点！”

    声音轻却有力，柔却严苛，马夫受了教训，连头也不敢回，急忙点头，唯唯是诺。

    赵修缘一人往客栈走去，脑中始终是方才一瞥留下的那双眼眸，含情脉脉，比水清，比露浓。天底下除了她有这么一双秋水明眸，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心里突然一阵翻滚，是不安是猜测，他不禁想，马车里的人是城主府的白玉使，一个陌生人，为何第一眼就让他心生熟悉，忆起往事，忆起那个人。

    她会是她么？明知不可能，赵修缘忍不住胡思乱想，冷了七年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温度，他孤僻的世界被她的突然出现打破了。

    就像冰封的河面出现了一道裂缝，巍峨耸立的山峰坠下一块碎石，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