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问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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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赵府明月轩

    夕阳如血,晚霞如烟。

    远远看去,洛阳城的房屋树木、车马行人,仿佛都披上了一袭深红色的嫁衣。

    黄昏时刻,正是倦鸟归林人归家。

    街道上人流渐少、喧闹渐消,民居中炊烟袅袅,一天的繁华已近尾声。

    和母亲打过招呼,沐羽便带着王通一同出了门。由于路途不远,两人便没有坐轿,权当饭后散步。

    “公子。”王通嘿嘿一笑,“怎得突然想去定北侯府了?”

    沐羽见他满是胡须的脸上带着促狭的微笑,想必是要捉弄自己,解释道:“莹儿今日没上学,我只是想去看望一下,顺便告诉她一些今日通知的要事。”

    王通长长的“哦”了一声,挤眉弄眼,丝毫没个大人的正经样子,笑道:“那确实应该去看望一二。不过公子专挑晚上前去,老王我还以为你要去偷女儿呢!”

    沐羽闻言一愣。晚上的确不是拜访的好时候,但两家关系要好,时常互相串门,这不是正儿八经的拜会,不需要讲这些规矩。

    王通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要打趣他罢了。

    沐羽微微一笑,反将一军,道:“这个时间去,的确不妥。毕竟王叔您每天傍晚,都要去找彩儿姊姊聊天。岂不是打扰了您的好事?”

    此话一出,王通的眼睛睁大。

    却听沐羽继续道:“唉!属实不该!下次我应该早几个时辰出门,说不定彩儿姊姊现下正在怪我呢!”

    “呸!胡说!”王通被戳破心事,毛脸涨得通红,故作生气地瞪起了眼。

    沐羽心中暗笑,本以为他会不好意思。

    未想到,却听王通说道:“公子管我老王叫‘叔’,这没毛病。可怎得又唤彩儿‘姊姊’了?”

    他挠了挠头,一拍手,叫道:“不行不行,这岂不是岔了辈了?”

    沐羽失笑,王通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这……”王通摸了摸下巴,很纳闷。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让沐羽改口,又不好意思让沐羽叫他大哥。毕竟王通只比沐铁小了五六岁,虽是上下属,生死情谊却同兄弟,算是同辈人。

    “公子……”他凑低了头,小声道,“要不,你以后还是叫彩儿叫阿姨吧?诶!不对,这也不妥!”

    彩儿是从小跟随沐夫人的侍女,两人相处多年,关系早已情同姐妹。但毕竟年龄差了十几岁,彩儿如今也只是二十出头的黄花姑娘。

    若是沐羽真的叫一声“彩姨”什么的,恐怕彩儿定会大惊失色,私下里偷偷拿零嘴儿“贿赂”沐羽,询问他为何改口,难道是自己老了吗。

    然后,沐羽把他王通给供了出来……

    那他王通啥也别想了,准备迎接彩儿的怒火吧。“在你眼里我有这么老么?”彩儿想必会如是说道。而他磨了几年的好事,恐怕也要鸡飞蛋打了……

    “唉。”王通顿时愁眉苦脸。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天津桥前。

    此桥与皇宫南门相连,横跨了穿城而过的洛河。

    “天津”取意于“天上疆界之港津”,正所谓“引洛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这里的“天汉”即银河,用来指代洛河;“牵牛”即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指的便是天津桥。

    前朝建都之时,将这里的构造与天上相应,追求了“天人合一”的理念,可谓是心比天高、大气恢宏。

    “难道我很显老么?”王通皱着眉,往河中探头,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胡须,在照镜子一般。

    沐羽见他平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时却在意起容貌起来,不由得啼笑皆非。

    沐羽前世未经历过爱情,殊不知若是真心喜欢上一个人,便是铁石心肠、木人石心,也会变得敏感起来、变得不自信。

    “要不把它刮了?”王通喃喃道,随即又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刮不得……”虽是这么说,他眼中却有一丝意动。

    前方就是巍峨的皇宫。

    高大的城墙由厚重的青砖砌成,如同一只饱经沧桑的巨兽匍匐在大地上,散发着古老且威严的气息。

    “王叔。”这时,沐羽的声音把王通的心思拉了回来。

    “嗯?”

    “东赵迁都不过二十年。”沐羽努了努嘴,“但这座皇宫看样子……似乎并非是新建的,好像已经很老了?”

    王通嘴角抽了抽。你看啥都显老。

    心里虽这么吐槽,但他老老实实地解释道:“这皇宫乃是前大楚皇朝所留,已有数百年历史。某些岁月留下的痕迹被刻意保留下来,并未彻底翻新。”

    说到这里,王通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公子可知,东赵为何要定都于洛阳?”

    “为何?”沐羽问道,“难道不是因为,先皇南渡于洛阳,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么?”

    王通略微诧异地看了一眼公子,点头道:“公子所知不少。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洛阳城乃三朝古都,且豫州位于天下中心。当初先皇选择留在这里,希望以此为根基卷土重来。但这也意味着东赵要同时抵抗其他三国的合围进攻。”

    “那时候北梁立国未久,西夏路远粮草难行,南楚又最是孱弱,三国的联盟也不是很牢靠。所以战事一持久,他们发现豫州久攻不下,便放弃了。”

    “在这之后,东赵休养生息。本来也有机会再次迁都,去扬州、去徐州——毕竟洛阳城离北梁边界实在是太近了,豫北重镇鹤壁城距离洛阳城不过五百里而已,快马加鞭半天就能赶到。”

    “可以说,若是鹤壁城破,北梁铁骑挥师南下,半天之内,就能兵临洛阳城下。即便如此,我东赵还是未迁都,这就不得不说原因之三了。”

    “原因之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先皇驾崩之前,曾立下遗命:后世子孙,不破北梁,不得迁都!”

    “所谓‘居安思危’,在险境之中,君王才不会放松警惕。若是迁都扬州,恐怕纸醉金迷,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些人忘记昔日的耻辱了。”

    说了这么多,王通也是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夕阳中带着一层赤红的皇宫。

    今非昔比,其他三国愈发强盛,战事一起,东赵虽占据交通最方便的中原之地,但同时也要三面受敌。

    这是一把双刃剑,也不知其利其弊,谁会更大?

    王通说的这些,都是属于未被藏书阁记载的密辛。沐羽听完之后,觉得先皇十分具有远见,等于亲自给后人头上悬了一柄刀,督促他们励精图治、令东赵富强。

    “可惜,即便是英明之主,当初也未能成功统一天下,建立不朽皇朝。”沐羽心道,“时也命也。”

    他蓦然想到了当今圣上东方夙。

    “当今圣上,对父亲既器重又忌惮。若有一天沐府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会做出何等行径?”沐羽心想,“或许他不必亲自动手,丞相便甘心替他做那鸟尽弓藏之事。”

    这么一想,沐羽的情绪也变得沉重起来。

    沐府明里暗里的敌人实在太过强大。光凭父亲母亲他们支撑……

    “公子,我们该快些走了!”王通提醒。

    沐羽惊醒,看了看愈晚的天色,“好”,加快了脚下步伐。

    两人从皇宫东侧绕了过去。

    沐府在皇宫以南,而赵府在皇宫以北——分别对应沐铁与赵崇镇守的南阳城、鹤壁城所在的方位。

    大将军与定北侯,皆是朝中最尊崇的大臣,所赐府邸都在皇城中心地段,距离皇宫很近,所以两家的直线距离实际上比较短。

    过得片刻工夫。

    一座大气恢宏的府邸出现在眼前,红砖碧瓦,依稀可见府内的亭台楼阁。

    府门的匾额上写着“定北侯府”几个烫金大字——和大将军府一样,都是圣上亲笔题书,象征着无与伦比的宠信与权势。

    赵崇身份尊贵,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子,当今圣上的表弟。这红砖碧瓦的规格,一般只有皇宫才能用,可见圣眷之隆。

    沐羽不是第一次来了。王通象征性地交过拜帖,两人便进了府。

    若是正经拜访,本应先去问候过主人家。但沐羽只是来找赵月莹,于是入府后便径直往内,再向西边拐去。

    很快来到一座院子前,院名“明月轩”,与他的“听雨轩”一样,都是用了一个“轩”字。

    而且“明月轩”的“月”与“赵月莹”的“月”相同,“听雨轩”的“雨”又与“沐羽”的“羽”同音,也不知道当初两家是否是商量好了取的。

    院子里传来女孩子银铃般的嬉笑声。

    “公子,你进去吧。”王通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和旁边赵府的侍卫聊起了天。

    赵府有规定,任何侍卫不得进入大小姐的院落。

    王通为了避嫌,也是就等在了外面。

    “好。”沐羽点头,朝院中走去。

    刚跨进了院门,但觉一个柔软的东西撞到了身前,顿时温香软玉满怀。

    “呀!”一声女孩子的尖叫响起。

    怀里的身影突然躲开,沐羽这才看清——原来是赵月莹身边的侍女,叫“荷香”。

    荷香约莫十二三岁,眼睛大大的、圆圆的,皮肤白嫩如同珍珠,像是江南水乡的女孩,格外的楚楚可怜。

    “呀!你是……”荷香认出了沐羽,眼睛一亮,小声叫道,“你是……未来姑爷。”

    “你家小姐呢?”沐羽温和笑道。

    “小姐在……”荷香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表情有些怪异。

    这时,沐羽注意到了荷香手臂上的异样,吃了一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荷香的手臂上绑了厚厚的白色绷带,里棉外布,一层又一层,绑得她的小臂像个囊鼓鼓的粽子。

    沐羽目露诧异:赵府的侍女受重伤也不休养,这也太敬业了吧?

    但很快,沐羽发现荷香的脸色和嘴唇都十分红润,这是气血充盈的表现,不像是受了重伤的虚弱之人。

    “啊!这个……”荷香连忙将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指了指院内,小声道:“小姐在里面……”

    说完,她不知想到什么,嘴角似是想笑,但快要笑出来的时候,立刻低下了头。

    “姑……姑爷,你先进去吧。小姐方才还念叨你呢。”荷香躲到了沐羽背后。

    沐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赵月莹念他做什么?

    但见荷香躲在自己后面不肯出来,他只好迈步朝里面走去。

    “荷香呢?荷香呢?”里面有人叫道。

    沐羽闻声会心一笑,这是赵月莹的声音。

    转过拐角,熟悉的女孩身影映入眼帘。

    然而,下一刻,沐羽脸上的微笑瞬间僵住了。

    只见赵月莹一步一挪,她的右腿之上绑着厚厚的绷带,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还用木棍固定住了形状,使右腿保持笔直。

    怎么回事?她也受伤了?

    沐羽看着赵月莹失去灵活的腿,只能扶着墙壁走路,心中猛然一痛,连忙问她:“发生什么了?!”

    只是过了一天,他只是有一天没见到赵月莹而已,为什么赵月莹就断了一条腿?

    “呀!羽儿!”

    赵月莹似乎没想到会见到沐羽,脸上泛起惊喜,但紧接着意识到什么,把右腿挪了挪,似乎想藏起来。

    “你怎么突然来了……”她低下头咕哝道。

    “这是谁干的?!”沐羽看不清她低下头后的表情,只觉气血上涌,直冲脑门,连双目都变得通红。

    他联想到侍女荷香手臂上的伤。

    是谁?是谁伤害了她们?

    “告诉我是谁。”他的声音冷静无比,但这种冷静似乎比冲动更为可怕,令周围的温度都有些降低了。

    “羽儿!”赵月莹抬头,俏脸上闪过诧异。

    此刻的沐羽和面对血雨堂杀手以及玉罗刹的时候很像,但似乎又比那时候更加可怕。

    “不是的……羽儿。”赵月莹心生不安,却又忐忑不定,连忙摇手道,“没有别人欺负我啦!”

    “那是怎么回事?”沐羽深呼吸,心中的杀意并未减退,但声音中已多了一丝怀疑。

    定北侯府侍卫众多,不是贼人能随意闯入的。难道是……里面的人作乱?

    纵他再过聪明,也想不到,赵月莹身上的“伤势”真正从何而来……

    背后的荷香,似乎在低声发笑。

    赵月莹脸色扭捏起来,低着头细声道:“是人家自己弄的啦……”

    她不好意思地戳手,接着又玩弄衣角,原本纤细而柔韧的秀腿,已经变成了一根大白萝卜,被她在地上画着圈儿。

    “你说什么?”沐羽满头雾水。

    “唉呀,我小声跟你说……”赵月莹跺了跺脚,气愤之余又有些害羞。这里明明没有别的人,她却执意要说悄悄话。

    但她又怕沐羽着急,于是便急忙朝沐羽走来——但这一来,便忘了自己右腿被绑得僵直,只能缓慢挪动。

    于是,赵月莹两腿一绊,失去重心,一时站立不稳,“啊呀”一声,便朝沐羽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