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成了刘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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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8章 父子有叙

    刘骏辞退众人,却是留下刘子业一人。刘子业看着刘骏那颇为诡异满脸笑意,心中不禁想入非非,自己这位便宜老爹总不会要和自己叙述父子情分一遭吧。

    刘诞与戴法兴并行于御道之间。刘诞两袖迎风,姿态快哉,世人常言无事一身轻,可如今自己身上的尽数职位皆被罢免,心头不由得增添了一股空落感。不过此遭返回建康得以偷生,且家眷无恙,也算是大幸之事,刘诞驻足负手于背,闭目深吸了一口大气,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戴法兴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哪怕只着单衣,白衬已然因为先前背负荆条的原因而沾染污垢黑印的落魄藩王,身躯依是挺拔,八尺之躯一展无余。法兴停滞一眼,并不愿于刘诞有过多交集。

    “将军可要尽心在东宫拱卫太子呀。”刘诞眨开那双瑞风眼,直视戴法兴,也不管傍边还有寺人侍从,姿态光明磊落。

    “职责所在,定当竭尽全力。”法兴作揖别过。刘诞阔然大笑,随即为寺人带往外宫的一处殿房暂作居住。

    式乾殿内,刘骏领着刘子业来到了前殿里的一张小案处,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刘骏令魏广去拿来了些许蜜饯玩意,琳琅满目地摆放于案。

    刘子业跪膝正坐,端放于膝盖上的小手蠢蠢欲动,桃眼流光曲转,又因面前男子尚未允可而不敢妄动,刘骏看着双眼满是在意那方桂花糕点的刘子业,不禁忍俊不禁。

    “你且自取。”刘骏的话语生硬,他虽已多为人父,但依旧不善于孩子打交道。而打小便欠缺父爱关怀的他亦然不是特别清楚所谓的父爱具体到底如何表现。

    男人别脸侧过,佯装作看风景,实则不过是在恍惚看望来掩过心海里的那一丝微乎极微可又足以惊泛波纹的涟漪。

    刘子业看着面无动容,看似高冷且又内热的男人,侧脸迎过的酒糟鼻子在不禁然间变得颇为和蔼。少年信手捻过一块桂花方糕,掰弄了其中一小块搪塞于口中,两腮微鼓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真好吃,儿谢过阿耶。”刘子业将其中那块掰分出来较为大的桂花糕笑着递给了刘骏。

    “阿耶也尝尝。”

    刘骏唇齿微开,有过些许发愣。他看着桃眼微弯活脱俏莞,剑眉如己英气勃发的少年,终是双唇贴合不语,抬手接过了刘子业的那块桂花糕。他收纳于手,放搁一旁,并无动齿。

    刘子业对此剑眉微蹙,显然对男人没有受用自己亲手递出糕点而有些伤心,他尝试作问。

    “阿耶怎么不吃呢?莫非是不喜欢?”

    男人向来不容置疑,正欲发怒却又是强压了下去,转而一笑而过。他蓦然瞩视到了刘子业那如她一般挺立的鼻骨,暗自发怔。

    刘子业注意到了刘骏表情的细微变化,他顿然有些受挫。他发现自己确实不能理解刘骏欲要发火的那个动怒点。

    “你喜欢便多吃点,无须顾虑予朕。”他措辞依旧生硬,通过降低语速尽量让话音缓和,却也是他所能展现而出的最大温情。

    刘子业噗呲一下险些被刘骏的反常作态给笑出声来,忙是舌头顶住上颚,嗓眼作咽,岂料却是弄巧成拙,糕点渣滓在喉中辗转哽流,竟是给呛到了。

    刘子业双手抱住脖颈,只待稍息吞咽方才疏通喉道,鼻子却是由于残渣呛道而尤为难受,连上打了好几个哈欠才算是畅快回来。刘骏抚掌轻拍少年后背,动作有些僵硬,并让魏广取来一杯清水予刘子业服用。

    “真笨。”

    刘骏很是嫌弃的看着少年连打哈欠,刘子业拿手捂着还在隐隐发痒的鼻子偷瞥了刘骏一眼,吐出舌头撅起小嘴做了一个鬼脸,姿态颇为傻乐。

    “朕怎么会生了你这样笨拙的儿子呢?要知道你的父亲在你这般年龄的时候已然出镇外地,足以独当一面了。”这一次刘骏的数落并无愤怒,就像是在抒发一件寻常事情般平静。

    刘子业正身危坐,低首俯案,虽然不敢造次,明亮眸子却还是偷偷睐看了几眼对案而立的男人。

    少年那一脸的单纯作怪让刘骏哭笑不得。

    “少给朕挤眉弄眼的,且说说这次你是为何而来到这式乾殿?”

    “自是那时看见了戴将军回到建康,便过问了一番六叔的情况,故而本着感趣的心思便来了...怎料六叔居然怀有不轨之心。”刘子业悻然坐挺,双手尤为老实地抚放在膝盖上。

    刘骏顿了一息,负手背向少年,刘子业的话语和戴法兴的说辞确实可以相吻合。

    “无他人指使?”刘骏转身俯视少年,他心存疑虑。

    刘子业低垂着的小脸有些紧张,莫不是自己的算计被男人给发现了?他当时一赶到式乾殿便可谓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味指责怪罪刘诞,使得刘骏不好意思在对刘诞下怒,故而达到刘骏未下杀心的最好结果。而刘骏的下一句却是打消了少年的想法。

    “你近来可是多有出入含章殿。”他在点明少年,显然刘骏是在怀疑王宪嫄指使刘子业打探刘诞的情况。

    “父皇明鉴,此事与含章殿绝无相关,全是儿臣一时起意所为。”刘子业双手覆放于席,弯腰低头作拜,历经上次的禁宫驻足一事,他心有余悸。

    “纵是你有那般心思,朕亦然不在乎。你只须清楚,这刘家天下内的翻云覆雨,皆得是为朕一手所操办。朕愿遂之,则为善,朕不欲为,其必蠲除。”

    刘子业额案倚贴手背,目光微微上移,却也只得窥见眼前帝王的那一双龙纹翘头御履,虽不见君之容颜,却能从男人中气十足的话音中感受到那四海八荒尽入他怀,寰宇天下皆为其掌的磅礴自信。

    这便是历史上一代中兴之主,宋孝武帝的威压吗?刘子业噤声以待,他只觉得自己的父亲讲得云里雾里,可却又是一番独出心裁的话术手段,着实是令他头皮发麻。

    他怕自己的所为的动机悉数被刘骏看穿,可他又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身为上位者的刘骏无需用心去剖析任何一个人,而是要任何一个人都来揣测他的心意。如此为君者,方能驭人无数,乘百姓之舟安渡江海,成为万民心中扬帆起航的那一擎独一巨帆。

    “汝可能知朕继位以来为何多有牵责诸王?”

    “儿臣愚笨,尚不能知。”刘子业的额案依旧紧贴手背。

    “你到底是真不知,还是不敢说?老子是你父亲,若是他人胆敢忤逆与我,朕指不准将其枭首号警。可汝身为吾子,又有什么不敢说呢?”

    “朕深知你天姿素来平庸,却有好学之美德,本以为你历经上次省过会大有改变,是顿开灵悟的体现,岂料倒是朕的过分期许了?”刘骏抬脚俨然便要将刘子业踹去,刘子业的身躯不禁微然发颤。

    “也罢,本以为方才你所作的小把戏还算不错,如今想来,倒是朕一厢情愿,过分解读了。”刘骏收回足履,暗自叹气。戏把珠石作沧月。

    刘子业顿然骇然,额上渗出的汗水少顷便淌布手背。殊不知自己的小伎俩其实已然被刘骏察觉,只不过后者并不加以拆穿而已。

    “阿耶乃我至亲,六叔又素来待我甚好。故儿纵有所想,却也是偏颇之语,又怎能将其言予身为一国之君的阿耶您呢?”刘子业一番苦想,给出这份答卷。既说明了自己的尴尬立场,又首先强调了刘骏在其心中的至亲地位。

    “你且起身。”顿了一息的刘骏温吐此言。刘子业得以抬首试看男人,面色已然恢复缓和。

    刘骏子嗣众多,而自己却只有他这么一个父亲。故而刘子业分外突出刘骏的显要性,而这一次,他显然赌对了。

    “谢过阿耶。”刘子业起身拱手立侍案旁,此时的他双腿略微发麻,却是不敢妄动。

    “汝只需知,不止藩王,还有士族与地方豪强,此皆为朕所不喜。其中诸王更是朕所痛痒,他们何德何能坐拥高位,备受先帝恩爱?昔日他南郡王传檄天下,起兵反叛,终究败亡。这便是前车之鉴,朕着实不愿让此景再现。”

    历史上的刘骏在位十二年,因为不欲权柄受之于人,而亲览庶务来加强皇权和中央集权,并厉行改革。统治期间采取的诸多强硬措施和铁腕手段更是削弱了士族,宗室及地方豪强的势力,扭转了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不仅实现了“主威独运”的政治局面,更实现了“外内服其神明,莫敢驰惰”的朝局。

    文帝一朝,多次在政治上向士族和宗室妥协,可谓是通过对朝中势力的平衡而换迎得元嘉三十年治世。而在孝武帝一朝,几乎是看不见“妥协”这一点了,刘骏用十分刚猛的态度解决了所有阻止他的敌人。他还大量重用了自己赖以夺取政权的雍州集团的功臣,包括柳元景、沈庆之、宗越、宗悫、薛安都等雍徐旧将,还有戴法兴、戴明宝、巢尚之、颜师伯、徐爰等寒门士人。

    由此,跟随刘骏起兵夺位的雍州豪强得以进驻建康,冲击王谢等南朝老牌世家大族,雍州新贵登上了历史舞台,可惜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在随着刘骏逝去而归焉寂静。

    自南朝以来,皇权最大的敌人,明面上是宗室,本质上却是士族,而这两者却是在孝武一朝被寒门武人完全压制。且缺乏根基的寒人尤为依赖皇权的保护,有如是皇权的附属品,这使得孝武帝的地位十分稳固。(历史上后来以刘子勋为首发动的义嘉之乱,除却刘彧所占据的京畿部分及小部分无关紧要地区之外,可谓得到了几近全国各地州镇的支持,其中孝武帝所留下的统治根基由此可见一斑)

    其任内推行的“寒人掌机要、典签控州镇”的模式更是从根本上打破了士族在政治上的垄断地位,使得寒门庶族势力逐步控制了政治中枢,为寒人集团登上政治舞台,进而取代士族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在孝武帝以后的南朝中央与地方的较量时,中央的优势才更加明显了,其统治时期所创立和完善的诸多制度大部分多被此后的南朝梁、齐、陈三朝所延续,其中御史中丞专道制和直阁将军制度更是为北朝所吸收和借鉴,可谓是对其以后的历史政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故而有部分史家将其视为南朝政治格局真正意义上的开创者。

    自宋孝武帝开始,南朝才正式步入了主威独运的皇权政治时代。“王与马共天下”的门阀时代全然成过往云烟,蕉鹿一梦。

    可他刘诞并非是以前的刘义宣呀,刘子业知道自己的父亲说辞尚有隐瞒,纵然说他是忌惮诸王,其间亦是夹杂着对先帝诸子的嫉妒以及自己的权欲私心。刘骏的母亲路蕙男家世平庸,自己更是不为刘义隆所关注,打小便过得比文帝其余诸子来得苦。

    “儿受教了。”刘子业行礼拜过,少年目光笃定,显然能明白刘骏所言。

    刘骏锐目涌过一丝诧异,显然是对少年的笃定而惊讶,他认为如今的刘子业纵然能明白他所担忧的诸王权势过大,不好掌控之意,却也未必能知道士族豪强的百年营私所造就的沉疴痼疾。但他看着眼前那副认真模样的刘子业,显然不是巧合。

    刘骏没有以此追寻下去,而是辞退了刘子业。

    刘子业行礼过后,拖着仍有麻感的双腿缓步离殿。稍息,少年蓦然回首,没来由得说了一句令刘骏始料未及的话语。

    “法师比以前更喜欢阿耶了。”少年桃眼微弯,大胆说过便迈起步子也不管仪容地逃跑了。他确实是挺欣赏刘骏的。本留候外殿的陈妙登亦是趋步跟上了这位落荒而逃的太子殿下。

    殿外,黄昏醉人,斜冗的晖光自天边倾洒大地,式乾殿的屋檐一角在其的映照下玄昏交加,如陈年美酒般令人顾之而回味无穷。

    殿内,哭笑不得的刘骏重新捻起了案边搁有的那一块缺了一角的桂花糕,男人顾自咬碎其中另一角,嚼放于嘴。

    “还挺甜的。”刘骏趁着甜头再是咬了一口,在旁侍听的魏广对此忍俊不禁。

    尽收于眼的刘骏又是有条不紊地将那块尚未吃完的桂花糕放于旧地。

    “朕不过是在尝探太官的手艺可有渎职罢了。”刘骏别脸而过,俨然一副傲娇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