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马哈提尔终于品尝到了，彻底失败的滋味。

    马哈提尔喘着粗气，借助断裂成两半的弯刀，半跪在地上。他的甲胄已经破碎飞散，曾经闪亮的纹路黯淡无光，连接交错的纹路网络被撕裂扭曲。大片大片的皮肤裸露在外，上面满是深可见骨的伤痕，肌肉翻卷在体外，体液汨汨流淌。而身体上最为严重的伤口，是他直通腹背的可以塞下头颅的巨大伤口，伤口周边还有极为强烈的灼烧气息。

    他的左眼上，插着一支血红的被血液浸透的棘刺。闭合的眼睑满是鲜血，眉骨被棘刺直接刺穿。大腿内侧，已经一片血肉模糊，黑色的不祥薄雾将他的大腿整个包裹，原本将要愈合的伤口久久不能愈合。

    身后，他的爱宠恩希玛，一只高大的战争血狼，侧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曾经灵动的双眼此时已经失去了光辉。它死于将它整个腹背都贯穿的巨大土刺，现在它的内容物全部倾泻在地上，辅助施法的梦晶器官全部破碎，而那只土刺，已经破碎成一大块沙土，散落在泥土翻卷的道路上。

    他败了。

    轻敌也好，实力不济也好，他败了。

    现在，他无能的属下们去围追堵截那位头发金白相间的神秘青年刺客了，只剩下几位亲兵惊慌失措的侍卫身旁，看着他的伤势手足无措，只能驾驭着眼睛盯着同族首领不停发出哀痛呜呜声的战狼兽在旁边焦急行走。他们不敢去接触马哈提尔，不仅仅是他们不太了解马哈提尔这种伤势该用什么法术才能治疗，还因为马哈提尔身旁此时被地面生长出来的绿色尖刺像刺糖葫芦一样刺穿的同僚尸体。

    他们并不是什么不见血的新兵，也不是不敢面对死亡的懦夫。但是这种棘手局面，他们没有办法在指挥官发话情况下贸然下骑去救援指挥官，不然很可能就像那几个冒失鬼一样魂归冥界。他们不敢直接施放火焰法术之类的清理这些尖刺，但这些尖刺居然有极强的法术抗性，甚至在一个精通火焰系法术的亲兵施放法术清理尖刺，卓有成效，马上就要走到指挥官身前时，死了。他走着走着，便消失不见，过一段时间，尸体从他消失的位置直直倒下，所有身体部件都残缺不全，尤其是头颅。在旁的亲兵仔细检测才惊悚的发现，指挥官的周边，竟然被空间系法术分割开来，一旦接触到那些边际，很可能就是立即传送到陷阱中被伏杀。

    马哈提尔的体液损失越来越严重，他仅存的右眼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大脑原本清晰的思维也开始陷入混乱，依赖呼吸时肺腑的刺痛与全身重伤的痛苦才得以保持清醒。他明白，自己再不离开这个地方，找到军医来医治自己，那么帝国就要损失一个精锐骑士团的指挥官了。

    可是他勉强抬头，只看到那隐隐将他包围的尖刺，以及被尖刺刺穿和缠绕的冒失下属。

    “真是，小觑了世间英杰啊……”

    他终于无法保持清醒，眼前的视野彻底黑暗，身体的感知也快速消散。他倒了下去，再也无法握住自己的刀，也再也不能驱使原本强横的身体。

    在旁的亲兵们震惊的见证了指挥官的死亡，看着他的身体倒在了泥土上，再也没有了呼吸。他们的大脑里那个带领他们四处征讨的伟岸身影，轰然破碎。

    马哈提尔，洛斯帝国第十四骑士团指挥官，死于第二次玫瑰厅战争。

    随着第一声哭泣响起，亲兵们一个接一个的泣不成声。他们无法接受曾经战无不胜的长官死于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刺客，无法接受他死于异国他乡。

    在场的亲兵们，纷纷举起了他们手中的弯刀，横在脖间，重重一划。

    所有亲兵，一一坠下坐骑，倒在了指挥官尸体的不远处，殉难。

    他们是马哈提尔的私兵，是斯科尔兹内家族的私兵。主人既死，私兵何存？

    …………

    “求求你不要！大人！啊！”

    “妈妈~呜呜呜~妈妈~~~呃~~”

    “啊？求求你了，老爷！饶我一命吧，我的妻子还在……”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马哈提尔的刀下消逝。

    冲锋路上要清理不断生长的藤蔓，让马哈提尔的心情变得极其糟糕。

    他死死盯着，那棵越来越近的大树之上，站立的两个人。

    实际情况大大超乎他的想象，这些藤蔓虽然阻止不了骑兵们的脚步，但越是接近大树，藤蔓的韧性、硬度和法术抗性都出乎预料的大大强化了。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集中力量破开不计其数的藤蔓网络，强行开辟出一道可供后续通行的道路。

    他们开辟道路的过程中，还发现了几个被藤蔓紧紧包围的植物圈，当他们用刀劈开保护藤蔓时，看到的是满脸恐惧的幸存者。

    他们是法术洗地后的幸存者，都是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弱小群体。

    当他们被藤蔓围住时，他们原本还很惊慌，但在试着触碰藤蔓，发现藤蔓并不伤害他们时，他们就意识到藤蔓实际上在保护他们。发现这点后，幸存者们就在一个个藤蔓保护圈里互相抱团取暖。

    马哈提尔，看到了这些幸存者。他看着这些不断跪拜求饶的幸存者，听着他们充满恐惧和悲痛的声音，举起了他闪闪发光的弯刀。

    一刀，两刀，法术震波。

    杀戮，就这么开始了。

    见到指挥官亲自杀戮平民，跟随着他的骑兵们无不振臂高呼，举起弯刀，跟随着长官将这些幸存者屠戮殆尽。这些平民，幸运的躲过了轰炸，却没有躲过洛斯骑兵锋利的刀锋。

    “洛斯帝国军人，不存在慈悲。”

    自马哈提尔从军以来，从来不对平民留手。六年前，他在北线，亲手杀死了五十多个手无寸铁的诺兰平民，没有为什么。洛斯军队所过之处，眼睛里从来没有所谓平民和中立人员。他们眼中，所有出现在他们视野的非友方单位，均是敌方单位。

    他们只会用自己的刀锋和剑刃，将敌人砍杀殆尽。用敌人的鲜血，染红他们的弯刀，听着敌人的哭嚎，喝上他们的烈酒，唱起那古老的歌谣。

    他们可能没有听过，在赤炎有句古语。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但对于他们而言，从来只有残酷的丛林法则，没有所谓的因果报应。恃强凌弱是人之本性，而洛斯人尤善于此。

    或者说，即使他们理解了因果报应的意义，也会嗤笑一声。因为与他们为敌的诺兰人，亦遵从着残酷的丛林法则，仅仅是从血迹斑斑的沾血利刃转变成了不见血的精神尖刀。因果报应？在他们制定规则的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所谓的因果报应。

    何况，信奉因果报应的赤炎，偌大一个帝国，已经烟消云散了。那片旧土，现在奉行的，正是丛林法则。

    不能彻底征服洛斯人，从肉体上击溃他们，从精神上让他们崩溃，就不能让他们相信所谓的因果报应。半死不活的洛斯人，才是最受欢迎的洛斯人。

    …………

    前进的速度再次提起，马哈提尔死死盯着那个俯瞰众生的身影，向着他不断接近。

    那棵大树越来越大，他眼中的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

    终于，他们抵达了大树树根处。

    之所以说是树根处，因为这棵树扎根于满是裂纹的阶梯状石台上。树根从阶梯的两边根根伸展，并深深扎入地面的裂缝中，从裂缝中，能见到砖石下的松软泥土。

    这棵树的树种似乎是因机缘巧合而落入了阶梯的裂缝中，然后在某位自然施法者的法术下被急速催生快速长成了一棵苍天巨树的。

    马哈提尔刚刚抵达这处时，立刻就看到了头发金白相间的青年身旁的穿着怪异的神秘人跳下树冠，化作一颗流星砸向他的后方。而那个青年，则是直直落了下来。

    他敏锐的感知到了那几乎要凝结的杀意与仇恨，但并不感觉害怕，甚至有点想笑。

    那个青年，依他所见，仅仅只有十六到二十岁？虽然主位面的表面年龄并不能作为判定年龄的判据，但在这个青年的身上，他感觉不到那种经年老将的煞气与威严，仅仅只有那种无所谓的杀意。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鲜血几近沸腾。他感到了急剧的兴奋与浓厚的战意。

    自然系施法者？

    他还没有见过这种，能够一人掌控一镇藤蔓森林并催生如此巨树的自然系施法者。更不必说，在后方，他收到的莫罗斯的传讯，这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青年小伙，竟然能催生十几米的高大树人阻挡他们的脚步？

    实在有趣！实在惊喜！

    让我马哈提尔，来会会诺兰的英杰！

    …………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哈提尔已经可以看清那个青年脸上的青春痘，与他那黯淡的玛瑙石一般的眼睛。

    他兴奋的大吼出声，以极度的蔑视敬以此人。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极其蹩脚的诺兰语，与极度的蔑视。

    马埃尔重重的落在地上，溅起飞扬的粉尘，在地上踩踏出巨大的裂纹。

    马哈提尔没有趁他立足未稳趁火打劫，也没有施放法术冲击阻击在空中的他。

    沙尘消散后，在马哈提尔的眼前出现了半跪姿的马埃尔。

    他逐渐站直了身体，手里握着一根翠绿棘条。出乎马哈提尔意料的是，他看到了眼前这个青年脸上，那近乎癫狂的笑容。

    “马埃尔·莫罗，失心骑士。”

    马哈提尔轰然大笑了起来，他身后那注视着马埃尔行动的骑士们也随着马哈提尔的笑声接连狂笑起来，现场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马埃尔也笑了，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高亢，越笑越疯癫。而洛斯骑兵们原本是很开心的，但随着马埃尔的笑声愈加癫狂，他们的笑声逐渐被冲淡，心中的疑惑也逐渐浓烈，与同伴们面面相觑，不明就里。眼前这个不算高大的瘦弱青年，既没有强大的法术波动，也没有足以承载代价的强健肉体，更没有足以匹敌他们的强大武器，有的只是这莫名的令人厌憎的癫狂。这个青年经历了什么？

    马哈提尔没有像下属骑兵们那样被马埃尔的癫狂干扰到了心境，只是停止了笑声，仍然保持着脸上浓厚的笑意。

    （各部，直接围杀，无需留手。）

    心灵网络下的命令在每个骑兵的心中震荡。

    洛斯骑兵们，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没有半分犹豫，瞬间转变了状态，直接开始了冲锋。

    电光火石之间，洛斯骑兵们就动用了全力，各式法术附着在了武器之上，战狼兽高高跃起，防御光膜覆盖周身。骑兵们以围杀之势，攻向了马埃尔身边的全部方位，在心灵网络的协调下，所有洛斯骑兵都亲密无间，互相弥补进攻空白，一时之间，天罗地网，满是洛斯骑兵的法术范围。

    而马哈提尔，则是颇为谨慎的开启了单面防御光膜，完全强化了针对马埃尔方向的防御强度，并且横举弯刀御狼退步，一股强大的能力在刀刃上聚集，他在蓄能施放强大法术，势要一击必杀。

    马哈提尔蔑视了马埃尔，但并没有在真正动手时有任何收手。他召集了所有骑兵进行围杀，并且着重保护了自己。还通过蓄积高杀伤法术准备一击必杀。卑鄙的围攻与针对性防御，但却是战场上屡试不爽的战术手段。

    （马埃尔，你听说过赤炎的刺客的四大故事吗？）

    “四大，刺客？”

    （鱼肠藏剑，长虹贯日，漆身吞炭，图穷匕见。）

    “为什么，说这个。”

    （你对抗那个骑兵指挥官并不是对手，但只要动用巧法，我们可以合力杀之。你作鱼肠，我为藏剑，此谓鱼肠藏剑。）

    “你看不起我……”

    （你的实力尚有上升空间。）

    “……”

    马埃尔的眼中，时间近乎停滞了。

    他依然在笑，不顾一切的狂笑，哪怕被重重包围，哪怕即将被全力围杀。他像是溺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萍一般朝着马哈提尔掷出那纤细的棘条，就像是孩童朝着大人身上丢出自己的小小的积木玩具一样。

    时间在马埃尔的眼中，恢复了运转。

    而此刻，法术光波将马埃尔的身体，彻底覆盖，强大的法术覆盖了马埃尔的所有角落，爆裂喷发。

    一时之间，马埃尔被法术施放产生的光芒淹没了。同时，破开法术覆盖进行补刀的弯刀也一并劈下，如同预施放的覆盖式法术一样将所有马埃尔可能的逃脱角度封锁。

    而那根棘条，侥幸逃脱了法术覆盖，成为马埃尔唯一的遗物。看起来没啥威力，甚至飞到一半已经减速严重，前段开始有所下坠了。

    马哈提尔盯着那唯一的棘条，下意识的，放松了一丝警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哈提尔的眼睛突然瞪得极大，他的心中警铃大作。

    因为他看到了，棘条突兀的凭空加速起来，一只从空气中突兀浮现的被鱼鳞手甲包裹的手握住了这只棘条，直接操控着这枝棘条投向他的左眼。

    他的大脑陷入了空前高速的运转中，在生死之间训练出的强大本能让他本能竭力后仰试图躲避这二次加速的棘条，并直接将所有防御光膜能量瞬间集中到双眼周边，同时高抬刀背。

    鱼肠藏剑之后，当以长虹贯日之势！

    墨明的身体，以半跪姿在空气中缓缓浮现，他手中出现了一把充斥着黑色光粒的光剑，同时以马哈提尔难以置信的极速，从他的左下方直直向上突刺，刺向他的腹部。

    马哈提尔，在这生死瞬间，电光火石之中，尽了所有努力，拉住自己爱宠的腹部竭力使自己身体向左倾斜，他几乎燃烧了所有潜能，只为躲开墨明的刺杀。

    但就在墨明现形的同时，恩希玛腹下的石板被一只巨大粗壮的土刺快速破开，如同被抛掷的棘条一样的极速，从下方直冲马哈提尔。

    而这一击，马哈提尔无法发现，也无力阻挡。

    这一瞬间似乎很长很长，他眼睁睁看着那根看似脆弱的棘条如同破开一层纸一般破开了防御光膜，将弯刀一下刺断，直接插入他的左眼，在强行偏移身体下没有刺入大脑而是穿过眉骨穿骨而出，痛感尚未扩散时，他的爱宠恩希玛被土刺贯穿身体，顶到了他的股关节，致使他在接下来的瞬间直接失衡，然后腹部恰到好处的像是投怀送抱般中心“撞”到了纤细的光剑剑尖。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鱼肠藏剑，长虹贯日！

    最后时刻，他的右眼，死死盯住墨明，将那个黑色的面具，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光剑剑身如热刀切黄油一般破开了马哈提尔的腹甲，然后在里面轰然爆裂。光剑将他的腹背部捅个通透，在腹外的爆裂直接灼烧了他的大腿。同时，马哈提尔的左眼被棘条洞穿的痛苦传导开来。

    他在爱宠的痛苦嘶吼中被掀翻在地，他被震得有些昏沉，但很快剧痛就将他激醒，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至少给予那个神秘人临死反击，但当他试图爬起来时，周边的石板整个粉碎，他与泥土直接亲密接触。落地后，他全身震痛，眼睁睁看着那个神秘人逐渐消失在空气中。在消失的最后一刻，神秘人的指尖指着他，一个黑色的光球直接飞向马哈提尔，将他紧紧包围。

    马哈提尔顿时感觉到身体四处被胡乱切割的痛苦，身上的甲胄根本不能带给他任何实质性的防护，这些切割如热刀切黄油般轻易破坏了他的甲胄。他身体上出现无数深可见骨的伤口，大腿变得血肉模糊。

    他败了，败得很彻底，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

    马埃尔在废墟之中四处奔跑腾挪，时不时在身边瞬间制造树墙，然后在红眼的洛斯骑兵怒吼声中被瞬间劈开。他的身后，是一群极其愤怒的黑甲骑兵，骑着战狼兽全速奔跑在这满是断壁残垣的废墟区中，誓要将他这个刺杀小人一刀两断。

    马埃尔的身体上，不少部位已经血肉模糊，正在渗出体液。他并没有在全覆盖法术下免于伤害，但他极其惊险的承担了极少的法术覆盖，并依靠着墨明给予的辉煌护盾，将后续的补刀完全抵挡住了。

    现在，他的手里，是已经完全报废的辉煌。这个曾经锃光发亮的铁盒此时已经扭曲崩坏成了一堆黑炭，只会在些许法术激发下象征性的释放一两颗光粒。

    他不舍得这个救了他命的东西，感激这个墨明制作的优秀道具。

    现在，他的脸上，不再是被命运折磨癫狂的可怕笑容，而是如同科林初见到他时，那阳光灿烂的少年欢笑，眼睛里那颗闪耀的玛瑙，重新绽放了光芒，只是眼角，仍然流下了，那代表着永远铭记的泪水。

    斯人终逝，心愿未平。

    但是他终于能以自己的方式，与人协力杀死了一个洛斯指挥官，复仇之路，终染鲜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