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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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26

    荆棘花丛在两侧野蛮生长,快要覆满这条泥泞的石路,长满毒刺的枝条互相纠缠,几乎伸到面前。看着这些拥有扭曲形状的巨大尖刺,我不敢想象被它们扎到会有怎样的后果,但那一定非常可怕,必须避开它们的挑衅。稀疏的叶片在一些细高的脊椎状枝干上长着,顶端撑着一朵朵长满眼睛的花,每个眼皮根部的睫毛都是一根发着银光的尖锐的刺,紫黑色的眼珠子在眼皮里不停打着滚看向我们。与头一般大的伞菇底部支着七条细长的腿,有目的似的往同一个方向缓慢移动。

    间隔一段距离就有几颗树皮发着不同颜色的微光树木,各个动物头骨凌乱地嵌入树干中,几乎与其融为一体,树纹和茎脉狠狠地包覆它们使劲往肚里塞。泥土已容不下庞大的树根,从地里拼命顶出来爬满整个泥面,藤条上长着歪歪扭扭的枝芽向天顶伸去,看向树冠层,上面没有一朵花或果实,只有五彩斑斓的叶片相拥。五指状的藤木从土中伸出,细长的叶脉在四周围绕。这个鬼地方所有的植物都像是饿了几百年的动物一样,一个个儿留着哈喇子等待食物的到来。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恶臭,像是手洗没拧干晒到一半又被阴雨天的湿气浸满床单的臭味,越来越浓,越来越臭,与每个毛孔融为一体。它们诡异地像是某种魔界的生物,受到了精心照料才能长得如此茁壮。我甩了甩头,此时无心遐思,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肺部和身体吸入大量的臭气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气味了。

    “别碰!”船长突然把头转向后边,警告地大喊。

    众人被这喊声吓得浑身一抖,我也不例外,环顾四周才发现一位船员被一朵五光十色的花朵迷惑住,双眸已失光,四肢僵硬发白,青黑色的血管从表皮爆开,右手食指正触摸中心的猩红花蕊。花接收到了食物的讯号,开始疯狂涨大,隐约可见黑红大口里喷出毒液的根根毒刺,它大到可以吞下好几个人,丝丝花蕊射出密集的蛛网死命把他缠住,不到几秒钟的功夫,这位船员在一片舔舐声中消失,花满意地打了个饱嗝,一切又恢复平静。如果有任何生命体征的动物误入此地,便如微尘那样渺小,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大家依旧没有停下匆忙的脚步,没有时间更不愿为了一粒尘土哀悼,急促地向前方的黑影走去。

    走了不知多久,总算能够依稀看到大门的位置,霎那间,上一秒还是明亮的白日,下一秒突然转变为黯然无星的蓝紫色夜空,一团团紫黑色漩涡在穹顶上盘旋,虚无的阴暗似无形之绳勒着我的每一寸躯体,窒息感愈发强烈。众人停下脚步,伸手不见五指的区域无法再往迈进一步,我努力张大嘴巴让大量空气吸入肺部,还是无法避开这该死的气短,腹部也抽痛了起来,蹲在地上,双手交叉勒紧肚子把身躯抱成一团,希望痛感快些消失。

    “还好吗?”下船时扶我起来的船员忧虑地问。

    “嗯,还好,之前不是扭着了嘛。”我看了眼自己的脚,鞋底磨得只剩薄薄的一层皮,足底厚茧依稀可见,脚早已在漫长的路途中失去了知觉。以前一站就是一个通宵,白天里还要走到各个管事的地方,若真要算下来,一天走个千里万里路还真是有的,想着想着竟有些暗自庆幸自己‘练过’。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真实的原因,恰好给自己找了个由头。

    “那你扶着我。”说着拉过我的臂弯,一阵暖流从海底轮升到心轮。

    “谢谢!”除了说这两个毫无意义的字,当下也没有其他合适的词了。这一路上他给予的帮助我也不知在日后如何偿还,或许也没有以后了,内心的空虚和愧疚被寂静蚕食。他搀扶着我起身,虽是黑夜,但依稀能透过弱光看到他微笑双目。

    “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我试探着问,在海上航行之时并不知道目的地竟是这样的,完全是带着旅行的心态在船上生活。

    “哎。”他叹了口气,“实话跟你说吧,我们这几个船员都是临时招来的,互相之间并不熟识,与船长也是初次见面。其实一开始,我们只知道要去很远的地方,带着好奇的心这才上了船,一路上我们也问过船长具体要去哪儿,他也从未回答。在不知道目的地的前提下航行是非常危险的,船长一旦与船员产生隔阂就险上加险了。就在上个月,我们几个商量把船长灌醉,这才套出了点信息。”

    “咱们平时都睡一起,也没听你提起过啊。”

    “你也没问啊。”他条件反射地反问。

    我哽住了,怎样去问一个不知如何提起的问题,这简直无法反驳。

    “此次航行的终点是远古森林诺亚马里逊中的一处结界,为了求得不死肉身,来安顿燥动的灵魂。至于他们求谁,怎么求这个就没说了。”

    “嘘——”船长示意不要出声,不急不慢地从包裹里拿出一根火把,摸着黑点亮了它。温暖的橙红色火光照亮了方圆数米的空间,踩着泥石的脚步声稀稀落落地响起,我们在后面停下等候船长的信号。

    船长右手举着火把不急不躁地独自走向巨型大门,只见一个人影向前伸出火把,霎时,整座门燃气熊熊烈火,紧闭的大门缓缓敞开,烈焰也点亮了村落里的每个火把架和能够燃烧的物质。一时间,灯火通明。此时方才看清楚前方这片区域,这哪里是门啊!我内心惊恐万分,简直就是无数个饥饿的爪牙怪物幻变成火焰的形状,无休止地在门上张牙舞爪一通乱抓,与周遭的植物有过之而无不及。若非它们并无实体供其承载,否则我们还未靠近就早已成为盘中之食。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巨大的信息量让我措手不及,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除了听指挥是啥也干不了,此时再想回头为时已晚,早知如此我之前就跟另外几个船员一齐跑回去算了,现在只得硬着头皮面对接下来超乎寻常的一切,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一切。

    船长转身面向我们挥了挥手,打断了懊悔中的思虑,匆匆跟上前去。

    天空转黑之前看到的一群人早已无影无踪,只见厚实浮空的烟黑平台稳当地悬浮在半空中,规矩的正圆形状与环境格格不入。当我们靠近时,平台缓缓降落到视线范围内,从十字中心处伸出一段段斜梯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迅速展开,并连接上其他平台。方形、三角形和圆形内各刻着三种植物纹理的图腾,平台四周雕琢出几近完美的曼珠沙华纹样。借着火光的照射,我抬头看了眼天顶,疯狂蔓延的怪异植物未能在此得以疯长,弧形天穹似结界一般笼罩此地,无风、无雨、无日更无天气变化,时间也停止了摆动。

    船长笔挺地站在平台正中心,将火把抛向空中,火把悬停片刻后顺时针在原地转了三圈,又逆时针在原地转了三圈,便化作一只斗鸡飞向不远处的阴影之地。

    “何人在此?”阴沉浑厚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

    “诉求者求见巫族大神。”船长应声而答。

    “我为何要见你?”

    “五个月前我曾用飞鸽作为运输工具,传递过详细请求。”船长眼珠子打着转眨了几下,想了想,“拍拍群鸥逐我飞,不曾相识各天涯。欲凭鸟语时通讯,又恐华言汝未知。”

    语毕,一阵黑青色浓烟滚落于平台中心,五位巨人出现在面前。船长见状立刻暗示众人跪拜,尚未看清他们的样貌,已双膝跪地双掌伏地看着他们的脚趾。每个巨人的蓝绿色脚背上都刺着一群獠牙小鬼瓜分食物的图像,这食物已被他们开膛破肚,完全看不清是个什么物种,把这些图连起来看便是一副小鬼蚕食过程图。顿时胃里一阵翻滚嗓子眼火辣辣的疼,我还是强忍住把快喷发出来的呕吐物给吞了回去,喉管受到了双重伤害,只得把五官全部缩紧在一起来缓解这股酸液带来的疼痛感。

    船长和富人们跪拜后起身,我们还继续跪着,什么也掩盖不了这该死的好奇,我抬高脑袋,眼珠子顶着上眼皮想看清楚他们在干嘛。巨人族长一只手持一片印着满是图腾的黑色凹莲叶,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黑柄短匕首,在他们的右手手腕处各划一刀,将鳞红的浓稠血液收集在内。每滴血液触碰到莲叶,便升起不同状态的白色烟雾,像是某种灵魂缔结的仪式。

    “三日后,你们在此等候,我会赠予你们至高无上的宝物。”巨人族长说罢与三位巨人变为一团黑雾消散。

    我吃力地支起摇曳的身躯,看向最后一位巨人。骄傲的头颅耸入云霄,无白的黝黑眼珠子里白色纹理交错在内,头顶三把短剑交叉成王冠,长角的额头缠绕一圈圈藤条,随着瀑布般的长发落入地上。上半身和臂膀透着绿光的纹样不停闪烁,腰间缠绕着银光缎带附着三把精雕细琢的匕首,身侧裙摆各插着三簇尾羽,尾椎骨延伸出骨质尾巴几乎快要拖到地上。他赤足向前走着,带我们分别来到两间不同的圆顶石屋内,船长和富人们一间,我和船员们一间,旁边还有其他几间屋子。屋内一应俱全,还没来得及看看陈设,我便一头栽倒床上,这几个月实在是太累了,在海面无序摇晃的船上也没睡过一次好觉,第一次坐船没有呕吐晕眩也是幸运。

    这一睡就是两天半,不吃不喝不拉,整整睡了六十个小时,做了好多梦,有美梦也有噩梦,唯一记得的是沾满粘液的触手给了我当头一棒,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