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之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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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战士(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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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宗站在一道幽暗的屏障内,静静地看着坐在长条木凳上的老人。老人两鬓斑白,皱纹密布,但看上去依旧精神百倍,双眼有神,完全没有行将就木的觉悟。

    屏障外,吴杂已经抗下了那道白线,如今似乎伤了些根基,嘴角溢血,正坐在地上调养,但显然很感兴趣屏障内即将发生的事。即便如此,他根本不敢靠近这道屏障,也决不允许有任何人接近这里。

    他没有打破这个屏障的想法,想必这条街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这样的想法。因为这是终止开关显化形式的稳定态,一旦接受到一点轻微的灵力扰动,便立马急转直下,开启所谓的“文明自毁”模式。

    因此,此时的吴杂虽然心中对那个女子的疯狂行径十分恼火,但也只能听之任之。吴杂还因其庸人的特性,有了另一个作用——防止外来干扰落在这一道极度不稳定的屏障上。

    他不需要担心屏障内的两人会引起屏障的崩溃,原因很简单,杜宗和魏无期都不是修士。

    前者不是,是因为他的双眼榨干了他全身的所有灵力,根本不可能有灵力外溢到这幽暗屏障上。而他体内来自胡忠的灵力则刚好与这道屏障同源,所以也不会引起屏障的异变。

    后者不是,似乎就因为真的不是了。修道虽然确实看天赋,但似乎从来没有连修道门槛都碰不到一说。只要天材地宝足够,一条狗都能活生生垒个两三境。

    按理来说,占尽太皇街资源的魏老头应该修为不差才对,但事实就是如此,魏老头从一出生到现在,甚至到将来死去,都不是一个修士。但也正是这样一个“凡人”,掌控了太皇街将近四十年。

    “你究竟想做什么?”杜宗直奔主题,冷冷地盯着这个从自己记事以来便一直在身边的老人。他不是一个好家长,从来不是。除了给杜宗吃穿,监督杜宗读书学习之外,几乎从来不干涉杜宗的其他言行举止了。若说两人间的感情,杜宗肯定有,但似乎不深。魏老头有没有,从前的杜宗觉得有,但现在见过这么多之后,反倒越发不敢确定了。

    从小到大,魏老头似乎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闲人,每天不是坐在门槛上摆龙门阵,就是去某个酒友那里谈天说地,蹭吃蹭喝,少有见他干正经事的时候。但正是这么个看起来无欲无求的老头,杜宗越长大越发觉得这种平淡生活的背后潜藏着某种最深沉的目的,是一种甘愿蛰伏四十年的任重道远。

    正因如此,魏老头在外的名声越高,在内越无所作为,杜宗就越发担忧忌惮。反倒是听闻魏老头其实一直是隐门门主之后,那种忌惮才稍稍减轻了些。但他知道,这绝不是魏老头甘愿隐居至今的原因。小小八卦门的门主不至于,太皇街的街主不至于,甚至那位近古年代女子仙师的门派遗产也不至于。

    魏老头究竟想干什么,杜宗不知道。他也怀疑,没人知道。

    魏老头没有回答,反倒问起了杜宗:“这些年你没离开锦城,不是因为舍不得这里,而是因为忌惮我吧?怕错过某个真相,所以想看着我才安心?”

    杜宗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坦诚答道:“确实如此。”

    魏老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而后道:“不得不说,你不聪明,但直觉不赖。”见杜宗毫无反应,魏老头继续道,“你知道第一禁社是干什么的吗?”

    杜宗先是摇了摇头,而后立马犹疑了一下,又轻轻点了点头。

    “猜到了?”魏老头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第一禁社,‘窥道之眼’,全社也就只有我一人而已。”

    “所以……”杜宗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魏老头,“我没有父母,是人造之物?”

    “对了一半。”魏老头坦诚地答道,丝毫没有会伤到杜宗自尊的担心,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杜宗早已看开了,“你确实没有父母,但穷尽整个人类文明也造不出你这样的产物。”

    “我到底是哪来的?”杜宗问道,这个问题他自然想过很多很多次了,但显然由于修道知识有限,除了天马行空的想象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我也不知道。”魏老头耸了耸肩,“你的诞生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其中的原理若是搞懂了,人族的修道水平绝对可以前进一大截。不过你若是问你是从哪里被捡来的,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毕竟本来就是我把你捡到的。”

    “哪里?”杜宗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继续顺着魏老头的话题问道。

    “幽冥。”

    “那位女子仙师的神星?”

    “你居然知道这个。”魏老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杜宗,但没有多少欣慰的表情,反而是那种不再需要自己费心思解释的省心神色,“不错,就是那里。但你显然不完全出自那里,你的眼睛可以毫不费力的窥破其中的秘密,应该是产自某种更高级的存在。”

    “比十境更高级……”杜宗思忖起来,但他完全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或许那个峨眉慧泉寺的小和尚是,但他就算见过,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那个小和尚除了体内的灵力略显古怪之外看起来和人体别无二致。

    “所以你是为了我?”杜宗依旧不太肯定地问道。

    “为了知识。”魏老头答道,眼神中透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神秘,“某种我都不太明白的真理。这其中的道理,或许人皇也在寻找着。”

    “那你为什么不修道?”杜宗看着魏老头那与凡人无别的肉体,疑惑地问道。

    “文字有文字障,道亦有道障。”魏老头平静地答道,“人皇把他那条路都走到头了还没发现。他可能不过是被一叶障目罢了。”

    这句话放到任何人嘴里都是狂傲得不能再狂的话了,但在魏老头嘴里,杜宗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信服感。

    “那李桀是怎么回事?”杜宗又沉声问道。

    “我把李桀带来的本意就是让他能护你周全。”魏老头依旧十分坦诚,“当年你的出现引来了太多的目光了,没一个能亲近你的人护着你很难保证不出意外。但现在不一样了。”魏老头咧嘴一笑,是他特有的那种贱贱的笑容,“你成了人皇计划里的一部分。那些降世的神灵争着抢着护你周全,再没啥比这更安全的了。”

    “所以李桀成了弃子?”杜宗的脸色并未好转几分。

    “没必要。”魏老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恼火,“他当年要去‘伊甸’,我没同意。但他非要去,我也拦不住。”

    杜宗对这个说法依旧不满意:“你本可以救他的。”

    “还是那句话。”魏老头眼神淡漠,“没必要。”

    杜宗的双手瞬间阴影化,变为了两把影刃,直接冲向魏无期,刃锋直指后者。

    “噗……”突然,杜宗摔倒在地上,势头全无,跌倒在地,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不好受吧。”魏老头摆出了那副贱贱的笑容,笑呵呵地蹲下身来,看着倒在地上狼狈不已的杜宗。

    “朱昉……”杜宗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但自己体内气息翻涌,胡忠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力正在杜宗的体内乱窜,让他浑身刺痛难耐,根本做不出任何动作。

    殷红,代表遏止。心门玄关之后,是对杜宗疯狂行径的紧急叫停。显然朱昉也是怕杜宗冲动行事,用上了那根本不该对任何人使用的禁香。

    “那小子就比你理智,更适合去做一把刀,让伤口更鲜血淋漓些。”魏老头拍了拍杜宗的头,笑道,“一旦和断狱的存在融合了,再温顺的人也会性情大变,暴戾不已。用失去理智换来的力量,太过不堪一击了!战士的弱点不应是鲁莽,而是狂热。”

    杜宗依旧趴在地上,但他体内完全没有自己的灵力,根本不懂如何压制,只能眼睁睁感受着胡忠竭尽全力地回收着那些遗漏的断狱灵力。

    “关于幽冥的事是慧泉寺那个小和尚告诉你的吧?”魏老头收敛了得意的神色,脸色重归了一个老人当有的平静,“你知道那个小和尚的真实身份吗?”

    杜宗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已经放弃了挣扎,任由胡忠慢慢回收他的灵力。

    “所有人都不知道。”魏老头继续说着,带着杜宗从未感受过的孤独腔调。

    那一瞬间,杜宗突然发现,这个自囚于一隅之内的老头可能是整个世界都无法理解的存在。他所求甚远,所思甚深,宛如一颗孤独的恒星,照亮着无光无尘的宇宙。这光线之内,空无一物,于内无法自得,于外毫无意义。

    “其实还有第零禁社。”魏老头缓缓说道,目光飘忽,不知他正想着什么,“我不是发起人,也自认不堪社长的重任。”

    “第零禁社,‘规则本源’。”那个法号“悟得”的小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杜宗身侧,无视了吴杂的“平庸化”阻碍,无视了来自神星的反面灵力,缓步走入了屏障之中,没有引起任何的异变。

    “这是个没有尽头的计划,无始无终。”魏老头见“悟得”小和尚毫无阻碍地走入了屏障之内,并没有任何惊讶,反而是笑了笑,继续说道,“当时你叫老方丈来接杜宗他们其实是为了把‘天真’拦在寺外吧。这是我没想到的,不然吴杂在那里就能成为神灵了,也不用拖到今天。”

    “那是老方丈自己的意思。”小和尚依旧身着朴素的灰色僧袍,眼神清澈而平静,“其实没什么必要的。”

    “对于我们而言都无所谓,但对老方丈自己而言,还是很有必要的。”魏老头的语气也很平静,没了平日里那种口蜜腹剑的针刺感,“僧人的慈悲,并不是对世间万物的。或许你本非人,这些年来并没有真正体会到这一点。”

    “愿闻其详。”小和尚作了一个合十礼,一副虔诚请教的模样。

    “僧人的慈悲,是在证己,是心无尘却不死最有力的证明。”

    “不为渡人?”小和尚问道。

    魏老头摇了摇头:“真实与智慧不分善恶。”

    此时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杜宗其实已闭上了眼。在他心神之中,小和尚正在和他进行一场其他人都听不到的交流。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杜宗问道。

    “我不是生灵,不过是智慧载体的有灵产物罢了。”小和尚轻声答道。

    “那是什么?”杜宗完全没听懂。

    “十境之上,有生灵之始祖,于十一境时,立碑于智慧之上。后来者一旦证道十境,必留其法,宇内传颂,宙间效法,万世不绝。”小和尚念经般和声细语地说道,“那些曾见过我的十境修士给了我好些不同的名字。人皇、玄门和那位卦道祖师也给了我一个名字。”

    “道碑。”

    杜宗沉默了几秒,而后颇为震惊地问道:“也就是说,世间有十一境生灵。所有生命的始祖已经登临十一境了?”

    小和尚也沉默了几秒,而后缓缓答道:“它已不在十一境了。”

    “所以修道之路究竟有没有尽头?”杜宗半是感叹半是疑惑地问道。

    “应是没有的。”小和尚这次倒是颇为肯定,“因为当年人皇在道碑上刻的道便是‘道无至高’。”

    “那位女子仙师刻的什么?”杜宗问道。

    小和尚摇了摇头:“你并未涉足幽冥秘境,我不能告诉你。你去了自然会知道。”

    杜宗想了想,似乎自己也就在两年前误入过人皇的神星“伊甸”,放出了那个名叫“易”的神灵,还害得李桀成了神眷,也就只好问些别的事:“你现在如此暴露身份,以后还能在慧泉寺得清闲?”

    小和尚平静地答道:“我要去天外了,以后没人能找到我了。”

    杜宗“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倒是小和尚继续说道:“我听这里的修士都说人皇保了人族万年和平发展的基业。这并非虚言,因为天外并非你们想象得那么安宁。但与此同时,人皇也限制了你们的能力。天外之道,超乎人族的想象。”

    杜宗只得点点头,其实他并不特别在乎修道上面的事,只要没有外来的修士入侵,似乎那些天外之道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此时,外界的小和尚也和魏老头陷入了沉默。于是小和尚对着二人再做了一次合十礼,而后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彻底离开了这颗生机勃勃的星球。

    魏老头叹了口气,走出了这道幽暗的屏障,感受到事了的柳随心也就撤销了屏障的存在。这样的结局在她看来也能接受,虽然心有不忍,但让杜宗吃点苦头长点记性也是好事。因为她知道,魏老头要离开太皇街,隐身世外了。不管以后的街主是谁,杜宗都要去外面闯荡了,这里再也不是他可以随意进出的自由之地了。

    “妈,这算是好事吗?”柳随心忧心忡忡地看向早已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位矮胖的老妪。后者也不太肯定地答道:“我不知道。但魏老头别的不说,教人做事这方面确实比我好太多了。”

    “你不用这么变着法子地夸杜宗,贬你自家闺女。”柳随心一脸无奈地抱怨道。

    “谁叫你整天只待在家里吹笛子,从来不去外面牵个对象回来。”老妪面不改色地说道。

    柳随心识趣闭嘴,在这种话题上,没有哪家的子女能斗嘴胜过操透了心的长辈。

    3

    吴杂见魏老头走入了沧浪阁里屋,便将趴在地上的杜宗扶到了门槛上坐着,而后自己也走入了饭店内,找到了正坐在里屋石阶上,面对着一口水井发呆的魏老头。

    “你多久走?”魏老头问道。

    “明天一早。”吴杂答道,“虽然也知道不太可能成功,但总该试试。”

    魏老头道:“杜宗应该也会在不久后去京城的。到时候你能帮就还是尽量帮帮他。”

    吴杂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而后道:“他向您出刀,您不生气?”

    “有啥可气的?”魏老头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这么多年来我刻意营造的形象不就是无情又可气的吗?我只是没想到杜宗这小子这么不擅长杀人,计划都没想好就来找人了,实在是蠢得让我抠脚。”

    吴杂想了想,而后诚恳地说道:“他其实不算差了。只是一切都太突然了,很难有更好的应对。”

    魏老头“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你应该知道我在干什么。”

    吴杂挠了挠头:“看来培养一个人真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别想着给你师父说好话了。”魏老头翻了个白眼,“你以后收徒绝对比你师父强。”

    吴杂又叹了口气,这个魁梧而老实的汉子脸上露出了苦恼的神色,真不知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您最后还是没说您究竟想要什么。”吴杂老实巴交地说道。

    “我知道。”魏老头回道,言语间透着掩藏不住的苍老和疲惫,“你要去为自己打一场能救苍生的仗。”

    见吴杂眼神中透着疑惑,魏老头抬头看着漫天星光,缓缓补充道:“我也一样。但你还有很多机会,而我,只有一次。我不是战士,而是一名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