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之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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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神明(续)

    3

    一位穿着普通僧袍的老僧人走过了幽暗的黑竹林,来到了竹林之后那片山崖上,看着盘腿打坐的小和尚。云雾悠然,自山崖之下时卷时舒。老僧人停下了步子,没有再上前打搅。

    约莫半个钟头过后,小和尚终于站起身来,对已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伫立多时的老方丈躬身行礼。老方丈修心多年,自然没有丝毫恼怒之意,温和地笑着回礼道:“悟得,你算是我的徒孙了。你师父行走红尘多年,不曾回寺讲经。我自认学识清浅,也不敢与你妄言经文真义。这些年来,我确实问心有愧啊。”

    小和尚眼神澄澈空明,静静听完老方丈的话语,而后道:“因材施教,贵在自知。方丈之慧,不下恩师。”

    老方丈笑着摇了摇头,答道:“‘无尘’修心,早已胜我千万。世人皆谓我得道,谬也。‘无尘’入世渡人,已与出世无异。我自认不敢沾惹红尘,只能暂居山野,以避因果,于静处修心,是落了下乘啊……”

    小和尚也是同样摇了摇头:“人各有志,殊途同归。”

    老方丈叹了口气,不在言语。对于这个不知身份来历但肯定非凡的小和尚,老方丈其实是打心底喜欢的。只是这小和尚自很小的时候便展现出他非人的智识与心境。那份似乎与生俱来的不争与出世心境,更是让老方丈青眼有加。

    他不觉得世人所说的少年老成有什么不好。世间的智慧与道理并不是只有通过历练才能得到的。悟禅,本便是另一条道路。圣人所说的那种“生而知之”,老方丈不知道谁还能比这位法号“悟得”的小和尚更配得上此名号。

    不仅如此,老方丈也亲眼见识过小和尚学习能力。从小和尚最开始对于礼数规矩的生疏,到后来那份对待许多达官贵人、虔诚香客们的周到平和、不卑不亢,老方丈在欣喜与宽慰的同时,也多了几分老年迟暮之感。但每当小和尚真正开始探讨经文至理时,老方丈反倒没了这样的心思。因为他从未将“悟得”当作晚辈,而是将其看作同辈甚至师长一类的角色。

    老方丈很享受与小和尚静处的时光,因为小和尚那种独有的安静气氛很容易让老方丈深思许多事和道理。小和尚不悟禅。老方丈也不知道他每天在思考些什么。但这并不重要,老方丈也不甚关心。

    时光如水般缓缓流过,老方丈已经别无所求了。就像自己已故的师父曾对自己说过的那样,自己的禅都没弄明白,就不要对别人乱讲野狐禅。

    老方丈在年轻时出家后,便一直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慧泉寺内。对于这座自己已在其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寺庙,老方丈其实怀有着或多或少的愧疚。因为每一代的慧泉寺方丈不仅学识过人,名声在外,还都修道有成,修为都至少在七境,也被称作蕴势境。

    而老方丈自三十岁那年接触修道以来,自认勤勤恳恳、不急不躁地修道四十余载,但依旧只是一个五境修士。虽然老方丈的师父在仙逝前还曾反复安慰过自己,僧人的学识、修心、涵养与境界并无关系。境界最高者为方丈,慧泉寺没有这样的道理。

    更令老方丈惭愧的是,自二十年前自己接任方丈以来,自己这个不高不低的境界一直是慧泉寺最高的境界之一。虽然现在世道还算太平,凭着峨眉慧泉寺的千年名号也没几个宗门上门闹事挑衅,但这块疙瘩一直隐隐藏在老方丈的心里,挥之不去。直到自己那个原法号“无尘”,现自号“堕魔”的徒弟横空出世,才打破了慧泉寺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

    但好景不长,老方丈的这位爱徒成名不久,便因为功法、心境过于趋于魔道,被其他宗派的佛门势力诟病排挤。为了不牵连慧泉寺,“堕魔”和尚便下了山,游历红尘,渡己渡人。几年后,“堕魔”和尚又带回来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说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可怜孩子。于是老方丈便将他带回寺中,取法号“悟得”,收养至今。

    令他没料到的是,这个从小便喜静的孩子生而知之,无论是记忆力还是学习理解能力都远超老方丈的认知。因此,“悟得”小和尚不但迅速超越了其同门的师兄弟,还令寺里寺外许多辈分高于他的长辈们都自愧不如。

    但老方丈丝毫不担心这个年轻的小沙弥过早成名,因为“悟得”小和尚不仅待人接物上挑不出毛病,避世自处的本领也令老方丈暗叹其慧根充盈。所以,老方丈在“悟得”不到十岁时便明白自己已经不能教习小和尚任何新知了。

    对于一个如此卓绝超群的天才,老方丈也不愿过多催促他去靠近佛法真理。因为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这已经很了不起了,老方丈不希望拔苗助长。因此,就算“悟得”天天不习经,也很少悟禅,老方丈也丝毫不气恼,反而为“悟得”能对寂寞清净甘之如饴而倍感欣慰。

    “小僧要走了。”小和尚突然说道。

    老方丈叹了口气,心中不知是惋惜还是释然:“慧泉寺确实留不住你。”

    小和尚摇了摇头,看向已满脸皱纹但精神矍铄的老方丈,平静地说道:“相信方丈也能隐隐猜到,我并非肉体凡胎,所谓生而知之,不过是借尸还魂罢了。”

    老方丈轻轻点了点头,而后笑道:“但你确实有稚童之相,这是藏不住的。”

    小和尚认真地想了想,而后道:“方丈慧眼。这确实是小僧第一次为人。”

    而后两人陷入了沉默。山崖外的云雾不知何时竟全部退散了,天边的星月也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方丈所思的那天地意,应是已经圆满了。”小和尚微微一笑,“但那天外之意,其实不必太费思量。”

    “为何?”正被“天外之意”所困扰的老方丈虚心问道。

    “人皇当年故意将天外之意遮尽了。方丈无法见,无法感,无法观想,自然无从习得。”小和尚答道,而后小手轻轻一挥,身形便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但小僧能为方丈掸一掸那遮天的幕障,暂开一次天窟。”这句轻飘飘的话,回荡在老方丈耳旁。

    就在今夜,黑竹林外,归心崖上,慧泉寺智空方丈得窥天外,坐而悟道,直跨两境,成就八境,通象境。

    4

    太皇街。

    那道极细的“刀锋”斩向了这里。但也就在此时,魏无期拿起了地上的那枚可以调用整个太皇街灵力的印章。一时间,太皇街的禁制大阵瞬间失去了灵力供应,被毫无阻碍地入侵。

    这道极快的“刀锋”细线并未斩向魏无期或是太皇街上的任何住户,因为他们就算在这条“刀锋”的行进路径上,也会因为“刀锋”太过纤细而会无损地将它们穿过。

    但唯有一人无法被穿过,那就是这位人世间的新神——吴杂。

    在他周围散布的一切灵力甚至是其他道源,都将被“自然化”。这道人为合成的,不属于灵力的“刀锋”一旦斩到吴杂身上,必然产生鱼死网破的局面。

    “果然是朝你来的。”魏老头嘿嘿一笑,朝自家的沧浪阁内退了几步,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周半那家伙精着呢!你才是京城最大的祸患,这确实没错。”

    吴杂点了点头,面色渐渐露出了认真的神色。

    也就在这一瞬间,细线的光芒与速度再次暴涨,远远看去,已与天上的月辉无异。清冷无声的细线一瞬间便抵达吴杂的身前,如一根来自天外的琴弦。

    笔直的细线在吴杂身前十米开外处开始迅速减缓,一股连修士们都根本看不见的灵力场正令蕴含着巨大能量的细线开始变得扭曲起来。细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粗,厚度也在慢慢增加,一把刀锋的形状渐渐成形。只不过,这把“刀”的刀锋后翘,是以刀身砍向吴杂的。

    吴杂有些艰难地抬起手臂,体内吸纳的海量灵力迅速喷涌而出,其量之大,甚至让其身前的空间都扭曲起来。大量的灵力迅速地“钝化”这这柄本不应存在的“刀锋”。

    庸人一脉,道在平庸。

    无论是面对凡夫俗子还是至强修士,其都将与常人无别。历史上曾经有一些庸人一脉称霸天下的时代,往后的江湖客们都会满怀敬畏地称之为“禁法时代”!

    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街角,一道无根的影子迅速窜入了这道禁制全无的太皇街。它在入街后并没有丝毫停顿,笔直窜进了一家茶铺。木制的牌匾上刻着四个清爽古朴的篆字“五柳茶庄”。这家茶铺门前叠着整整齐齐的藤椅和小玻璃桌,屋内是大块头似的竹椅和木桌,颇有些乡下的闲散气息。

    当然,此时的茶铺早已打烊。屋内黑灯瞎火的,唯有住人的二楼还有两盏灯火,分别来自老板娘和老板娘女儿的房间。

    这道在黑暗中完全不起眼的影子熟门熟路地直奔向其中一个房间。房间内一个看上去不到三十的年轻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看向木窗外无垠的夜空。

    “你来了。”这位年轻女子显然也是一位修士,不转头也能感知到影子的靠近。

    “柳姐,好久不见。”杜宗觉得自己脑袋有些晕乎乎的,缓缓从影子变回了人形。这次颇为新奇的体验让他极不适应,有些晕车似的难受感觉。

    “是来找魏爷爷的吧。”柳随心轻抚着手中的一支竹笛,声音清脆悦耳。

    “你也知道?”杜宗有些惊讶地问道。

    “我妈告诉我的。”柳随心无奈地耸了耸肩,“你是知道你吴婶儿这人的。什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杜宗坦白道,直视着柳随心的背影“我知道柳姐你也肯定知道这条街上的许多秘密。而且我也信你,所以我打算问你一件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柳随心嫣然一笑,转过身来,明眸望向一脸坚毅的杜宗,“我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找魏爷爷问到答案,我同样不知道你能不能杀掉他。但我能肯定地告诉你,不同于天眼、八卦门那些人的刺杀,你若想动手,这条街上除了你和他之外,再不会有第三者插手此事了。”

    “你知道天眼他们投鼠忌器的原因吗?”杜宗有些不相信,继续追问道。

    “当然。”柳随心依旧保持着微微的笑意,“第三禁社就在太皇街,他们自然不想那个开关被开启。”

    “我也不想。”杜宗冷静地看向柳随心,诚恳地说道。

    “我知道。”柳随心点了点头,看着这个第一次如此认真的青年,很是义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所以只要是你动手,我是不会打开那个开关的。”

    沉默。

    震惊。

    过了约十秒钟后,杜宗才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险些尖叫起来:“你手里握着那个开关?”

    “嘘……”柳随心立马将手指放在唇上,瞪眼责怪道,“别惊动我妈。要让她知道你来了,指不定会提着刀就去帮你干架呢!”

    杜宗笑着点了点头。在杜宗很小的时候,他因无法控制自己的双眼而被禁足在太皇街。虽然街坊邻里对杜宗都很友善,加上魏老头的身份,除了同龄的小朋友有时会偷偷地说三道四之外,还真没什么人说过杜宗的闲话。但杜宗对这条街最眷恋的地方,永远是这家“五柳茶庄”。

    在这里,杜宗遇到了一个不爱出门的音乐“宅女”柳随心,和始终以亲婆婆自居的老妇人吴婶儿。这里是几乎可以说是年幼的杜宗接触外部世界的唯一窗口,也是自幼孤儿的杜宗获得母爱的港湾。

    “你的计划是什么?”柳随心重新将手放在膝上,恢复了淑女的状态。

    “没啥计划。跟魏老头斗智斗勇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杜宗耸了耸肩,但眼神坚毅,“我就想找到魏老头问些问题,如果不满意,就只好动手了。”见柳随心有些疑惑地盯着自己,杜宗又补充道,“我不想李桀继续活在阴暗之中了,那不是他应得的生活。”

    “但他的道在那里,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柳随心很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不一样。”杜宗摇了摇头,答道,“我知道他是天生的刺客,但我希望他不用随时隐藏在世界的夹缝里隐匿自我,而是像周沉舟那种刺客一样,有自己可以掌控的生活。”

    柳随心没有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杜宗。她觉得杜宗的话没什么道理可言,但她不想再反对了,因为她帮助他,本来也没什么道理可言。

    “那你自己呢?”柳随心看向杜宗,明亮的双眸中带着隐隐的担忧,“你不想问问那些关于你的秘密吗?”

    “当然想了。”杜宗叹了口气,“我不久前才在峨眉慧泉寺里,见过了那个魏老头都青眼相加的小和尚。我基本可以肯定它是一个整个修士界都未曾知晓的高境界存在,可以和人皇比肩。它都看不透我,魏老头就算知道些什么,怕是也不能解释个所以然。”

    “我只是希望你能为自己多考虑考虑。”柳随心站了起来,微笑着拍了拍杜宗的肩,“你长大了,懂得承担起为人的责任了,但也不能忘了自己。我不爱出门,也自认才疏学浅。但我知道,在一些人眼中,你其实比整个世界都更重要。”

    柳随心的眼眸熠熠生辉,颇为爱怜地看着这个从小便沉默寡言的青年。她十岁那年,杜宗一岁。她就在这个房间的窗台上亲眼看着魏老头把这个浑身浴血的婴孩抱回了饭店沧浪阁。那个傻傻望着夜空发呆,竟忘记了疼得哭泣的小脸蛋,给年少时的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不知道为什么,不喜与人交往的柳随心就是很亲近这个同样与世隔绝般的弟弟。她喜欢他的安静、平和以及他那份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气质。杜宗也似乎能感受到这种亲近,在还是个少年时三天两头地便往五柳茶庄窜,又经常被监工似的魏老头揪回去读那些修道书籍。

    由于柳随心本来也是单亲家庭,在她还没记事的年纪亲爹便去世了,所以柳随心对父爱的渴望全部转化为了对这个弟弟的疼爱。自家那个生来爱说闲话,却又极怕麻烦的妈居然也破天荒地母爱泛滥,十分疼爱这个不太爱说话的孩子,甚至还经常劝柳随心对陪杜宗说说话,搞得柳随心还曾怀疑过杜宗可能是自己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杜宗展颜一笑,道:“我知道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柳随心点了点头,而后转过身去,生怕杜宗看见自己眼里泛着的泪光:“你去吧。我会保住没人打扰你俩的。”

    杜宗点了点头,而后身形开始扭曲,最后滩成了一团黑影,快速离开了五柳茶庄,向沧浪阁的方向窜去。

    柳随心拿起了梳妆台上的竹笛,在手中轻轻抚弄着。这根笛子是父亲留给自己的遗物,但后来由于其特性太过独特,被天眼的人看中,耗费了巨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改造成了一个可以毁灭世界的武器。魏老头当时曾调侃过,这根笛子恐怕就是整个隐门最最贵重的物件了,没有之一。

    柳随心将这根雕琢精美的竹笛放在嘴边,轻轻吹了起来。此时的她,将全世界的安危握在了手中,与神明何异?

    笛声悠扬,不知吹的是什么乐曲,如同天外仙乐一般,笼罩了整个太皇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