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的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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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士有玟

    九月一日,三年级二班。

    门口站着一个插班生。

    她瘦瘦小小,留着细细软软的短发,薄而碎的留海遮住眉毛。细而深的双眼皮,眼睛四周泛着红晕。小巧高挺的鼻子、红红的小嘴和谐地安置在状如鹅蛋的脸上。清凉温柔的阳光,和和的晨风,女孩被映成金色的碎发微微飘动。

    班主任领着她进班。

    “这是咱们班转来的新同学,大家欢迎!”

    排座位时,她和他坐了同桌,在第一排。

    “你是刚转来的?”男孩问。男孩精瘦,眉眼间透着机灵与好动的神气,个头虽不大,骨节细长的四肢却有着高个子的预兆。

    “嗯。”女孩点点头,慢慢地把书包塞进桌洞。

    “你叫什么名字?”

    “杜玟。”

    “我叫刘彦轩。”

    放学了,排队一起走出校门。

    “坐公交车的站这边!出校门向右走的站那边!”

    “你,站最后边压队!”班主任规划着。

    他俩站在一队。

    “你家住在哪?”男孩问。

    “碧落。”

    “我家也住在那!你家住在几号楼?”

    “6号。”

    “我家在11号楼。”男孩看着她,“有人来接你吗?”

    “我妈来接我。”

    队伍走出校门。

    “拜拜,同桌。”男孩对女孩挥挥手,与几个伙伴飞快地朝前奔去。

    女孩没有作声,绷嘴望着他的背影。

    寒假结束了。

    初春的阳光,灿烂而寒冷依旧。

    沉寂一冬的校园热闹起来。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孩子鱼贯而入,进入不同的楼层教室。

    “杜玟!”身后传来男孩的声音。他奔过来撩一下女孩短短的马尾,在她身侧停住。

    女孩用手护住头发,另一只手去揉男孩有些发黄的短发。

    男孩笑着跑开,却在不远处停住等待女孩走来。

    女孩装作气鼓鼓的样子,与男孩一起走进教室。

    “男生女生在走廊上按高低个排成两队!咱们要重新排座位!”

    男孩看着女孩,她站在女生队的第一个。男孩于是也站在男生队的第一个。

    他们还是同桌。

    女孩偷偷地用余光看着男孩在自己身边坐下。

    “我怎么又跟你做同桌啊!”男孩捶胸顿足。

    女孩撅着嘴,说道:“我也不喜欢跟你做同桌,我最讨厌你了。你总是欺负我。”

    “那你去给老师说吧,把咱俩调开。”男孩侧坐着面朝女孩,手肘放在桌上以手托头,一本正经地说。

    “我现在不想去。”女孩并没有看男孩,双手托脸,坐得端端正正。

    “那我去给老师说吧。”男孩装作要起身的样子。

    “那你去吧。”女孩扭过头,看到男孩正站起来。

    “还是算了吧。”她抬头望着男孩,拉住他的衣角。

    男孩坐下,笑了。“那好吧,我不去了。”

    “你要是男生就好了。”男孩看着她,“我就可以每天跟你玩,和你一起回家。”

    “现在也可以。”女孩说。

    他们上了四年级。

    男孩和女孩还是坐在一起。他们都长高了一大截,坐在第三排。

    秋季田径运动会开始了。

    早上,孩子们搬着凳子坐到操场边上的梧桐树下。

    空气活跃起来。

    梧桐树枝叶未掉落多少,仲秋的风里木叶沙沙作响。

    “你和你,跟着杨老师去终点线拉绳。”

    男孩和女孩跟着老师来到终点线处。时间尚早,阳光照在脸上并不刺眼。天高气爽,云淡风轻,不论是校园的哪个角落,都给人带来由内至外的舒畅之气。目光在操场铺陈开来,喧嚣杂乱的尘世似乎瞬间蜕变成祥和洁净的天堂。

    百米赛跑开始。

    运动员撞开终点线,惯性使得他还朝前奔着,身上贴着终点线红色的布条。

    长跑开始后,男孩和女孩只能在最后一个运动员跑完倒数第二圈时把绳拉起。

    他和她赶紧跑到中间,他把绳子递给她,或是她把绳子递给他。

    “跟牛郎织女一样,等半天见一面赶紧再回去。”一个老师打趣说道。其他老师跟着呵呵笑了。

    操场中央是假草坪铺成的足球场。比赛间隙时,他和她就在足球场玩耍。

    “你背上有草,我帮你拍拍。”女孩说。

    男孩背对着她。

    女孩轻轻地把几根假草坪上的塑料小草从男孩背上拂去。

    “谢谢。”

    “草下边有好多黑色的石头!”男孩拉着女孩蹲下。有小一块草坪被顽童拔去,露出黑色的塑胶颗粒。

    近中午时,太阳虽不复盛夏时的毒辣,仍照得人全身出汗发热。

    “上午的比赛到此结束!”

    “你们俩,下午别忘了来啊!”老师笑着对他们说。

    午后。阳光成为炽热的白色,地上的影子浓墨重彩。

    女孩手里拿着装在玻璃瓶里的汽水,坐在梧桐树下用软塑料吸管喝着。

    时间尚早,操场只有零星几个躲在树荫里的身影。

    男孩撩了下她的马尾,从她的身后蹿出。

    “你喝啥呢?”男孩在她身边坐下。

    “汽水。”女孩回答。

    “我也想喝,你让我喝一口呗。”男孩盯着瓶子,看起来垂涎欲滴。

    “不给你喝。”女孩撅着嘴。

    “为什么?”男孩问。

    “我讨厌你,你总是欺负我。”

    “我没有欺负过你。你要是觉得我欺负你,那我以后就不欺负你了。”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做出死缠烂打的势头,“我好渴。”

    “你就是不能喝,你再怎么说也没用。”

    “我就是想喝。”男孩不依不饶。

    “不行就是不行。”女孩干脆把整个身子转过去,背对着男孩。

    男孩没有说话,猛地走上前抢过汽水,抽掉吸管,在女孩面前洋洋得意地大口对着瓶口喝着。

    女孩站起身想要抢回,男孩却撒腿跑开。

    女孩追出几步,便停下大声冲着男孩喊:“我再也不理你了――”

    男孩站在远处冲着她做鬼脸。

    -四

    春天来临。

    清明节放假前。

    “我可会放风筝了。”男孩对女孩说。“我放的风筝能飞可高,超级超级高,比天还高。”

    “真的?”女孩一脸惊讶。

    “你要是不信,我就放给你看看。”男孩信誓旦旦地说,“我放风筝给你看,就在咱们小区旁边的河边。我有一个超级厉害的老鹰风筝。”

    “什么时候呢,”男孩盘算着,“明天――明天我还要去学吉他,那后天吧!”

    “好啊,后天――正好我明天要去学画画。”女孩看着自信的男孩,说道,“我看你有没有骗我。”

    第二天,河边的草坪上。

    浅草已长出,外围的桃树梨树绽放着白色粉色的花,妖妍可爱,日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女孩拿着一只蝴蝶风筝走来,远远看到男孩正拿着一只灰色双层的老鹰风筝奔向自己。

    女孩把蝴蝶风筝放下,拿起老鹰风筝的线圈。男孩拖着风筝顺风飞快地向前跑。

    女孩手里的线圈不断转动,风筝飞起来,扶摇直上。

    “你好厉害啊。”女孩看着湛蓝天空下慢慢变小的风筝,对男孩说。

    男孩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女孩的侧脸,平复着因狂奔而紊乱的呼吸。

    女孩扭过头,朝他笑了,眉眼弯弯,像极了一旁正盛开的粉色桃花。

    男孩接过线圈,学着旁边放风筝的大人们,有模有样地抖动连接风筝的线。

    过一会儿,一只彩色的蝴蝶也飞上云霄。

    太阳升高了,风住了。

    大路上车辆并不多,城市扩张的浪潮尚未将此地淹没,周边有些社区还在建设中。澄澈的阳光反射在玻璃间,被大厦遮住的阴影里也有淡淡的亮堂。

    社区绿化带间有木头铺的小径,男孩和女孩坐在小径旁的木头长椅上。

    “好厉害,你能让风筝飞那么高,那么远。”

    “那可不,我能跑可快呢。”男孩笑着,看着一脸崇拜的女孩。

    “下回你教教我,怎么能放那么高。”

    “好啊。”

    -五

    夏天过去,他们上了五年级。

    女孩搬家了,住在隔壁的小区里。

    “今天我上学的时候,看到学校门口有卖仓鼠的。”男孩说,“我买了一只。”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透明塑料盒子。木屑里,一只灰色的仓鼠正探头探脑。

    “好可爱啊。”女孩凑近盒子,仔细地看着,伸出手指隔着盒壁逗弄里面的仓鼠,“我也想买一只。”

    男孩猛地把盒子贴向女孩的脸,女孩一惊。男孩看着惊慌失措的女孩,露出调皮的笑。

    下午,女孩的手里也多了一只白色的仓鼠,憨态可掬。

    “我的仓鼠有很长的牙。”男孩说着,把仓鼠拎出来,摁着它嘴巴的下方。仓鼠被迫张开嘴,又黄又长的门牙往外伸着。

    “这样好吓人。”女孩倒抽一口气说,“你把它放进去吧,这样它会很不舒服的。”

    仓鼠回到了它的木屑中。

    放学了。

    “要不然咱们把仓鼠放在一块吧?”女孩说,“说不定它们还能生小宝宝呢。”

    “好啊。”

    两只仓鼠被放在一起,剑拔弩张。

    早上。

    男孩捂着盒子,对女孩说:“你敢不敢看,太吓人了。我一会去把它们扔了。”

    “怎么了?”女孩一脸疑惑。

    “你还是别看了,太吓人了。”

    “我看看吧。”女孩一把拿过盒子。

    盒子里一只仓鼠被开膛破肚,暗红色的血肉裸露在混浊的空气里。另一只仓鼠浑身是血,小小的眼睛里透出警惕的光。

    “怎么会这样?”女孩并没有像男孩认为的那样害怕。“是不是因为它们没有食物了?”

    “我赶紧把它们扔了吧,万一盒子破了怎么办。”男孩急急忙忙跑出去。

    早上的太阳已隐入层层叠叠的云内。

    “是不是要下雨了?”女孩问。

    “也许吧,可能还得再过一会儿。”

    男孩拿出刚买不久的苹果四代手机,说:“我给你看看昨天下午我打篮球的视频吧。”他点开手机放在桌面下,四处望着是否有老师走进来。女孩凑过来。

    暑假来了。

    “我买了一只乌龟,咱们去河边给它网鱼吧?”男孩说。

    “好啊,我家还有一个渔网呢。”

    下午,天色很暗却又透着乌云后的日光,阴郁而光明。间或有风吹过,带着自遥远大洋来的湿热水汽。

    “是不是要下雨了?”女孩问。

    “没事,咱们就在家附近。”

    他们小心翼翼地扶着栏杆下台阶,一直到最底层。河水浅浅地浸湿脚底。

    男孩蹲下,拿着渔网朝前伸。

    女孩蹲在他身边,一只手抓住栏杆,另一只手拽住他。

    “你看,那边游过来一群鱼。”女孩轻声说。那是一群不过拇指长的鱼苗。

    男孩点点头。

    几条灰色的小鱼被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塑料瓶里。

    打雷了。

    瓶子里差不多有十条小鱼没头没脑地乱撞。

    “咱们回去吧,马上就要下雨了。”

    “好啊。”

    豆大的雨点骤然落下。

    男孩拉着女孩在愈加密集的雨里狂奔。

    六年级的春夏之交。

    周五。

    “你要上划片儿分的初中吗?”男孩问。

    “不上,我要考文树中学。”

    “正好我也要去考呢。考试在七月六号吧?”

    “是啊,只剩一个多月了呢。”

    “加油加油,咱俩一定都能考上的。我的《中华上下五千年》是不是还在你家?”男孩问。

    “在。今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拿给你。”

    放学后男孩和女孩要去上奥数课。下课时已经八点。

    天黑透了,往来不停的汽车从街灯昏黄中驶过,行人却不是很多。

    “今天没人来接你?”男孩问。

    “嗯,”女孩点头。“这两天我自己在家,我爸出去进修好久了,我妈正好出差。”

    到了女孩家楼下,女孩说:“你在楼下等我吧,我去给你拿下来。”

    “好。”男孩说。

    男孩坐在楼下玩手机。

    女孩很久很久没有下楼。

    男孩跑进楼里。

    “你妈怎么说?”男孩轻轻地问。

    “她说我在胡扯,我要是再这样说话,就撕烂我的嘴,说我不知羞……”女孩哭了。

    “她为什么不相信你啊!今天我去找你妈说吧,让她报警。”

    “她不会相信的。她眼里那个上高三的哥哥什么都好,我妈经常说他一定能考上很好的大学,要我向他学习……”

    八月底。男孩上了文树中学。

    “我以后就要住校了。”女孩对男孩说。

    “那个学校真的全是女生吗?”男孩问。

    “是。”

    “那以后咱们一周只能见一次面了。”男孩惋惜地说,他掏出一个厚厚的灰色活页本,“那以后咱们用这个写信吧,每周咱们换换。这周你先拿,下周我再拿。”

    女孩点点头。

    “你带手机吗?”男孩问。

    “偷偷带。”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给你打电话啊?”

    “周一周三有洗澡时间――那就等我回寝室以后,我给你打过去――差不多六点。”

    “好,时刻待命。”男孩本以为女孩会笑,但女孩并没有。

    10

    初三。

    寒假。

    “四月份就要体考了,咱们寒假多来体育场练练吧。”女孩说。

    “好啊。”

    体育场里。

    “一会儿你就跟着我跑,差不多就你能满分了。”男孩说。

    “那我开始计时了――开始!”女孩点点头,说道。

    男孩一路狂奔,女孩紧紧跟在他身后。

    “你满分了吗?”男孩气喘吁吁问道。

    “满分了。”女孩欣喜地说,“你也满分了呢。”

    男孩笑着点头,“你要是后边跟上我了,跑的才快呢。”

    是下午,赭红色的跑道没有声息。

    日月掷人去。

    六月初。

    男孩和女孩都报考了文树中学的高中部。

    “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考场设在文树中学内,走出考场,女孩对男孩说。

    “怎么可能,你一定能考上。”

    六月底,燥热的空气灼烧大地,一级广场种满一百棵法国梧桐,带来一片清凉的绿阴。

    11

    八月,上午。

    男孩和女孩一起出现在文树高中门口。

    12

    五年后我再次回到那里,承载童年之处。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

    曾经的大门已堵死,门重新开在原先操场的地方。

    傍晚我从侧门进入,无人阻拦。

    昔日千名学子升旗之处,安放着破败的篮球架。

    足球进校园。

    篮球架几乎已成废物。

    教学楼开着。

    顺楼而上,我已记不起曾在哪间教室留下过足迹,又是在哪里说笑打闹,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教室大都没有上锁,仅剩的几张课桌布满灰尘,浮土在暗淡的光线里乱舞。走廊淡青的瓷砖依然透亮,不知它可记得曾映出故人幼时的身影。

    而后一天推土机震震作响,那正是这座连廊曲折回环的教学楼倒地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