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劫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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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最后一课

    离开衍龙关后,师徒俩走的不快不慢,途经城镇就讲解人文世故,跋涉名山大川就说说地理杂志,看到过往的修真之人,就根据他们的衣着配饰或所行功法聊聊他们的师门传承,恩怨纠葛。这一路行来,当真胜读万卷诗书,令文朔受益匪浅,对眼前的这位师尊更是尊崇的无以复加。

    方逸臣曾经兴之所起,为人卜卦。那时的他,宛若一个神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哪里还有曾经的仙风道骨,更别提什么师长威严。文朔与方逸臣甚至还因此得到了一笔不菲的卦资。

    两人在酒楼挥霍时,方逸臣略带惆怅的说道,“人曰命难知,命甚易知。人命既禀於天,则必有表征见于体。察之则知命,甚易也。”方逸臣醉眼朦胧的看向楼下奔波忙碌的芸芸众生,继续说道,“他们所为的是什么,活着而已。人活一世,所求无非平安喜乐,然不如意之事仍是常伴左右。所谓求签问卦,一是对于当下处境的纠结,不知未来几许;二就是寻求心里安慰或者解脱。我所扮作的算命先生,不过是给他们一个希望,指出一条路来,让他们走的舒服些。”方逸臣拿起酒杯,晃了晃杯中的美酒,叹了口气,道,“他们的路,好走,有时候甚至从出生就能看到结局。而我辈修真之人,本就与天争寿,要知命,而不信命!你,可明了?~”

    文朔愣愣的看着师傅,是因为我这特殊的命格么,一时竟也有些惆怅。

    方逸臣看到文朔有些呆愣的模样,兴致上头,戏谑道,“知道你的体质特殊在哪里么,你命格七阴犯煞,本不该为阳世之人所有,理论上你,活不过今年!”

    文朔的脑袋“嗡”的一下炸了,一时又恐惧,又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逸臣嘴角翘起,玩笑道,“怎么样,用不用师尊我为你批字改命?~不灵不收钱哦!”

    文朔随师傅游历的这这段时间,虽然心性,见识,阅历都成长不少,但毕竟还是个七岁的孩子,且又是涉及自身性命,被他这一吓,都要哭了。

    看到徒弟委屈巴巴的模样,方逸臣哈哈笑道,“你不做出这副模样,我都快忘了你才七岁而已,哈哈哈哈...”半晌,终于笑够了,目光看向窗外忙碌的各色人生,才淡然的说道,“我辈修道人,知命不信命!你刚出生时遇到我的老友慧觉禅师,就是一变,后遇到我接你上山,入天机阁,又是一变,你虽避免早夭,然命理乱纹丛生,一路坎坷却是免不了的,个中造化滋味,你当细细咀嚼...”

    听了师傅的话后,当真安心了不少,更是连连应是。俄而,又有些不死心,低声问道,“师傅,您既然能够批字改命,您帮我改改,不用大改,就改成’家有贤妻,富贵到老’就行...”

    到嘴的一口老酒被喷了出来,方逸臣咳嗽连连,“额,这个很耗功力的...嗯~我腿怎么有点酸了~”,

    “我给您捶腿~”

    “前一阵子跟人动手,腰有点闪了~”

    “我给您揉~”

    “嗯~我想起来了,上次为人批命是一甲子之前,如果再动此术的话恐怕还得等一甲子~”

    “师傅?”

    “嗯?”

    “我能不能活到那会儿?”

    “不知道...”

    ......

    看到文朔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不知道又再想什么歪招,上去就给了他一个板栗,“你还真敢想,要是能够如此轻易改命的话,我早就为自己批成了’富甲天下,妻妾成群’了,还用你想?”

    “嘿嘿,原来师傅你是这样想的~”

    “臭小子~!”

    ......

    两人向北而行,游历尘世,不知不觉已经半年有余。这天两人顶着漫天的风雪来到了一个叫松阳城的地方。

    这个城镇不大,看着城墙都有些许残破,呼呼的北风从上面吹过,带起了不少飞雪。

    天色将暗,天气又冷,客栈还在开着的没有几家,两人赶忙找到了仅剩的一间客栈,拍掉了身上的积雪,进了屋子,顿觉得暖和了不少。

    方逸臣倒是没觉的有什么,不过看文朔应该是冻的不行,小脸通红,进来之后才缓和了不少。

    他特意要了一壶烧酒,对文朔讲道,“天下酒品各有特色,品醇酒如品美人,松阳烧酒恰如那最烈的胭脂马,个中滋味只有能驯服她的人才知道,当真是畅快至极。我当年就因为这里的酒而偷偷下山,没少被你师傅的师傅收拾,怎么样,来点尝尝?”

    别说,自从生辰那天和小胖子偷偷喝过一次酒后,每次师傅喝酒的时候都不让动,这么长时间,都要忘记酒是什么味道了。看着客栈内的其他喝酒的客人,也想像他们一样借酒驱寒意,顿时豪气道,“当然!”

    酒送上来后,方逸臣笑意盈盈看着文朔,只见他小心翼翼的端起酒杯,学大人模样先闻了闻,不料,直接被那烈酒辛辣的味道熏得皱起了眉头。

    此时,旁边酒桌的客人也发现了这个不大的孩子在学大人喝酒,顿时都来了兴趣,怪叫声此起彼伏。

    而后看到他端起酒杯,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竟一饮而尽。

    还没等旁边的人叫好出声,就看到这个孩子“噗”的一下便将嘴里的酒尽数喷了出来,登时引得哄堂大笑,连见惯了风尘的老板娘都笑出了声。

    文朔有苦难言,这松阳烧当真是一滴也喝不下去。这酒刚刚入嘴,辛辣如同火烧,立刻就将舌头和上半个咽喉都辣麻了,之后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果真如师傅所言,烈酒有如本地民风,着实彪悍呀。

    文朔看到自己出糗后,周边人纷纷都善意的笑出了声,更有人喝酒的时候还会隔空举杯向他敬意,老板娘也走了过来拿出手帕替他擦净嘴边的酒渍。这种感觉,离开家里之后,再没有感受到过,让文朔觉得这里异常的亲切,有些想家了。

    方逸臣眼带笑意的看着发生的一切,一如当年,他有些醉了。

    当年,方逸臣被师傅带上山之前,最后歇脚的地方就是这松阳城,因为他的师傅最钟爱的酒就是这里的松阳烧。

    记得当年的他也曾怂恿一个少年尝尝此地或者是全天下最烈的酒,那抓耳挠腮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一样的氛围,一样的热闹。

    他喜欢这里的酒,一是因为这里的民风淳朴率直,能让他从心底放下防备,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师傅喜欢这里的酒。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上了喝酒么,因为啊,那个老头每次叫我下山打酒的时候,我都会偷偷的给自己留一点,他不知道,嘿嘿嘿,他不知道...”泪眼朦胧的他,分不清是在对谁诉说...

    在店家的帮忙下,文朔费力的将他扶到了客房。

    挑动烛火,文朔还是第一次看到喝醉的师傅,鬓发间微微凌乱,眼角的泪痕犹在。也许,这里有什么东西能让师傅彻底放下防备,是这里令人亲切的民风么,还是其他什么...

    一夜风雪,落满人间。

    次日,方逸臣便带着文朔踏雪离开了松阳城,偌大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只留下两行脚印。两人继续向北而行,约摸一个时辰后行至一空旷处,仅有一孤立界碑立于此地,“松阳”。

    此地不依山,不傍水,就在文朔迷惘间,只见方逸臣双手结印,他的前面如画卷般层层荡漾展开,而后咬破手指,凌空画符,殷红的符箓在空中凝聚不散,渐渐没入卷中。

    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古卷在符文没入后,一扇逐渐打开的山门缓缓出现,方逸臣转身便将呆若木鸡的文朔拉入门内。

    而后巨门缓缓闭合,古卷隐没无踪,天地之间,除了留在原地的脚印外,再无其它。

    文朔确实没有缓过神来,直到被师傅带入门内,仍是缓了半天,如此神仙手段,确实前所未见。

    方逸臣很满意徒弟的反应,有些卖弄的说道,“知道为什么天机阁被称为天下最神秘的山门了吧...”

    文朔看着眼前的场景,呆呆的点了点头。

    片刻之前,入眼所及还是空无一物,白茫茫的一片,而此时,他与师傅竟然踏在了一条盘山古道之上。

    山势相较平缓,白雪却压不住满山苍翠,各种云杉古松无不彰显山体的浑厚,右手边更是不时的传来“轰隆隆”江河咆哮的声音,其上雾霭飘动,偶有雁鸟穿行,啼鸣之间,搅动云雾。

    两人缓步盘山而上,青石板路如被雨水冲刷一般,除了潮湿,并不见积雪。

    二人来到一亭中,驻足歇脚,忽然耳闻前山有钟鸣之声响起,方逸臣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建筑楼阁,对弟子说道,“今后几年,你就要在那里修行了,那还有不少和你同龄的小家伙,想来你不会寂寞的。”

    看着面带疑惑的文朔,他驻足看着面前的弟子,认真的叮嘱道,“你体质特殊,切记不得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此事,是“任何人”!以后入世,你会明白你体质不是你仅仅以为的那样特殊。”

    方逸臣怜爱的抚摸着眼前这个少年的脸庞,还有些稚嫩,却多了些坚韧。

    “现在为师就教你最后一课,世道艰险,这半年多来你已有所见识,而活下去的最好方法就是成为普通人,如果你在他人眼中是个异类,以后只会更难...”而后只见他手指金光闪现,有符文明灭不定,以迅疾之势点向文朔额头。

    文朔只觉得额头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涌入了自己的识海,同时耳边隐隐传来经卷诵读之声,梵音靡靡。

    半晌,文朔才睁开眼睛,看向儒士。此时他的识海内多了一页金光灿灿的纸张,上书有密密麻麻的古老文字,虽然很大一部分都不认识,但却莫名的知道每个字的音节与注解,很是神奇。

    “师傅,这是?”他面带不解的问道。

    “慧觉大师送你的念珠,已经不能再封印你体内的阴气了。你体内阴气现在的处境是时时外溢的状态,一旦散尽就是消亡之局。这页经文为我早年间偶然所得,其上面的功法一方面可助你修行,更重要的是可以封印你的气息,使其不再外溢,同时避免被他人察觉,让你以后入世行走更加安全。”方逸臣略带惆怅的说道。

    “师傅这是要离开么?”文朔似乎听出了什么,定定的问道。

    “山下还有俗事要做些处理,你的功课自有师长代我授教,谨记我交给你的东西...”他的眼睛看向远处迷雾,也有些不舍的说道。

    看到文朔眼睛逐渐湿润,有要落泪的迹象,立刻言道,“我辈修道之人,当是真逍遥,做不得离别姿态,文朔,好自为之...”声音逐渐飘渺,身影在原地也化作轻烟一般点点飘散了。

    文朔硬生生的将眼泪憋了回去,看着刚刚师傅离去前的地方,很是惆怅,这半年多的时光,宛若南柯一梦,好不真实。

    身手抓向周边的雾气,湿润润的,又是那么真实的感触。他在亭中向远处张望许久,似要看穿这眼前的迷雾。

    良久,迷雾还是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