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夸耀自己在哪里哪里见过什么什么人。

    m君总觉得这种人就像吹嘘曾在大街上见过许多美丽姑娘的男人一样无聊。

    大街上的陌生姑娘和路两旁的高楼大厦一样，和绝大多数行色匆匆的行人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关系，既不属于后者，也不会给后者带来视觉享受外的任何益处，对后者而言和十八世纪意大利画家的风光画一样，都是另一个时空的物件，看看就好，不必有太多妄念。

    他曾认识一个来自四川朋友的k君。

    这哥们是个记者，常年做人物传记采访，算是个有故事的人。

    m君来首都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他，在首都四年多，从没见他回过四川老家，也没见他给家里人打过电话。

    K君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从国家大事，到和女朋友的床铺秘闻，事无巨细都拿出来跟大家分享，却绝口不提老家的任何事，也从没解释过不回家的原因。

    m君可以确定这人不是身负重案的逃犯。

    世上的绝大多数逃犯都不会想尽办法增加自己的曝光率。

    对逃犯而言，高曝光率就等于高事故率。

    K君则是满脑子明星梦，削尖脑袋要在电视上出境的人，显然不符合一名在逃人员的正常逃生思路。

    m君总觉得，k君的家事一定远比对方嘴里的奇闻异事精彩，可惜一直无法一探究竟。

    K君因工作关系，能见到许多普通人见不到的大明星甚至地方政要，并与这些人留下不少合影。

    那些照片里的每个人都笑容可掬，仿佛人生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

    有个知名演员曾对记者吐露心声，大意是他未出名前，总是被剧组里的使绊子，可成名后，遇到的人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这大概是世界对成功者的一种奖励。

    那些照片都被k君洗出来，按照日期精心摆布在一本大相册里，时不时就拿出来对着朋友们炫耀一番。

    当时，m君还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学生，整天啃着不泡水的方便面到处找工作，别说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封疆大吏，就是四九城里的小老板都没见过几个，眼见得k君有这么多与大人物的亲切合影，便对其很是钦佩，觉得这哥们简直就是个神人。

    后来，m君回河朔就业，因工作性质，不光与k君照片上的那种人物常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甚至有时还能狐假虎威对其训斥一番，才发现k君不过是个平凡到毫无存在感的小人物，自己过去的眼界实在浅薄，居然把燕雀当成鸿鹄看待。

    K君用来彰显身份与成就的稀罕事，在m君的生活里不过是家常便饭一样的平常事。

    几年下来，他电脑里存储了数量庞大的合影照，都是和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的合影。

    照片里除他本人，其他所有人都如在k君照片里看到的一样，满面春风亲切有爱。

    照片数量早已超过k君那本相册里的照片数。可他从没想过把这些照片打出来对人夸耀，甚至从没有花时间浏览过这些照片。

    他对把这些照片随便存储在电脑里静静吃着时间的灰，就像是老BJ人之于大名鼎鼎的紫禁城。

    很多老BJ人终其一生也没踏进过紫禁城一步，哪怕天天早上遛弯从金顶红墙的建筑群前路过，都不会浪费几分钟走进去瞧瞧，不是嫌门票贵，而是根本没觉得那是景点。

    试想，有人会觉得自家村口，某过世村长家的四合院是景点的吗？

    老BJ对那座故宫，大致上就是这么个态度。

    那些花钱也想进去转转的，多是轻易见不到皇城的外地人。

    他们倒也不是多崇拜明清帝王，不过是想以后和人喝酒，多点能拿出手的谈资。

    这其实与k君显摆那些照片是一个道理。

    若是见过某物，就可以拿来夸耀。世界上有资格自夸的人就会多如恒河沙数。

    每个人一生之中，多少都会见到一些或瑰丽，或奇异的景象。

    一切事物只要被大脑记录，就会在记忆里留下永恒的痕迹，哪怕被记忆的沙漠掩埋，也会像静候人来发掘的狮身人面像，总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如果记忆里的一切都可以被重新物化为现实，那么所有人或许真的都能算作是自己脑中世界的主人。

    可惜这不过是过于乐观的幻想。

    世界就像广阔的大海，或许可算作是鲸、鲨鱼、旗鱼等等海洋里的大个头的家园，但对沙丁鱼、磷虾而言，不过是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坟场。

    m君到过不少繁华的都市，从没觉得能拥有哪里，或成为哪座城市的一份子。

    他缺少归属感，并非源自情感较他人淡漠，而是比那些一味惊叹于壮丽建筑与华美霓虹的人多出几分冷静，能清楚认识到自己与世上一切华都间的隔膜。

    这倒隔膜简而言之就是钱。

    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物品，甚至人际关系，都像橱窗里的沙丁鱼罐头，不只有保鲜期，还有明确的价码。

    没人能不付出代价就获得想要的一切，因为世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免费的午餐。

    如果有人自觉没付出任何代价，却不断获取着世上的一切好处，那么这人应该提高警觉，厄运恐怕会以一种其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将他所应付出的代价一次性收走。

    有人可能会觉得，人际关系不存在价码，无法用钱来衡量。

    事实上，人与人的关系和一切意识一样，都以物质为存在基础，当物质发生改变，人与人的关系也会随之变化。

    他本看不出这个所谓北方都市建筑的美感，只觉得这里多年来一直像是个正在开工的大工地，多数时候看起来甚至像是座小县城。

    古怪的是，最近几天他下夜班，路过市中心那几栋不断闪烁各种灯光的大楼，忽然觉得这地方还有点摩登都市的味道。

    不过，只要多蹬几脚脚蹬子，就又会回到那个宛如县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