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乌云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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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年岁已远

    那时候方岑是真不愿意和他说话,她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该有的性格,不喜玩闹也不喜热闹,最喜欢坐在门口的矮石阶上,看天看一天看地也能看一天。

    比邻而居的几家叔伯婶婶无一不隐晦地同人说,这孩子大半是得了那什么……自闭症。

    别的同龄孩子都是对她避而远之,其实也没有刻意施以冷暴力的意思,只是小孩子心思简单,对与自己行事作风相差甚远的人难免另眼相待。

    而沈时对其中缘由了然于心,那段时间,恰好他放暑假,便成了整日里晃在她身边最频繁的人。

    方岑不跟他说话,他就每天带一个本子在她眼前晃,自己也不开口,想说什么,就写下来推给她看。最经常的画面就是,两个人的相处就像一版真实的默剧,他一会儿画树,一会儿画云,画风简单粗暴,一会儿又故意写一些歪七扭八的字,非要举到她眼前,也不管面前的人脸上不甚表情,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日子晃晃悠悠过了十来天,方岑也从最开始的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他,到愿意说几个词,说几句话,甚至笑的次数也多了,两个人的关系突飞猛进。

    沈时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她学得很快,他又写上自己的名字,在后面添上括号,写着“沈哥哥。”

    他教她,“我叫沈时,但你不能直接喊我的名字,我可比你大多了,这样显得不礼貌,你就叫我沈哥哥吧,知道吗?”

    方岑不干,冲着他“略略略,”摆了个鬼脸。沈时佯怒,伸出两只手把她两边脸颊拧在一起,笑骂道,“臭丫头,你敢不干信不信我把你脸上的婴儿肥用胶布粘在一起啊!”

    方岑才不怕他,歪着头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情。

    沈时却一下被激起斗志,夏天绿柳成荫,河边的枣树枝头被成串的枣子压低,他指了指,胸有成竹说,“你去提个小篮来,我爬上去帮你打满一篮的枣子,你就管我叫哥哥成吗?”

    方岑早就眼巴巴嘴馋得不行,思索片刻就欣然同意了。

    可沈时终归是第一次爬树,他目测一眼需要爬上去的高度,那时候他发育期个子窜的很高,想当然以为自己身高腿长上树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可还是失算了。

    费劲地爬到半杆,却怎么也够不着头顶的树枝,想先跳下去,双脚悬空的一瞬,看到离地的距离又畏缩了,徒劳无功地被困在原位。

    方岑在底下艰难地仰着头看他,沈时自尊心作祟,不想在小孩子面前显露自己的无能为力,强装镇定对她说,“岑岑,会爬树吗?”

    方岑迟疑地点了点头,爬树是真没爬过,不过以前爷爷去学校上课回来晚,她放学又早,倒是有过几次翻窗进屋的经历。

    “不是太高的话,应该会吧。”

    “那就成了,你爬上来,把篮子递给我。”沈时交代。

    方岑应了声,“哦,好。”

    很像模像样地撸起裤腿开始爬,动作很慢,每一步也踩得很稳妥,她抱紧主干借助大腿的力量往上翻,终于才有些费力气地爬在上一层的枝干上。

    把手里的篮子递给他,“喏,给你。”

    然后,就如此安逸的继续趴着看沈时想方设法往上爬。直到一声猝不及防的清脆声响传入耳朵里。

    她趴着的那根枝干实在太脆弱,完全支撑不起一个已经十岁有余的孩子的重量,老树枝不堪重负,生生的折成两半。

    摔下去的前一刻,她和沈时互望一眼,方岑一脸惊恐,而后者完全是懵了不知道怎么办的神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重重砸在地上。

    这场意外最终导致方岑左小腿被树枝狠狠划破一道口子,至今留下一条显而易见的伤疤,又因为落地瞬间先着地,作为支撑点挡了一下而骨裂,幸运的是,当时她年纪尚小身体还在旺盛的生长期,只在当地医院住了不到一周就出院了,可左小腿还是不可避免留下了或多或少的旧伤。

    得知前因后果的沈振匆匆赶来医院,即使有方岑爷爷从中斡旋,还是免不了勃然大怒,将沈时责骂得狗血淋头。

    他实在想不通,怎么过去温润懂事的儿子一跟这个方家小丫头待在一块就尽惹出一堆鸡飞狗跳的事来。爱妻在电话里忧心如焚,一急起来没自觉的说话语气重了很多,直怪他擅作主张把儿子带到那么远去,又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护他周全,自己的心肝宝贝要是出了半点差错定要跟他算账到底。

    沈振气不打一处来,拎着水果牛奶登门赔罪,儿子他骂也骂了,打却打不得,余怒未消,虽然明知方岑是受害方还是忍不住心里暗怨了她几遍,面上却掩饰得很好,拉着方老师一个劲儿说,“是学生教子无方啊,这个臭小子回去我一定饶不了他,不抽他个屁股开花不算完。”

    方岑爷爷笑呵呵安慰他,“沈振啊沈振,你看看你,还跟读书时候一样暴脾气,还记得那时候咱们班上就你们这一群男孩子最爱带头惹事生非吗?如今你自己做了父亲,知道管教孩子不容易了吧?教育要讲求方式方法,打骂这一套早就该淘汰了哈哈哈。岑岑也没什么大碍了,好好养两天就行了,沈时这孩子我看就挺好的,这本来也不是他的错,祸从天降的事哪个不会碰上一件两件啊,你也别太难为他。”

    沈振客客气气应答着老师的话,铁青的脸色总算稍有缓和,在病房里待了会儿,不顾他们谢绝硬是自掏腰包交清了所有的诊疗费。

    告别老师后领着沈时回家,一进门便不由分说强势勒令他即可收拾好行李跟自己回岩城,沈时一股子倔劲涌上来,说什么也不干。

    “岑岑伤还没好呢,我一出事就马上回岩城,你让方爷爷他们怎么看我,无胆匪类吗?”

    “岑岑,岑岑……”沈振一听这个名字火气霎时又大了,“你真当方岑这个小丫头片子是你亲妹妹啊!你看看你跟她混在一起都成什么样子了,还敢爬树,我是这样教你的吗?你妈是这样教你的吗?”

    “岑岑父母都不在身边,我关心关心她怎么了?你不是也说了她身世可怜,让我别欺负她吗?我今天就是考虑得不周到,可这是意外,我也不希望发生的。”

    沈振不想与儿子再争执不休,在他看来,沈时就是半大不小的孩子,自以为已经是可以顶天立地的大人了,实则还幼稚得很。手机里有很多电话短信弹出来,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他没有理会,掐断电话后直接将手机收回口袋里,撂下公司一摊子的人赶来处理这件事,此刻,他只想速战速决赶紧赶回岩城。

    “我来的路上已经让助理买好最早回去的车票了,我给你半天的时间收拾好要带的东西,明天一早跟我回去,由不得你愿不愿意。”说完,他径自走出卧室,到楼下的大厅里处理那些急等他回复的电话和短信。

    沈时果然还是无法释怀这场因自己而起的意外,他怀着歉疚,当天晚上就趁大伯一家邀请他们去做客的空当,快速扒拉完饭,借口说自己闹腾了一天困得慌要去补觉,偷偷溜去了方岑家。

    他同她说自己要回家了,不能再陪她玩,小孩子不懂那么多的离愁别绪,只知道成天带她下河抓虾,教她读书识字,替她赶跑捉弄她的其他小孩子的人也许自己以后都见不到了,当即“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沈时惶恐睡在隔壁的方爷爷会听见这里的动静,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又是哄骗又是发誓,保证等自己放假了一定还会回来,在校的时候也会给她写信,再不济就偷偷给她买个小灵通,允许她每天晚上都给自己打电话,反正父母给的零花钱特别多,他攒到现在根本没地方花。

    后来他回岩城,也真的信守承诺坚持每周给她写信,好多年没有中断过。起初方岑还小,这些信件每周都由爷爷替她从邮局里取回来,她识得的字不多,人小鬼大的孩子却很有自己的主见,一封都不让爷爷拆开念给她听,坚持要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尽管一封洋洋洒洒上千字的信读下来,基本都被她标上“×”,“O”,也坚决不放弃。

    再大一点,她上了更高年级,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也学会了取信寄信,和沈时之间雷打不动的信件交流仿佛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秘密,很有甜蜜感的秘密。

    他在信里鼓励她好好读书,有时候也会往信封里塞上自己存的零花钱,给她寄他去旅游时拍的照片,告诉她生活如何美好,还承诺只要她考上大学,就带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看看。

    沈时有时也会偷偷坐火车奔赴万里来看她,撒谎说自己要去同学家玩,怕被父母戳穿,不敢回老家住,偷偷在镇上的旅馆里过宿,只待一天,还大多是一板一眼给她复习功课,讲一讲各自在对方缺席时经历的趣事,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上了大学,离开父母身边,没有束缚的他也就没有后顾之忧,跑来远山县的次数愈渐多起来。

    那会儿方岑念高中,正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两个人相处时间久了,少年少女的心自然而然凑在一起。

    其实回味起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大多是美好的,虽然是地下恋情,可他们爱的并不辛苦,反而越是回忆越是觉得干净,像她家门前的那条河流,原滋原味的乡村景致,蓝天白云,溪水长河,都是澄澈的,倘若只是原滋原味,没有入侵者的话。

    方岑半梦半醒间想到太多往事,颇是怅惘。

    她要去的目的地还没到,公交车依旧如老牛一般在拥堵的路上缓缓前行,然后在每一站都如约停下,这座城市的公路永远有川流不息的车流堵在路上,她耐心等待,头枕着窗户闭目养神,仿佛在等待她混沌人生里的乌云渐渐散去,等待夜色里天光乍破。

    回到医院已经是下午三点,方岑饿过午饭,此刻早是饥肠辘辘,却不敢着急忙慌去吃饭,她只请了半天的假,生怕被罗主任扣上故意旷工的帽子,火急火燎地往办公室赶。

    还是再熟悉不过的楼梯拐角,许知行靠墙而立,方岑“噔噔噔”地跑上楼,两个人四目相对的一瞬,她险些被吓到。

    “许老师,你怎么……”

    一句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大步上前的他按进怀里。

    许知行的力道没把控好,搂得方岑有些喘不上来气,她不动声色地把头歪向他臂弯外,却并不排斥他继续搂着自己,用多大的力道都行,深呼吸了口,继续没说完的话,“许老师,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岑岑……岑岑……”他默念着她的名字,好像要让这一刻的真实感刻入骨血里。

    今天医院送来好几个车祸急救,当场死亡的人太多,送来最后因抢救无效死亡的人也太多。当时许知行去急诊楼拿材料,无意间听见有人讨论这些都是从城东高架桥那边送过来的,重大车祸,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他脚步猛一下顿住,揪着那人又一次确认,旁边的人都被他莫名其妙的动作惊住了,而他,也在脑子里确认过那就是方岑的必经之路后,无措极了。

    胆战心惊地去每一间诊室查看,万幸都没有方岑的身影,可还是忐忑不安,许知行几乎是颤抖着给她拨了十几个电话,过了很久,还是没有一通连得上。

    “岑岑,我给你打电话怎么没接啊……”这话其实他并不需要答案,早在方岑回来之前,他甚至已经向老天爷祈求过无数次,只要她平安,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哪怕是他们分开……

    方岑恍然大悟,想起大衣口袋里早已经自动关机的手机,抬起头看他,歉意十足,“对不起,我手机没电了,如果我看到了一定会给你回过去的,没回,就一定是没电了。”

    后来许知行直接带她翘了下午的班,两个人一并前往附近的私房菜馆,方岑一路忐忑,第一次明目张胆旷工,她虽然成绩不太好,可过去在学校也是老实本分的学生,从来没有旷过一堂课,哪怕是实在听不进去坐着发呆也不会,嘴上一个劲儿地自己吓自己,万一被罗主任逮到……

    许知行倒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伸手在她脑袋上轻弹了一下,“傻丫头,愁眉苦脸什么呢?我还会害你不成,早就给你请过假了。”

    方岑终于甜甜一笑,“也是哦,我请假不是要先经过你吗,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