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书房，寿太守已经到了，正襟危坐，双目微闭。

    王妃吓一跳，赶紧问好：“寿状元吃过午饭了吗？其实不必到得这么早。”

    寿太守礼仪周全：“王妃娘娘不必挂念微臣。今日衙门事务不多，早些过来也好准备。听说大皇子的术算课极为丰富，臣亦有兴趣一观。”

    王妃想着万大菊的肚子，想寿太守可能已经知道了，深觉不好交待，无来由地心虚，一时失语。寿太守却镇定自若：“娘娘请自便。”说着便背手踱到桌前。

    大皇子已有一个多月没能上课了，憋了一肚子的主意，此时正滔滔不绝：“这次我去登雪峰，单程竟要七八日。上次说的那种火车，其实我们完全能做。这种大车子，肚子里可以装上一万人，日行万里，如果实现，岂不是直接实现了兵团作战，想灭谁就灭谁。”说着拿一支粉笔，在大黑板上涂涂画画：“告诉你们，可以用蒸汽来推车。”说着喊小盖子：“把炉子和水壶提进来。”

    大皇子在现代世界长到十四岁，这才进入这里刚好一岁的身体，现在他是十八岁的灵魂，五岁的身体，掌握全套义务教育知识，高中的数理化生也提前学了不少。那些知识，放到这里其实并不算稀奇，但是更为系统，角度不同，极有启发性。边上一圈大人边听边讨论，这里集中了玉朝最为优秀的术算师、精工匠人、建筑师、工程师，个个都是顶尖的人才，无一不是一点就通。

    这个课堂上已经催生出了玻璃窗、高精钢、巨型水坝等等跨时代的产物，宫中侍卫都用上了精钢武器，连从不携带武器的夜言也悄悄在腰间佩了一枚精钢箭头。奇技门为了方便讨论，甚至满门搬迁到了京城，准备建造大皇子所说的钟表。工巧门也已经向王妃申请搬到了盛产硝石的铁谷，他们的目标是制造枪炮炸药。

    寿状元只听了一会儿，便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眼见他越凑越近，最后直接加入了讨论的战团，原来寿太守也是个术算高手。

    王妃见没自己什么事，朝大筷子和大盖子一招手，便悄悄回后宫去了。

    回宫路上，王妃很是叹了几口气，深恨自己不够格当一名成熟的政治家。若按这个世界里爹爹教的标准程序，事已至此，当施雷霆手段，将万大菊连同肚子里的东西一起剁为肉泥，继而昭告天下，竟有无知民女妄用驿站，广传假讯，意欲祸乱宫闱，现已伏诛云云。再将那万驿丞问罪，依律斩首。有附议皇帝乱命者，一律暗中捉拿处决。至于皇帝，皇后的法子其实不错。如此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换了以前的王妃，一系列动作只怕昨天就已经做完了。但是现在，不知为何，王妃无论如何起不了杀心，只得安慰自己，或许会有转机。

    回去后喘了口气，王妃便将大锅子找来：“请魔长老来一见。”

    魔长老一早就去了极乐宫，出来后便一直等着王妃下朝，本就候在三无堂外，因此一唤便到。魔长老与另外人不同，很是喜爱沙发，进门拱了个手便直接跌进沙发里：“此物极消磨意志，妙极！”

    王妃：“……我说给你做一个，你又不要。”

    “不要。板凳坐得十年冷，沙发一坐此生销。”

    “到底怎么样啊。”

    “万大菊说得没错。确是皇上的种，确是男胎。”

    王妃哀叹：“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皇上就爱折腾男女之事，这还是第一次坐实个胎儿来，我还以为他不会生呢。”

    “娘娘所料不错，皇上患有少精弱精之症，且病症不轻，说不能生育亦不为过。”

    王妃本来好好窝在沙发里，一下惊得不轻，挣扎着要起来：“你，你怎么今天才告诉我！”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要知胎儿情况，须得男女双方同查，今日是我第一次为皇上诊查。”

    “就算你不知，你以前在宫内的师兄们必然知道，他们竟然没有告诉你？”

    “入宫时，我师兄只交待了一句话。”

    “什么？”

    “师兄说，皇上不管用，管王妃就可以了。因此这些年，我从未踏入极乐宫一步，即便皇上三番五次召我，我也从来没有应过召，反正不用管他。”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皇上不会生，没你什么事儿嘛。”王妃郁闷。

    魔长老很是同意地点点：“娘娘冰雪聪明，老朽也是这样认为的。但这毕竟是猜测，老朽并未亲验，便不可妄言。”

    王妃气结。

    魔长老慢条斯理地准备解释何为少精弱精之症，王妃伸手按下：“不用说了，又不是无精。小概率事件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魔长老两眼放光：“正是正是，娘娘何以知之甚详？远景学院藏书巨丰，是不是有相关医书？”王妃大没好气：“除了你们魔医门，谁还钻研这些。这还用书吗，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了。”

    静默半晌，王妃和魔长老几乎同时开口：“先皇必定知道。”

    王妃接着说道：“皇上自己肯定不知道，否则他不能一直闹腾这么些年，他不甘心有名无实，更不甘心身后一切都和他无关。”说着做个“请”的手势，示意魔长老继续。

    魔长老叹息道：“先皇他必定从我师兄们那里早早知道当今皇上几乎没有可能生育，再加上资质不堪大用，于是……“

    “于是放任自流，反正就是逢年过节做个样子。为他娶个深明大义，绝不生事的皇后，不求有功，但求静默。然后让二儿子继续守边，叫我来干活。反正皇上不会生，以后是我儿子继承皇位，那我和王爷再辛苦也没有话讲了。“

    “先皇英明，算无遗策。”魔长老由衷赞道。

    “嗯。这一手操作，丝滑。”王妃一扬头，微有泪光：“这一步一步，竟然都叫先皇找着了合适的人选，居然全都实现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魔长老叹息：“生命之诞育之灭寂，又岂是人力所能谋划。这条小小的生命，竟在不可能处出现，天意之难测，可见一斑。”

    王妃撇嘴：“你不用拿话挟制我。我可没叫你干嘛。”

    魔长老却脸色一端，站起一揖：“王妃，我在您心中便是这般道貌岸然？您错了。今日上午，我在无极宫中便想下手，全因不明您的计划，怕帮了倒忙，才缓了一缓。道义如何我不管，反正大皇子是我亲手接生照料，如我亲孙一般。至于王妃这些年，与我无话不谈，信任之至。帮亲不帮理，那孽种本就来路不正，结果了又如何。”

    王妃忽然问：“长老，您信命吗？我原不信，这几年却信了。我不下手不为别的，只为不知老天何意，不敢逆天而行。我儿当不当皇帝，原没有什么要紧，何必因此有违天和。”

    魔长老略一沉吟：“先皇在时，时常召见量星门的婆婆。天命这些事，是婆婆的本事，王妃不如请来一问。”顿一顿又补充道：“需要我做什么，不必顾虑，我自会去。”

    王妃送走长老，独自发呆。量星婆婆在宫内已经三十年了，据说当年是玉朝第一美人，现在虽然头发全白，却仍是背挺腰直，清秀纤细，快七十的人了，望之不过四十许，背影看直如豆蔻少女。

    婆婆虽然最擅长巫卜之术调弄天命，但却没有任何阴森暗黑的气质，斯文爱笑，据说和魔长老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无事时相约出宫采药，两人还合著了一本《京都山行路线图》，邹探花为之作序。大皇子和他们去过几次，回来八卦说：“婆婆给长老吃了毒蘑菇，他们打起来了，婆婆打赢了，叫长老嫁给她，长老不肯。”

    在另外国朝，尤其是深宫中，卜巫是极重要的人物，量星门因此在江湖中地位超然，无人敢于招惹。先皇在时，量星婆婆工作繁重，几乎每天都被召见，屋内灯火常常彻夜不熄，又常独自登坛观星作法。有一次竟一月不眠，至头发全白。

    出身远景书院的王妃主政后，奉行从小接受的“信而不仰”教育，几乎不再动用量星婆婆，只派她去预测天气，定时预报。

    这项任务对婆婆而言应该没什么难度，在和测星监配合之下，玉朝从此有了一套天气预报系统，京都居民看测星监放出的气球颜色，便可知天气。今春水灾，也早早有所预报。别国测星监报的都是天降灾星冲撞帝星，或者东方有祥瑞云云。玉国测星监从来不报这些，除了天气预报，便是灾难预告，要不就是完善历法。

    闲暇之余，星婆婆还帮人找找东西，合合八字，算算吉时什么的，据说灵验无比，只是等闲人没资格求到她。工部也常来找星婆婆，什么找不着矿啦，什么炼玻璃掌握不了火候啦，每次都满意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