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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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 遂越之女南溪民,黄粱一枕南溪月

    阴阳道的弟子他们方才都瞧见那人身蛇尾的巨人了,也多少猜到那是隐世多年,相传已经灭族的遂越氏。才落地,见那天上鼓风而起的天丝砂金袋把一众妖物吸入期间,随之自封袋口,浮在空中不动,阴阳道的弟子来了兴致,有人伸手,结印想要将天丝砂金袋缩小收到手上,只是阴阳道弟子结出的印无法压制来自遂越氏的砂金袋,却见那袋子在天上乱跑,躲着众人,其速度之快,如同一只展翼的鹰隼,令众人咋舌。试了几次,阴阳道的弟子便不再拘泥于把砂金袋收到手中,那厢砂金袋自行缩小,随后落到玲珑观废墟上漂浮,静止不动。

    有个少年,在众弟子放弃之时,忽然从弟子中跳出,他身法轻巧迅疾,掐诀,以鲜少为人所说的遂越语念咒,竟轻而易举制住砂金袋,只见他踏上残垣,翻了个跟斗,便将砂金袋拿到手中,落地时,他对众师兄弟羞涩一笑,春风扬起他额前的发,扬了扬手中的砂金袋,这位少年道:“承蒙各位师兄弟相让。”

    这是个容貌绝尘的少年,年方十五,长得雌雄莫辨,柳眉桃花眼,唇红齿白,笑起来如桃花绽开。众弟子中,单他未穿一模一样的阴阳道服饰,内里穿了件浅蓝色袍子,外面则罩了件薄而透的桃红袍,腰上绑着姜黄色披帛做腰带,小腿上绑着云袜,脚上踩着双老布鞋,整个人意气风发,神采奕奕。他转身,把砂金袋双手递交给那着灰衫,如今看起来尚还年轻的长须道人。

    长须道人看了一眼少年手里的砂金袋,挥手,便将砂金袋收入袖中。

    他走到昭师师徒面前,神情高傲,未曾正视昭师,言道:“阴阳道杨谦有礼。”

    “阴阳道平丘真人座下弟子桃意海见过昭师道人。”他身旁那名叫桃意海的少年垂下明艳的桃花眼,也向昭师行礼。

    昭师未曾见过桃意海,见他能将众多人束手无策的砂金袋收入手中,猜想他也是个人才,只是她瞧着这少年虽面容姣好,却不像是个好东西,得知是平丘真人秃文山座下弟子,她想了一下此人,未曾认识,不知哪个无名氏,也就不曾把这对师徒放在心上,微微颔首,略过桃意海,昭师看向杨谦。昭师此时形象不太好看,只是其自身气势未减,见杨谦态度无礼,饶是曾经于仙盟与杨谦见过,此时她也不禁皱眉看着杨谦,将剑丢给一旁发呆看着桃意海容颜的王十一,昭师上前两步,却并未还礼,反而问杨谦道:“阴阳道的修士们管辖地界有这等祸害,怎不曾禀报仙盟?”

    “我们并不是无事不晓。”杨谦道。

    “云山一事,当真不晓?”昭师斜睨杨谦问道。

    杨谦摇头,自是不肯说出实话。可昭师是何等人也,她只觉阴阳道的人遮遮掩掩,没有担当。拿过王十一手中长泪收回袖中,昭师向杨谦使了一个眼神,而后二人便借一步说话。

    结界中,昭师与杨谦二人初时谈论算是平和,直至杨谦那副态度让本就心高气傲的昭师无法容忍,何况他对昭师所问诸多闭口不答,导致昭师怒容满面。

    “你们阴阳道,再如此,别怪我上禀仙盟,你们是要在南方再建一个仙盟吗?!”昭师疾言厉色道。

    “徐云山的事你们有意隐瞒也就罢,遂越氏的事,你们到底知不知晓?”

    “昭师,你大可不必对我如此咄咄逼人!”杨谦亦怒道,“你要告便去告,如今仙盟颓势,神殿愈大,你这话告上去了,还不知到哪呢!”

    杨谦气得转身,不过片刻,他又回头道:“遂越氏的事,我们的确不知道。在此之前,天下都觉遂越氏已灭族,我们来访徐云山多次,可无一例外叫他戏耍,否则就是叫他杀了埋做花肥。自从吕秋意死后,我们从未再见过他本人,今日之事,我们更是不知。云山囚牢一事,想来是遂越氏做的,拿徐云山做看守,镇压亡魂妖物。”

    “当年徐云山未死,为何不上报?”昭师问杨谦道。

    “当年正值第二次斩风运动,哪个门派不人心惶惶,你叫我如何上报?!”杨谦激动地道,平日里精细养护的白肤涨成了红色,“第一次斩风运动时仅天崖风受害,第二次斩风运动却是席卷了整个北方。我想你忘不了那时的场景!仙盟和神殿的博弈,却让修士锐减,凡人也大受其害!饿殍遍野,千里无人烟,不是笑话!若不是空双皇帝单枪匹马入仙盟玉乾大殿,又携国宝《山海观天》残卷进南谕神殿,扭转乾坤,不仅修士,凡人也要在当年死绝了!我们虽在南方追击徐云山,却也听得北方大乱,那时,南方的修士鲜少敢北上的,因为北方有修士坐等着杀人夺宝呢!谁敢北上?!除了些不怕死的疯子!”

    听得杨谦一顿控诉,昭师难得沉默了。

    杨谦舒缓怒气,接着又道:“何况那时阴阳道内部亦正值混乱,实在是抽不开身啊。”

    这事昭师听说过,阴阳道三百年前正值其道雷换选,最年长有声望的一位道雷仙去,其平日在阴阳道中话语权最重,众人也都服这位道雷,有什么嫌隙龃龉,也能很快在这位道雷的调解下握手言和,而当他去世,北方又大乱,仙盟无暇再监管南方,以至于为夺这道雷位置,阴阳道内部开始了争斗。不过,昭师眯眼看向杨谦,当年她听说了新道雷应是杨谦,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变作别人,而杨谦做了传道者。

    “哼,借口罢了。”昭师心里想得清楚,嘴上依旧不饶人,对杨谦的怒气与哀怨全当瞧不见,只淡淡语气,又要把杨谦气得频频捋须,估计正在心中跳脚怒骂她这无礼高傲的家伙,只听昭师又道:“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这之后不是有时间吗?为何不报?”

    “自是聆听水月牢的至高审司之言。”杨谦看向昭师,见她嗤笑,显然不信,要知道水月牢的至高审司虽喜欢云游四海,为筑起法之利剑事必躬亲,可他一向对阴阳道这群嘴皮子格外利索的家伙没什么好感。于是杨谦不免又继续说道:“我们也没想到徐云山在当时因为吕秋意寻仇而北上,为吕秋意报完仇之后,却也与水月牢的人追捕相识,回来之后,他便成了水月囚牢的看守,以孑然一身,压着他曾经杀害过的修士与妖邪,其中亦有七十年前南湖灭顶之灾的鬼魂与妖物。”

    “徐云山既死,云山囚牢湮灭,而其中关押的东西也叫遂越氏收入这袋中,未有一个凡人因此遭祸,”杨谦拿出了砂金袋,掂了掂,“此事已了,我不追问你来此处寻徐云山何事,你也莫问我更多的事。咱们各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厢两个长辈退到一边,掐诀施了个结界隔音,王十一抹着脸,眉宇间尽是对叫遂越之女掳去的梁七三人的担忧,她着急地踮着脚尖,不知该如何开口跟师父说她心中的事。

    桃意海悄无声息的走到王十一旁边,问她道:“你可是王十一?”

    “是也。桃师兄有何事?”王十一偏头看了一样桃意海,每看一次桃意海的脸她都觉得这师兄真好看,若不是怕他人口舌,她便要出口夸赞桃意海了。

    “你在为谁担忧?”桃意海看向杨谦,他二人在结界中,皆冷着一张脸,谁也看不起谁,时而冷笑时而怒目,看样子是谈得并不愉快。

    “我的朋友。”王十一如实回答,“她被掳走了。”说到此处,她声音哽咽,情难自已,若不是桃意海与众多阴阳道的修士在旁边看着,她想必是哭出来了。

    “你的朋友?”桃意海笑着问王十一,其显露出来的讶然模样不似作伪。

    思忖片刻,他似在询问,又似在自言自语,道:“是凡人?”

    王十一听了,却很是骄傲地道:“是凡人!”

    “我以为你不会有朋友。”桃意海的笑容从来没消失过,他这样子在王十一看来已有些可憎,“尤其是凡人朋友。”

    “桃师兄这话说着就不对了。”王十一瞥了一眼桃意海,蹙眉有些恼怒。本来因桃意海容貌对他产生的好感渐渐地消失,被这少年的美丽而被迷惑的心智渐渐清明,“我有朋友是很稀奇的事吗?而且我为什么不能和凡人做朋友?”

    “我以为昭师道人不会允许你和凡人做朋友。”那少年端的态度是温和平易近人,说的话是句句淬毒针,虽面容若桃李,笑容如春风,却让王十一感到不寒而栗。

    她差点就要因此发怒,只听桃意海话题一转,说道:“不过能让你如此担心的人,想必也非等闲,她身上也该是有些你喜欢的美好,才能叫你不管不顾,也要与她交友。我很好奇,也很感兴趣,以后若有机会,你说的这位朋友,也要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啊。”

    这话叫王十一心中舒适许多,不过她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绝了桃意海的请求,坚决地说不要,桃意海想问她为什么,昭师已撤了结界与杨谦走出来,王十一见状,像是得了极大宽恕,赶忙从桃意海身边撤离,奔向昭师。

    桃意海心中已有盘算,又见王十一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道:“因为阿七她不会喜欢你的!”

    她那副自信的模样,让桃意海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也渐渐耷拉下来,而她这番话不管何种缘由,总叫桃意海不喜。

    昭师已将云山所发生之事告知杨谦,接下来一切事务转交阴阳道来处理,她要带王十一回天崖风了。杨谦向昭师拱手,算是拜别昭师,王十一听了他们两个字里行间的意思,尤其她求了师父多次,师父俱是不理,导致她原本残存的希望破灭,紧绷的心弦也断了,眼泪瞬间流下。

    眨着眼看着昭师,她急得团团转,再次恳求昭师去救救她的朋友吧,昭师从她手中拉回自己的衣角,还未出口,便见那边正欲离去的杨谦听了王十一撒泼打滚的吵闹,把砂金袋拿出,丢给桃意海,又挥手,叫桃意海先带着砂金袋回去,一个闪身,他便站在昭师面前,横眉怒目向昭师道:“你未与我说过此事!有凡人叫遂越之女抓走,你竟当做无事发生!”

    王十一一时愣住,瞧着闪现过来的杨谦,又回头看已御剑腾空的桃意海等阴阳道弟子,为首桃意海意气风发,一席桃红衣衫猎猎甩向身后,眉目间满是柔情似水的笑意,侧头与旁边师兄弟说话,当真是风流少年。不过王十一已对他生了不喜,饶是他容貌上佳,知晓他就是个桃面蝎心的可恶家伙,与她说的那些话明显带着不怀好意,王十一扁嘴移开视线,看向昭师的眼神带着可怜巴巴。

    “与你说了又如何?”昭师将杨谦上下打量了一番,反问他道:“你会愿意得罪遂越氏而去救凡人?何况你知晓如今遂越氏在何处吗?我只知她往西面大山去了,你若要寻,让你门中弟子去搜查一番,看是这大山先吃了他们,还是他们先找到那几个小东西。”

    杨谦愤愤,无言以对。昭师说的确实戳中杨谦心中某些所思所想,若要叫他拿阴阳道的弟子的性命去找几个凡人小孩,他确实也不大乐意。

    昭师看他犹豫态度,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

    他离开之际,传密音给昭师,直言道:“遂越氏从来不会伤害孩子与好人,你眼睁睁看着遂越氏将那些孩子掳走,许是遂越氏也觉得孩子们留在你身边不得当,将孩子们带走,你可以从遂越之女手上留下王十一,却留不下那三个小孩,我不相信你没有能力。昭师,你是个罄竹难书的人,所以遂越氏将你视作敌人。”

    昭师未曾回复,杨谦回头,只见云山山巅,那冷若冰霜,众人畏惧不喜,视作洪水猛兽的昭师道人衣袍猎猎,其目光不知望向何处,站在其旁边的弟子王十一,抱着自己,眯着眼,看着远去的阴阳道修士,蕴着泪的眼睛红彤彤,她的眼神迷茫,两道未曾修整的眉绞在一起。

    山风无言,林叶飒飒。

    阴阳道的修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王十一抬头看着他们离去,抹着眼泪问昭师遂越氏会不会把阿七她们给吃了,为什么我们要留在这里,不去救阿七她们呢。她的情绪波动很大,声音哽咽,极难的,才将这整句话说出来。她觉着自己的师父卓越不凡,与遂越之女一战中,并未使出全力,若昭师想救谁,有的是手段。她被吊在崖下,不知上面发生了什么,再上来,便是晴天霹雳的消息,着急问了师父一两句,遭了一记白眼,师父竟言自己打不过遂越之女,而后未有一刻为此事烦恼,抬头便见阴阳道的修士降临云山,问那不知去向的好友以及她弟弟们的事都移到了后面。

    怎会如此呢?王十一只希望阿七未曾受到伤害,不然她决计难以原谅将阿七等人带来云山的自己。

    昭师把一块手帕拿出,丢给王十一,嫌弃道:“你还真是丢人,眼泪是你脆弱的证据,你为了几个凡人哭,有什么好哭的呢?人皆有一死,有什么好哭的呢?”

    人皆有一死。听了这话,王十一以为自己朋友已经凶多吉少,呆愣愣看着昭师,眼泪无声往下掉。

    “她们不会受到伤害,遂越氏从来不会伤害孩子和好人。”昭师补充道。

    是吗?王十一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她选择相信昭师。

    既如此,再哭下去,似乎没有意义,她瘪嘴,低头开始抹眼泪,伸手摸索到昭师的衣角,牵紧绞在一起,一处衣角就给了她莫大的安心与底气。听见昭师询问她可有哪里受伤,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听着昭师尖酸刻薄中暗含的丝丝不可察觉的温柔,她心里有些小得意,却又控制不住的伤心。她的头低得要埋到脚下了,面对昭师的责骂,不时点头附和昭师。看着黑色的布鞋上沾染的泥污与枯草,她有些厌这脏污,心想要回去将鞋换了。她将自己裂变成两个,一个在听昭师教诲,一个已随着失踪的梁七去了。她想象着阿七此刻正在何处,又在做什么。她想着阿七总归是安全的,她不忍想些不好的事,于是她暗里祈祷阿七逢凶化吉,能够平平安安。

    这期间王十一抬眼觑了昭师脸色好几次,难得没有再据理力争,让昭师厌她这张巧嘴。忽然,安静许久的王十一让昭师弯下腰,昭师皱眉,开口便是不可能,眼看着王十一遭拒又要流泪,昭师不耐,也不知这孩子想做什么,在天崖风,王十一何曾如此任性过。看到王十一的身高和年轻未曾长开的五官,昭师才恍然王十一如今还是个孩子,她自己有些分不清时间过得快还是慢,她特意不去关注时间的变化,可一晃,已是数个春秋。三十年,凡人有几个三十年?而修士又能有多少个三十年呢?

    昭师让王十一站到一边矮丘上,那样王十一就比昭师高了。听见昭师此话,只见王十一迅速擦去眼泪,露出了笑,跑到矮丘上,当即抬手帮昭师拂去头上的树叶,拿出先前捡起来的昭师的发冠,替她正了衣冠。

    我讨厌她。昭师心想。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不,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定清楚。谁都没有我自己清楚我做的选择,除了……除了……她又想到了昨夜里站在她对面的女人,那光影变化不像是幻觉,那人看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露出傻笑,通过口型,贾连荼知道她对自己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可是自己无法听见,不知是风声还是雷声,又或者二者皆有,又或者二者皆无,贾连荼只能看见她的口型在急速的变化。

    贾连荼读不懂唇语。昭师读得懂,那有如何?

    昭师走神,王十一喊了她好几次,她才回过神来。

    “师父,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把叠好的手帕递给昭师时,王十一还吸着鼻子。她说的这番话昭师听了,那本来有些消融的冰山天上又下起了雪,北风仿佛刮至脸上,寒冷锋利。

    昭师冷笑,往王十一脸颊上掐去,狭长的眼睛眯起,冰冷的眼神把王十一吓得一时呆滞,昭师看着这个本不该随在她身边的徒弟,隔着这个徒弟看向她的背后,手中拿着那熟悉的手帕,她再次不由得想起了昨夜里看见的人,直到王十一不解地问出:“师父,怎么了?”

    昭师这才回过神,收回手,冷哼,斜觑不知所措的王十一一眼,未多言,而后拎着王十一御剑而去。

    孩子多天真啊。而成人有梦也难续。

    那厢遭遂越之女掳走的梁七等人在路上闻了遂越之女折断的一种植物的辛辣气味,之后便昏睡过去,一直到了遂越氏的居住地,三个人都没有醒来。

    期间三人又各自做了不同的梦。梁钦彤不知在梦中做了什么梦,竟是被气醒的,他醒来看见人身蛇尾的巨人,吓得躲到了他姐姐旁边,见到姐姐没醒来,仍在睡梦中,他一边慌张地喊姐姐,一边想要摇醒梁七和八咫。

    “不用害怕我们,我们不会伤害你们。”遂越之女穿着遂越氏服饰,头上带着花环,其穿着普通,却得体,下身盘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座彩绘的雕像,如果不是偶尔的眨眼,那轻轻的呼吸,只恍然让人觉得是此处的风在作祟。左边的头瞎了一只眼睛,已包扎妥当,她面上并无恨意或是愤怒,淡然地接受了这瞎眼的命运。两颗头俱看向地上三个小人,态度友好和善,与梁钦彤先前所见形象大相径庭。

    “可你把我们抓来这里!”梁钦彤四处张望,也不知这是哪里。此处地形开阔,不远处就是一片茂密的古老森林,他抬头,甚至看见天空中长了好几座山峰,有一处瀑布飞泻其中,如一条白练在绿幕上飘扬,山中猿猴长啸,鹧鸪、鸦鹃、杜鹃、布谷等鸟叫声混杂,这边叫完,那边便响起。这些鸟叫声中诸多是他极为熟悉,可是仍然叫他惧怕。鸟叫声很远,就如同猿猴的声音与那条飞泄的瀑布一样,它们也很远,离梁钦彤最近的遂越之女没有出声,他的恐惧来自四面八方,尤其是高大的遂越之女。他心中乱糟糟,双目惊惧又幽怨地瞧着遂越之女。这绿色的海洋远比他没有见过的大海还要让他害怕。爹娘说过,大山深处尽是野兽,还有食人的未曾受过教化的野人,不仅如此,南方的山啊,总是伴随着各种恐怖有趣的故事以及山珍野味走过南方人的童年,可也有人说,大山里有孩子的朋友……尽管如此,这所有的一切他都不了解,也不清楚是虚构的教育孩子的故事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流传下来成为故事,他现在脑子中想到的只有那些恐怖传说,这种奇怪的陌生环境让他内心不由得开始颤抖。熟悉的人中只有他睁开了眼睛,较为依赖的姐姐不知为何叫也叫不醒,心中惶惶不安,他哆嗦着问遂越之女这里是哪里,遂越之女答曰:南溪。

    南溪为何处?传说在乌蒙之北,应水之南,有一片开阔地带,周围树木林立,高山尖耸。其百姓人身蛇尾,最高者可达五丈三,最矮也有一丈六,平日居于古树之上,或睡于落叶之下,以捕猎与原始农耕为生。白日南溪人捕猎农耕,夜里圆月高挂时,她们相聚开阔之地点燃篝火载歌载舞,抚育孩子,相互交流,增进感情。相传遂越氏的祖先女芪为女娲氏后人,女芪生向火,向火生乙姝,乙姝生子和,子和生安魏与昌枢,昌枢在六千年前年建起南溪国,为首任南溪王。南溪国最初主要居民为遂越氏,随着时间流逝,从四方而来的善那族、夏犬氏、高府人、尾族、先麻人,组成了南溪国民族最初雏形。可惜的是南溪国与其他国家朝代一样,都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五百年后,南溪国灭。南溪国如今留存在书中的,唯余寥寥几句话。

    《衔蝉书·大荒篇·氏族·遂越氏》有言:“南溪,国名。其地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翎羽而黄华,其名曰青馀,食之不疲不饥。又有草焉,其叶状如掌而花紫白,其名曰蓝葵,微毒,佩之不惑。昔日女芪生向火,向火生乙姝,乙姝生子和,子和生安魏与昌枢,昌枢生南溪。南溪在何处?乌蒙之北,应水之南。”

    现在的梁钦彤没听说过南溪,甚至不知道遂越之女是什么人妖怪,他靠在自己姐姐身边,环抱双膝,闭嘴不再说话,整个人显得很低沉难过。他自认为很小声地哭泣,眼泪糊了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才僵硬地抬手抹泪。遂越之女看在眼里,却不晓得如何去让这小小的人儿再次露出笑容。遂越氏还未式微之前,她们一族喜欢与各族的孩子们玩乐,许多于大山中失踪的孩子们,暗里有山川四神守护,明里有遂越氏以及其他氏族的孩子一起并行,春夏秋冬,无情又冷漠的大山因着这些生灵,所到之处皆有繁花盛开。遂越氏喜欢孩子们的笑容,她们并不喜欢孩子们因各种事情露出伤心的表情。所以看见梁钦彤哭泣,遂越之女询问他怎么样才可以让他开心,梁钦彤也不知道这个蛇女为什么会这么问自己,他没回答遂越之女,他刻意又故意地装聋作哑。

    遂越之女两颗头相碰了一下,左边的头说道:“那个小人中毒了。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场打斗,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生了瘴气。她的朋友,那个女人的徒弟,也没有注意到,可她不怕毒雾。”

    “要不是昭师护着她,我们就可以也把她带过来了。我想伏氏姐弟等人会十分喜欢那个小人。因为她们是一样的。”

    “徐云山死了。我们没法得知当年的真相了。我们当初就不该答应他把事情拖到现在。”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天星珠此刻已是销毁,我们去把其他人找来吧。醒来的这个小人很怕我们,我想他应当不会对伏氏姐弟产生芥蒂。然后我们去找些草药,给那个大一点的小人吃了,早知道不叫她闻苏木草的气味了,我现在真害怕她一睡不醒啊。”

    梁钦彤敏锐地察觉到了遂越之女自言自语中所说徐云山的下场,他猛地抬起头,爬起来想要问起身的遂越之女关于徐云山的事,还有她们话语中那个“她”。梁钦彤直觉那说的就是他的姐姐,他有些惊惧,脑子一片空白。如今他经历的一切好似都是凭空发生的,离奇古怪,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有人已成为过去,而又有人在走向过去。事实上,他对于死亡一事,尚还懵懂,何况徐云山只与他们几个相伴几天,又哪里来的情深义重,只是他见过村里有人去世时那幅场面,甚至亲身接触过一次,即爷爷去世时。那时缟素,家属们哀恸不已,一边哭喊,一边撒着漫天的纸钱,那做喜事的唢呐锣鼓,翻个面儿,做个其他曲儿,便齐鸣唱作了白事。

    他的话语并未说出口,一时紧张呛住口舌,遂越之女听见他咳嗽的声音,回头瞧了他一眼,之后便迅速窜了出去,犹如一抹闪电,其身躯庞然,竟不减她速度。

    呆愣愣看着遂越之女离去,梁钦彤回过神来,跪坐在姐姐身前,一边推她,一边哭喊着让她不要死,他的吵闹未让梁七醒来,倒让一旁八咫醒了。八咫一觉好梦,不过他似乎并不明白自己梦中那些是什么东西,模糊的人像在他醒来后愈加模糊,他摇摇头,并未去追究理会梦中见到的那些人是谁。瞧见三哥坐在梁七身边哭,他不明所以,挪到梁钦彤旁边问他怎么了,梁钦彤一边哭一边说:“我姐死了!我姐死了!”声泪俱下,真情实感,八咫初时一脸懵,只是随着梁钦彤越发悲伤,这真挚的情感逐渐感染了他,他竟也跟着哭了起来,两个人围着昏迷不醒的梁七哭嚎,犹如哭丧。

    待伏氏姐弟到来,见得这幅场景,二人相视一眼,身为姐姐的伏鹇轻抬下巴,伏染眨眼,挠头,看起来是没读懂伏鹇的意思。梁钦彤二人见这乘风而来的人,疑似仙人,见得伏氏姐弟近了,梁钦彤拉着八咫站起来,他不懂世俗跪求神仙意,和八咫一高一矮眨眼睛掉着眼泪,眼巴巴,直愣愣地看着伏氏姐弟。身着淡朱红色交领短褐的伏染走上前,掐诀施咒,两个男孩就仿佛动弹不得,一切不过眨眼之间,时间在伏氏姐弟中放慢数倍,那厢着水蓝色衣衫的伏鹇用了脚法,刹那间走到两个小孩面前,但见伏染再变换掐诀手势,两个小孩身边从地下各生出一丛藤蔓,藤蔓长势迅猛,不过一会儿,藤蔓上已生出花骨朵,再几息,那盛开的白色六瓣花已随风飘落,花香怡人,沁人心脾,梁钦彤与八咫闻了这气味,脑子昏昏,没有反应过来便又晕了过去。这一切发生,在他二人眼中只是才看了伏氏姐弟一眼,漫天的白花就飘零。藤蔓交织生了一张藤床腾在空中,藤蔓弯腰,藤床就降到了地上,伏染把两个再次入睡的孩子抱上了床,回头看自己姐姐,只见伏鹇跪坐而下,替梁七把脉,确认这孩子还有脉搏,回头朝伏染点头确认。把梁七抱起,伏鹇让这三个孩子躺在一起,她眉间的神色显得忧虑深重,用指尖轻轻触及小姑娘的额头,一缕气息飘入这不幸孩子的梦中。伏染站在一旁,双手环抱,靠在一株藤蔓上,他用脚摇着藤床,嘴上用遂越语哼着古老的属于深山的歌谣。

    伏氏姐弟全程未曾有过言语的沟通,她二人站着,风把白色的花吹落,触碰地面时化作雨滴融入大地,太阳升到了头顶,驱散了古老树林中蕴含的千年寒意,把影子变成脚下的一点。林间窸窸窣窣,高大的树木在摇晃,深山的精怪终于有勇气走了出来,手拉手围着陌生的气息好奇,却不敢靠太近。树木还在摇晃,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它们在齐鸣共振,一股风又席卷而来,整片森林在低吟,仔细听,有歌声与风声卷在一起。

    “

    南有乔木,其叶莽莽。祖妣其中,薄言寻之。

    南有乔木,其叶蓁蓁。祖妣其中,薄言访之。

    南有乔木,其叶蓊蓊。祖妣其中,薄言求之。

    求之不可得,维以不永伤!

    应水之南,有狐绥绥。于以停之,云何盱矣。

    应水之南,有鸟喈喈。于以尽之,陟彼砠矣。

    应水之南,有草葳蕤。于以终之,其啸也歌。

    歌宁凄凄然,维以不永怀!

    梦里那把熟悉的剑再次漂浮在她面前,红色的宝石,精美的剑鞘,都在诱惑她伸手握住剑柄。如果不是第一次握住它时,锋利的剑沿割破了她的双掌,红色的鲜血淋漓,蔓延到脚下,导致饶是在梦中,她也感觉到剧烈痛意,把剑抛下,她朝着光亮处跑去,也许这时她会选择伸出手去。

    “又是你这把剑。”

    看见这把剑,梁七就知道自己在哪里,她环顾四周,头一次大声在此间喊叫,可惜的是无人回应她,飞到对面的回音也没有回到她的身边。

    她再次坐在那条大江岸边,对面大雾朦胧,她什么都看不见。上次还能看见人影,听见歌声,这次什么都没有了。浑浊的江水滚滚,她找了处水流缓缓的地方,看向水中,她疑惑的倒影映在水面,她挤眉弄眼,吐舌扮鬼脸,然后嘻嘻笑着对倒影说你好可爱啊,多次之后,她玩腻了,趴在地上把手伸进水中,搅动冰凉凉的江水,水中倒影被冲刷得细碎。搅起浪花,她想象这大江下睡着一条龙,什么虾兵蟹将,什么江神水神,她们都有仙法神术,和十一一样厉害,她畅快地想着,心中却在缺憾,遗憾这里只有她一人。往后一躺,她情不自禁打了个瞌睡,对旁边一直陪着她的剑说道:“我好累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睡觉,这里好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逐渐闭上眼睛,在梦中睡去,不顾一切,就在她将要睡去时,突然的歌声让她睡意了悟,赶紧爬起来去寻找歌声的来源,那把剑跟在她的身后,简直像此生认定她一样。

    歌声……歌声哪里来的……那些她未曾勇敢去寻找歌声来源的日子里,等到所有一切都消失殆尽之后,她却又觉得后悔,并非说以前她并未去找过,应该说她与那些梦中的东西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朦朦胧胧,雾里看花一样的不真切。

    “

    藕风轻,莲露冷,断虹收,正红窗、初上帘钩。田田翠盖,趁斜阳鱼浪香浮。此时画阁垂杨岸,睡起梳头。

    她蓦然停驻,回头看向大江对面,浓雾中走来了她翘首以盼的人,很多很多人,甚至还有那个与这歌声相抗衡的另一个由男子唱的歌声,也在对岸。那大江与对岸间忽然架起一道桥梁,她有些呆了,不知是继续向前还是返回,然后踏上桥梁,穿过迷雾去掀开那些神秘人士的面纱,歌声还在继续,女声咬词婉转悠然,唱词并未凄凄然,情感也并未凄凄然,可她怎么就是感觉心中如此难受。

    想了许久,她还是决定听从第一直觉,追随这女声而去。

    “

    旧游踪,招提路,重到处,满离忧。想芙蓉湖上悠悠。红衣狼藉,卧看桃叶送兰舟。午风吹断江南梦,梦里菱讴。

    她走得远了,女声已渐渐听闻不得,令她心头一惊的是,突然响起的琵琶声,这琵琶弹的什么曲子她不知道,只知好听。随之无数个声音都在喊她,其中最大最熟悉的声音莫过于她家人的声音,她欣喜又激动,对着空气就开始喊爹娘,喊大哥,喊了无数声,也无人应她,她忽然就委屈地哭了起来,她的心中无故满起一股遭人抛弃的酸涩。她想要找到家在哪里,于是她开始奔跑,已不顾什么歌声曲子,直到跑到一处熟悉的房屋面前,她吸鼻子,把眼泪胡乱抹去,犹豫许久,才惴惴不安推开木门……

    下一秒,梦就醒了。

    梁七惊起,心脏剧烈跳动着,好似做了一场噩梦后醒来。

    此时已是夜晚,她已有些分不清现实,尤其是自己在一张藤床上醒来,头顶是日月星辰的夜,脚下为绿草如茵的大地,缀着一片又一片的花星星点点,直蔓延到远处黑暗的树影绰绰边境。而那白日与天崖风师徒相斗的蛇女正坐在一旁,与只给她留了一个背影的着藏蓝衣衫的人围着一堆火,烤着鱼,她们用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在说话,悠闲自在。梁七看见蛇女身后圆月浩大,挂在天边,竟显得像张圆白大饼。

    这一幕如何说,只首《柳含烟》记下:

    南柯梦,好春光。月影花苞含露,南溪神女点沉香。羽衣扬。

    怎见浮生茶水涩。来此人间遍历。疑心三万世冬藏。说人忙。

    那两个人见她醒来,尤其遂越之女,面上欣喜,频频点头,不知何缘故。

    从藤床下来,梁七有些犹豫,她下了极大勇气,才走到火堆前。

    看向那着藏蓝衣衫的人,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她面带微笑瞧着梁七,并未说话,手里正烤着鱼,把视线放到火堆,老人举起手中烤好的鱼,将这鱼递给受宠若惊的小姑娘。

    “你们是谁?”醒来之后的梁七,左看右看,轻声问这个高大的人身蛇尾的双头女人,“我……我弟弟他们呢?”

    “你不用担心他们,他们随着伏氏姐弟去玩了。你睡得太久了,差点就要一睡不醒,他们哭得死去活来,害怕失去你,他们太吵了,我就让伏氏姐弟带他们去和精怪们玩乐去了。我回了南溪旧址带了月华露喂给你,可你始终没有苏醒的征兆,恶瘴随着你的一呼一吸,进入你的五脏六腑。你许久没有醒来,我以为你会坚持不住,凡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身体太弱,尤其是你没有灵根,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平凡人,恶瘴便更加肆无忌惮。好在最终你选择了醒来。既然你醒来了,他们也是时候回来了。”说罢,遂越之女手中幻出一群萤火虫,飞往黑暗之处寻人去了。遂越之女转头,又问手里拿着烤鱼,看着火堆中跳跃的火焰发呆的凡人孩子:“你为什么不怕我们?”

    绞尽脑汁,听了遂越之女一席话,梁七禁不住好奇,又心有顾虑,玩着腰上的挎包流苏,想仔细把遂越之女看个透彻,在一不小心与遂越之女视线相触,眼神又乱飘,这样做让她整个人显得怯弱鬼祟。当听见遂越之女口中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没有灵根的凡人,想到十一师父所说,她扁嘴,心情蓦然低落,心里那股气突然升了上来,面对遂越之女的问题,原本梁七生闷气并不想回答,倒想着装聋作哑,等了许久,发现遂越之女与那老妇俱在看着她,她颇有些不好意思,紧张得脸热,只得说:“我不怕,我……我不怕……”梁七反复搓手,她头脑一时发昏,没有认识的人在她身边做后盾,周围也不是熟悉的环境,她开始紧张,害怕自己会说错什么话,说实话,她觉着眼前蛇女与老妇并没有在云山时见到的一切让人恐惧,她想到了徐云山,还有王十一师徒不知如何了,还有那两个自从自己醒来之后就不在此处的弟弟,看着那条烤鱼,她显得闷闷不乐,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你们还给我烤鱼吃。”她的声音突然含了哭腔,莫名其妙,可又合情合理,她的手微不可闻在颤抖,连动作也变得僵硬。

    她已有归家的心思。在梦中的想法延续伸展到了现实。

    手中烤鱼并没有烤的恰到好处,相反有好几处焦黑,可是很香……很香,要是说她现在不想吃烤鱼是假的,她的肚子很饿,咽了口水,也许是看不得小姑娘的悲情,老妇坐近了些,在她的柔声劝说下,梁七把鱼伸到嘴边,泪水一下子就糊了一脸。

    遂越之女与老妇见状,便安慰她,可这小姑娘越安慰越哭得厉害,二人并不是没有见过小姑娘这种性格奇怪的孩子,她们没有手忙脚乱,脸上倒露出温和笑意。

    等到梁七平静下来,她已吃了两条烤鱼,一碗竹筒饭,一杯竹筒茶了。她不知道遂越之女和老妇是如何把吃的拿出来的,只是在她面上有了难言之隐,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时,她们两个总是可以轻而易举猜出自己想要什么,让梁七惊讶与惊喜的同时,又觉得难过。

    遂越之女向她自我介绍道:“我叫女乐,也叫遂越乐羽,乃遂越氏人,不过多数时候,人们称我为遂越之女,我守护着这绵绵大山,直到我族之人彻底离开之日。”

    “遂越氏?”梁七没有听说过,她为自己没有见识而感到羞愧。她一直都这样。

    “你叫什么?小人。”

    “你可以叫我阿七。”

    “这是你的名字?”遂越之女笑着问道,“还是小名?”

    实际上这两个都不准确。

    “…梁七。”

    深呼吸一口,梁七稍微有些扭捏地说,她自己的名字在她嘴里显得烫嘴与陌生,当她的名字从她的嘴里吐出,她会觉得难堪,因为这名字实在称不上是个好名字。

    “小七。”遂越之女的眉眼都聚起了笑意,给双颊忽然飞上彩霞的小姑娘戴上一顶蓝非葵与柳枝编成的花环。

    头上顶着花环,梁七显得十分惊喜,她的表情又呆又不可思议,用手扶着花环,嘴边也情不自禁沾染了笑,她问遂越之女是什么花。

    遂越之女用遂越语说了花的名字,“翻译成通用语,意为蓝星夕月。”

    “不过它最广为人知的称呼是‘蓝非葵’,又作‘蓝葵’。传说万棉大山深处,有一个绿衣族,绿衣族中分蓝氏、代氏、向氏、牛氏、章氏、门氏六姓,蓝氏一个女孩,年方十岁,聪明勇敢……后来,小姑娘溅到地上的血变成了蓝葵花,而她得到神仙的恩赐与祝福,重新活了过来,被青鸟接去仙山生活了。”

    梁七听得认真,她向来喜欢这种故事。

    老妇并未与梁七说她是什么人,她在一旁怀着慈祥的笑容无声望着梁七许久,待梁七看向她时,她让梁七喊她宜章婆婆,梁七怯怯喊了一声,但见老妇拿出一条坠子,那坠子红线金丝拧成一股绳,两点白玉,下坠绿玉圆环,便是:

    两点白玉点做睛,昆仑青鸟衔红枝。

    故人何辞忘浮生,丹血陈碧旧人痴。

    寒来霜往相轮换,缘起缘灭旦夕去。

    千年弦月盈盈满,神农架中愁雾雨。

    南北风雪生云水,长卷歌尽好春光。

    莫道山涧幽兰笑,却似南柯梦一场。

    老妇定睛瞧她,又是那副高深莫测,不知何意的笑,她叫梁七抬起头来,看着人说话,又说要把这坠子给她,老妇说完这话,叫梁七再次受宠若惊,连忙摇头,表情一下子就从欢快变得惊恐。

    “这东西,在你手里才是最好的。”老妇说这话叫梁七惘然不解,“它缺少了一块,诺,就是圆心那块,它的那一块,可不知在哪里呢。”

    “世人都讲缘分,我们修道的,更讲“缘”,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当年我拿起这东西时,便已生有了今日把它交给你的果,而你来到此处,也是“缘”,你将这坠子拿到手中,当年由我产的因果,也就交到了你手中,尘埃落定,却又生了新的因果。”

    “我听不明白。”梁七诚实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老妇笑道,她把坠子给梁七戴上,“今后你就会明白了。”

    握着脖子上的坠子,梁七低头看,也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不同,她眯起一只眼睛,举起坠子,将坠子对着火堆,试图看出这东西里面的奥秘之处——它绝对有奥秘之处,可是她无法解出。正在此时,她的弟弟们跟着伏氏姐弟回来,身后一群绿色、白色、红色、粉色的或巴掌大,或只到膝盖的小东西尾随而来,瞧见她醒来,且安然无恙,健健康康,两个小孩一脸茫然无措,紧接着便欣喜若狂,叫着姐姐就朝着她扑了过来,二人手上各自还拿着一束花,还并未完全靠近梁七,叫遂越之女用尾巴给挡住了。

    “她还没有好完全,小人你们不能胡闹。”

    “姐姐!我还以为你死了。”她弟弟那高兴的表情不似作伪,听得梁七本人一脸疑惑,放下坠子,也不去追究坠子的事,而是起身把两个弟弟带到身边坐下,刚坐下,八咫把花递给梁七,没说其他话,她亲弟弟见了,也把花塞给自己姐姐,并且诉说着方才与伏氏姐弟去玩的事,直把自醒来就待在此处的梁七羡慕坏了。

    伏氏姐弟摆摆手,让那些精怪退回了夜色之中,她们二人看见那端坐火堆前的老妇正脸,神色顿时大吃一惊,甚至有些许慌张,对视一眼,与老妇作揖,得了老妇一笑,姐弟俩心惊胆战坐到遂越之女旁边。伏染手中抱着一只才出生五十多天的小虎,八咫的眼神一直黏在小虎身上,左手控制不住的想要往小虎那边伸去,他甚至喊着伏染将小虎给他抱着,伏染看了一眼宜章婆婆,宜章婆婆淡淡一瞥,便又将眼神放在一旁局促的梁七身上,那边伏染想了一下,将小虎给了八咫抱着,嘱咐他小心些,自己在一旁看着八咫与小虎互动。

    她们又开始用独属于她们的语言交流,梁七在一旁关心起她的弟弟,问他没有受伤吧,梁钦彤骄傲地说当然没有,他站起来蹦蹦跳跳,说自己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好过,他还期待地与梁七说:“姐姐,我好喜欢咱们现在的经历的一切。我们这几天过得实在是太棒了!要是我回家跟爹娘和大哥他们说,他们肯定不信我这两天经历了什么。我看见云山好多精怪啦,还和它们玩了一天,我的同窗中谁和我有这样的经历的?它们带我去见了好多东西。她们,她们蛇人是住在树上的,她们在树上造房子……”

    他接着追问他姐姐道:“我们以后还会来云山吗?我和八咫交了好多妖怪朋友,我以为妖怪都是坏蛋,它们会吃人,可是今天我发现它们中虽然很多都很丑,但是心地很善良哎。”

    他的姐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摇摇头,一脸为难地盯着火堆看,还会有下次吗?还会有的吧,不过我应该不会再有机会了吧?因为我要远游了,我要去修仙了,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再回到这里,回到家乡。

    夜里,总是容易胡思乱想的时间,直到遂越之女喊了她一声,梁七抬头,与遂越之女对视上,遂越之女的眼睛对梁七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却又让她恐惧不敢看上太长时间,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

    遂越之女看向宜章婆婆,微微点头。

    “原来徐云山真的把真相放在你的眼睛里了。小人,借你的眼睛用一用,我们必须得知当年的真相,用来规避今后的风险。”遂越之女朝这小小的人儿伸出了手。

    “你们是要挖我的眼睛吗?”梁七听了,霎时害怕地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偏又露出缝隙观察遂越之女两颗头的表情,她皱眉,可怜地道:“我不想变成瞎子,我原本就不认路,靠着眼睛才认识各条路的区别,也是靠着眼睛我才发现这世上有那么多美丽的东西,因为我的眼睛,我才得以记住各个地方,各种人们。你们拿走我的眼睛,我就再也看不见这些东西了。”

    “不,不会的。首先,我们不会挖你的眼睛,其次,你不会变成瞎子的。你上前来,靠近我们,不要闭上眼睛,也不要低头挪开视线。来,直视我们的眼睛。”

    梁七持着怀疑态度上前,只见遂越之女弯下腰,左边那颗头用她唯一的眼睛盯着小姑娘害怕的眼睛,有一瞬间,她觉得她看见了什么东西,刹那间,那抹影像唰地消失不见。

    等她反应过来,遂越之女已直起身子,与宜章婆婆用遂越语交流,她听着乌拉乌拉一片,有些字眼倒是听得懂,有些却又听不懂,她很想听懂,又怕自己行为冒犯,进退两难,只能装作不在意,蹲到一旁与八咫一起摸起了小虎,心思却不在此处,耳朵竖起想要偷窥多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我们这些人,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失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宜章婆婆偏头看了一直观察这边的梁七一眼,被发现的梁七窘迫地移开视线,低头不敢再窥探。

    今夜并不漫长,几个孩子与那些山野的精怪一起追逐打闹,很快就累得蜷在火堆前睡下,伏染带着精怪们在林里退下,伏鹇替这三个孩子盖上衣物,遂越之女拍掌三下,撤下重现当年南溪之景的结界幻象,于是浩大的圆月变成了只手可握的月,绿草如茵的大地变成当年女芪划下的圈,圈外就是高高的古木……一切的一切,都变回了原样,宜章婆婆也起身,走了两步,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变了一副模样与装束。

    “女乐,明日一早,将她们送回去,然后着手准备附近非人族生物离开的适宜,第七秋会帮你的忙。”

    “可是……”遂越之女私心想将她们留下。

    “女乐,你留不下她们中任何一个,她们还有家人。”宜章婆婆没有回头,她一下就隐遁无形,只留下声音回荡在遂越之女耳边,“就算她们的家人不在乎,就算你带她们走,她们也会走上既定的路。十方三世,已是注定,尤其是……”

    “我知道了。”

    翌日一早,三人手里各拿着一片草叶当做吃食,面面相觑一番,不相信遂越之女口中说的这所谓好吃的能够饱腹,梁七正想说些什么,只见梁钦彤和八咫早把这东西塞进嘴里嚼碎品尝了,还围着高大的遂越之女问还没有其他好吃的,她皱着眉,犹豫着把草叶放到嘴里咀嚼。舌尖上,草叶蔓延的味道很奇怪,初尝有些酸,后劲甜甜的,吞咽时更是甘苦清凉。这时,只听遂越之女拒绝了两个小孩要去玩的提议,还说要将她们三人送回家中。

    “啊?可我不想那么快就回家。”梁钦彤顿觉扫兴地道。

    “我也不想。再玩两天嘛。”八咫道。

    “这可不行。”遂越之女看着他们两个准备爬她的尾巴,看向了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梁七。

    “你想回家吗?”遂越之女问梁七。

    “想。”

    “好。”

    可梁钦彤和八咫持不同想法,梁钦彤闹着,说自己不想回家,还说出了要梁七以后再来找他的话,“我要在这里当‘活神仙’。”这话是昨天晚上有些精怪教他说的,这话把梁七气得狠狠地打了一下梁钦彤的后背,才让他有所收敛。

    “当什么活神仙,你这个笨蛋。”

    “我才不笨!娘说了我是最聪明的!我也觉得我是最聪明的。”

    “那你不知道这话就像、像是骗子说的话吗?”她问梁钦彤道。

    “我当然知道。”她弟昂起了头,然后又低下看向他的姐姐,“可是我就是想再玩几天。”

    “那可不行啊。”遂越之女笑着分开了闹矛盾的姐弟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然我也想请你们下来多逗留几日。”

    “你们要离开了?去哪里啊?搬家吗?”梁七一下子就蹦出三个问题让遂越之女回答。

    遂越之女没有回答梁七的问题,唤来伏氏姐弟,叫他们两个送这三个小孩回去。

    “我们把她们送回哪里去?”伏鹇问遂越之女道。

    “这个,你们问小人们不就好了吗?”遂越之女歪头,看向了梁七。

    “你们……把我们送到云水镇就好啦……我、别把我们送回黑水村,我知道我不是个乖孩子,我不想让大家都生气……”那本性叛逆的小姑娘捏着衣角小声地道。

    “云水镇……”伏染嘴里念叨这个名字,“好吧,作为我们重新入世第一站中规中矩。”

    “伏鹇,伏染,祝你们好运。”遂越之女对伏氏姐弟点头道。

    “你们还有机会随我们离开。”

    “我们知道,乐羽大人。”伏鹇看了一眼伏染,“且看以后吧。”

    不过她们都知道,也许今后再无机会了。

    “你们也是要和乐羽姐姐一起离开湖州吗?”梁七问伏鹇道。

    “没有,我们要北上,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去认识更优秀的人,小七,我期待着我们有再见的一日。”伏鹇笑着道。

    “我以后也要北上!”梁七有些激动,“我也要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认识更优秀的人!我还要去天崖风拜师!我也想修仙,我要去和十一当师姐妹,我们说好了的。以后我要是到了北方,我可以去找你们吗?”

    “当然。”伏鹇礼貌地道,这当即引得小姑娘的发自肺腑地高兴。

    在离开那一刻,梁七看着梁钦彤和八咫凑着遂越之女与她玩乐,诉说着他们对遂越之女的看法和童言无忌的话,她在一旁踌躇,也想参与进去。

    “小人,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不像他们一样,我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我说话很讨人厌。”

    “你?不,你是个很好的小人,你要记住,没人能让所有人喜欢,你并不是不讨人喜欢,而是你不符合有些人的期待,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人而已。”

    “可我有很多缺点。”梁七摸了摸脸,“我觉得大家都不喜欢我这种人。”

    “那你觉得你有什么缺点?”遂越之女反问她道。

    问她她又说不出口,可她又明确地知道自己是有缺点的人。

    “说不出来?”遂越之女轻轻点了点她的头,“小孩的缺点无非就是那些,可你又不是大家都讨厌的那种不讲理只知道胡闹的孩子,相反,你想得太多,明白有些东西太早了,你的一生还有很长时间,纠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很多人的缺点对于他们的一生而言其实无关大雅,世上没有完美的生物,谁都有缺点,可这缺点又不是要人命的毒瘤,做什么不能放平心态呢?你还小,如此在意他人的看法做什么呢?你想做,却又不敢,你的缺点难道会让不喜欢你的人实质性伤害你吗?而那些许多你害怕与之对视相处的人,你认识他们,他们认识你吗?小七,你应该多和人交流,不要自己胡思乱想,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也是个很好的姐姐,你有勇气,也有正直善良的心,甚至拥有对万事万物喜爱而生的怜悯与思考,你怎么会是不好的呢?”

    梁七被遂越之女夸得说不出话,她脸红扑扑的,把手握在胸前,饱含期待地仰头问遂越之女道:“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不过,大概是没机会了,我们将离开这里,去我们该去的地方。这个时代的环境已经渐渐不适合我们遂越氏居住了,凡是过去之事物,都将归于过去。”

    “我不懂。”她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遂越之女这番话,她拿出包里的纸鹤,递给遂越之女。那只纸鹤在她手中便小如核舟,在遂越之女手中更是如一粒尘埃,接过纸鹤,遂越之女往其上吹了一口气,只见纸鹤从遂越之女手中飞出,变为万千纸鹤,腾空而起,在三个小孩周围,其中最特殊那一只,便是梁七用蓝葵染色送给遂越之女的纸鹤。

    “回家吧,小人们,回你们的父母身边去,回你们的亲友身边去,我想他们一定很想你们,下次出远门,记得与父母说,而不是不声不响就离开了。我让伏氏姐弟领你们回家,希望你们几个今后都能有所成就,所思所想如春风夏花,而我,将如风雨来,微尘去。”

    说罢,遂越之女蓦然在她们面前消失,声音悠悠荡荡,她们三个看着这漫天飞舞的纸鹤,疏忽间变成了万千蝴蝶在阳光下狂舞,发出惊叹声的同时,伏氏姐弟把她们赶上了从储物袋中拿出的马车。

    拜别云山遇邪祟,却入云深不知处。

    不知深山蛇女意,南溪黄粱梦终醒。

    须知人似秋鸿如有信,还家云水,心却早已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