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1，天气：晴

    距离重置还有四个月又二十三天。

    莱茵生命实验室维多利亚总部，天台用餐区。

    阳光明媚，照的穿着防护服的瑟琳娜有些热，在遮阳伞阴影下的脸颊似乎因为温度而通红。

    表面上看起来她就像正为了某种科学难题沉思，眼神锐利，深锁眉头。

    但又有谁想的到，瑟琳娜·维克多，莱茵生命安全科的副主任，恰切尔家族的公爵继承人，现在其实正在为了恋爱问题而烦恼，而且对象还是大她一轮的同性上司呢？

    自从莱恩哈特告诉她事实之后，她就一直没办法正视塞拉。

    其实她自己也很清楚，塞拉对自己抱有很不一样的感情，像父母一样呵护，像严师一样教导，也像雪鸮一样要好。

    也许是掩饰的很好，但无论瑟琳娜怎么想都找不出一丝丝像是爱情的感觉。

    不过就算塞拉没有，自己也对她怀有一些跟其它人不一样的情感。

    而且随着她与塞拉相处的时间日益增加，瑟琳娜感觉到那种情感正在她刻意的压抑下默默的膨胀，鼓的胸口都难受了起来，但一直都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恋爱的感觉。

    毕竟再怎么说，瑟琳娜终究还是因为许多事情而没谈过恋爱的二十来岁女性。

    逼不得已，瑟琳娜只好请出她身旁唯一的挚友。

    一个毛燥的毛球，喔，不对，现任源石应用科主任的雪莉，神采奕奕（毛毛躁躁）的走过其它几桌的客人，直直的向瑟琳娜走了过来。

    毕竟在萨法尔斯失踪前，雪莉和他走的很近，但萨法尔斯似乎有意与她保持距离，一直没有正式跟她约会过。

    不过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最后的体贴……

    萨法尔斯在龘计画完成后不久就彻底失踪，办公物品、宿舍房间、甚至是员工档案室，能证明萨法尔斯存在的一切都在几小时内消失殆尽，只留下人们对他的记忆。

    没人知道那是怎么办到的，连安全科最先进的分析技术都束手无策。

    在呈报给塞拉时她也只是笑了笑，指了指地下室天花板的某处，天空的方向，然后立刻让雪莉接手了主任的位置。

    穿着被漂白到褪色，但仍就散发浓浓廉价感“萨法尔斯短袖汗衫”的雪莉拉开对面的座椅，金属椅脚摩擦灰色的炉渣砖发出吱喳吱喳的声响。

    虽然刚上任时因为资历较浅而受到了一些资深员工的批评，但那很快就被她锋利的处事态度和看不出来的强大领导能力所折服。

    塞拉当然是故意让雪莉接下主任职务的，为了稳固瑟琳娜在莱茵生命的势力，而瑟琳娜也帮她上了几堂课。

    不过主要还是因为雪莉自己够出色，前任的萨法尔斯也对她赞誉有加，所以才能顺利坐稳主任的大位。

    所以是新专案出来了？还是龘计画的后续？又或着在思考某种即将来临的灾难？

    还是说……

    在为了感情烦恼？

    拨开挡在臀部下的长发，刚坐下的雪莉歪着脑袋一次说中了瑟琳娜叫她来的所有意图。

    隐瞒不是一个好选项，坦白感觉也不太对，虽然妥协方案往往不是最佳选择，但这次瑟琳娜决定这么作试试看。

    新专案是要研究源石的变体，也就是源石与杂质、感染者交互影响后的产物及其应用。

    计划档案都在这里。

    说着，瑟琳娜将一份档案夹推过桌面来到雪莉面前。

    呴……

    雪莉约略扫视了下资料。

    看来有必要派员去雷姆必拓实地考察一趟。

    还有吗？

    拿起瑟琳娜喝过的冰红茶，毫不在意的喝了几口，雪莉将档案从衣服的下摆塞进衣内的隐藏内袋，动作怎么看都是在帮腹部抓痒。

    关于龘计划的后续，黛尔门从那时就开始着手研究基因，并立定了一系列的后续研究计划；包括基因与源石病的交互影响，也就是刚从交给妳的那份。

    以及另外一个……

    稍稍压低音量保持像是在聊天的轻松语气，瑟琳娜悄悄透露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计划；那便是代号“莉莉丝”计划。

    那是一个与龘计划相比丝毫不逊色，目的是完整的理解并操作基因，最终从无到有制造出未曾存在的生物，并以源石与生物息息相关的特性来完整发挥源石潜力的超大型项目。

    ……

    那也难怪萨法尔斯当时会那么想了。

    要是真的实行了这项计划，一定会衍生出数不清的伦理争议，根本就是罪恶的深渊。

    要是被拉特兰知道的话还可能会引发抗议，不对，就连圣战都有可能会发生。

    雪莉异常严肃的凝视着瑟琳娜，然后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就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

    不过就算是这样，这个项目也是萨法尔斯亲自留给我的。

    我豁出去牺牲睡眠时间也会去完成它。

    再说，探究一切的一切本来就是我们科学家的存在意义。

    所以说把档案给我吧。

    再等一下，等安全科处理完前置作业就会交给妳了。

    还有，晚上我有些事想跟妳說，关于感…嗯…恋爱的问题。

    硬着头皮跟雪莉说了这么一句，害躁的要死的瑟琳娜推开椅子起身离开阳伞下的咖啡桌，付了餐费与小费便离开了楼顶。

    雪莉瞪大了她珀色的眼，诧异的望着好友远去的身影。

    爱情真的可以把石头变成水呢。

    ---

    晚间八点，早早完成安全科的作业，快速告别塞拉的瑟琳娜独自以稳定的步伐走在空无一人的宿舍大楼，未来风格的走廊上。

    今天也没怎么好好面对塞拉，只是自从开始思考自己和她的关系之后，我就无法和她正常相处了。

    以前见到她只是单纯觉得快乐而充实，现在思考了之后也更珍视、渴望与她相处，但却有种莫名的罪恶感与参杂其中，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与塞拉一起的回忆也像是被套上了一层滤镜一样，让过往平实的经验变得令人羞耻不已。

    到底我那时为什么要用结婚誓词发誓啊！？

    明明跟着塞拉做就好了……

    瑟琳娜苦乐参半、有些懊悔的回忆着她那最初的誓言。

    而且明明没运动却总喘不过气来，心悸、胸口的闷痛也变得更严重了。

    要不是清楚自己的状况，可能就会去找医疗科了。

    此时，瑟琳娜心中突然浮上了一个念头；

    “要是与塞拉坦白自己的心意呢？“

    瑟琳娜生平首次感觉到自己可能会死掉。

    要是从旁人的视角来看，那看起来就像安全科副主任差点心脏病发一样。

    要不是塞拉最近为了重置的事情忙的没空，也刻意避开她的休息时间，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

    希望她不会误会些什么。

    摆着一副扑克脸，瑟琳娜在心中暗自烦恼着回到了与雪莉一同居住的宿舍当中。

    几年来瑟琳娜一直都和雪莉住在这个房间，但房间依旧整齐干净，只是家具变得老旧了点。

    虽然雪莉的外表邋遢，但那是因为让瑟琳娜帮她整理仪容早就是两人互动重要的一环，所以她才不太打理自己。

    要不然雪莉其实是一个颇为整洁的人，而且由于瑟琳娜总是比她晚回来许多，所以房间的清理工作基本上都是雪莉负责的。

    似乎是吸尘器出了点问题，还是穿着萨法尔斯汗衫的雪莉蹲在实木地板上，身旁围绕着一堆工具，拿着电焊枪看着被解剖的通用牌吸尘器。

    不穿裤子，脚还开的都可以看见白色内裤，又穿着短袖汗衫，一身乱羽，就算在外头也只好一点（会穿件裤子）的雪莉转头（一百八十度）望向手撑着墙脱鞋的瑟琳娜。

    快好了，帮我一下，让我搞定电源供应器。

    半跪在雪莉对面，瑟琳娜立刻找到问题所在，默契的捏起一段断裂的电线，用巡线钳（老虎钳）剥削线头的绝缘橡皮，然后接过雪莉剥好的一段，将两段裸露的铜线在她的固定下缠绕在一起。

    接着雪莉俐落的融化银白的焊锡，让它变成液态滴落在瑟琳娜两手之间，打结的部份上，冷却凝固。

    一起把工具收放妥当，瑟琳娜换上居家的运动衬衫与白纹黑底的运动裤，从冰箱拿出昨天准备的茶点，坐在木茶几前与雪莉面对面。

    好啦~塞雷妳的对象是安全科的哪位同事啊？

    看着一脸窘迫的瑟琳娜，雪莉故作轻松的问道。

    “她”的名字是塞拉……

    或被称作黛尔门，是安全科主任，我的上司。

    听见不太对劲的第三人称，紧接着雪莉遭受了她一生挚友的连续真相轰炸；

    初次的相遇，

    调职的实情，

    清晨的相遇，

    羞人的誓言，

    血统的真相……

    按时间逐一说明，瑟琳娜把憋在心里已久的话语一一向雪莉坦白，甚至是塞拉的能力与重置的事情也毫不隐瞒的向她说出。

    如果连雪莉都不能听她倾诉这些秘密，那对瑟琳娜而言，世界上就没有另一个人能够诉说了。

    迷惘与坚持，探究与罪恶，爱情与仇恨，瑟琳娜道尽在安全科所见的一切，到最后她甚至不禁流出了泪水。

    虽然资讯量有点太大，但没事的……

    一双手臂环绕瑟琳娜的脖子，将她包覆在暖和的羽毛之中。

    我在这里。

    雪莉这么说着，抱着，直到瑟琳娜停止颤抖也没松手。

    所以她喜欢塞雷吗？

    雪莉轻柔的问。

    不知道……

    那她讨厌塞雷吗？

    轻抚着瑟琳娜柔顺的发丝，雪莉再度提问。

    不，没有……

    那塞雷，妳喜欢她吗？

    我……

    那妳想要喜欢上她吗？

    ……

    瑟琳娜惊讶的抬起头，睁圆了她美丽的眼。

    如果塞雷想要，那就去吧？

    不要压抑自己的心意，试着全心全意去喜欢，我相信只要妳想就一定能喜欢上她的！

    做出最后的激励与提问，雪莉紧抱她的挚友将自己支持的心意传达给瑟琳娜。

    这样呀，虽然不确定自己真正的心意。

    但是想喜欢上她的心情是真实的啊！

    我…真是个笨蛋……

    握住雪莉环抱她，柔软暖和的手掌，将脸深埋她厚实的羽毛当中，流着泪，瑟琳娜露齿微笑。

    谢谢妳，雪莉。

    不客气，塞雷。

    ……

    抱歉，总是麻烦妳。

    羽毛也是为我一直留到现在的吧？

    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瑟琳娜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还在哥伦比亚读中学的雪莉，那时她还留着一头简洁的至肩短发，抱着几本书，一副典型文静书生的样子。

    没事的，我也很喜欢现在的样子喔。

    因为这样子才可以让塞雷帮我梳毛嘛。

    笑着回答了瑟琳娜，有另一个理由深埋在雪莉·伊碧斯的心中。

    “跟当时瑟琳娜给予我的比起来，这什么都不是”

    那天我原本是打算离开的……

    是瑟琳娜给了我动力，活下去的动力。

    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漫长的故事了。

    这么想着的同时，雪莉察觉到瑟琳娜已经平复的心情与在心中萌芽的决心。

    雪莉不舍的放开她，回到她对面的座位上，一屁股坐回椅子的天鹅绒座垫上。

    抱歉，瞒着妳那么久。

    没关系，只要是人都是有秘密的。

    ……

    虽然当初就知道莱茵生命绝对存在着黑暗的一面，我自己也见到了一些；游走于法律边缘、贿赂、逃税之类的。

    但是塞雷见到的更多吧？

    我希望能更加分担一些塞雷的负担，所以告诉我吧。

    “重置”的细节。

    瑟琳娜抿唇不语，然后挣扎的开口，说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残忍的事实。

    四个月后跨年晚会的那天，雷神工业会借着在榭拉格内战中取得的条约于榭拉格与维多利亚边界的灰色地带布署炮兵。

    等待伦蒂尼姆自己进入射程范围，然后以一整军的炮兵，一共三千多门最先进的榴弹炮用晶化弹和燃烧弹炮击伦蒂尼姆。

    届时狮子的皇家近卫兵团将会包围伦蒂尼姆，然后救起逃出的平民，暗杀其中富有的目标。

    而我们火龙负责将少数几个城区借着特别检修为借口，在到达目的地前分离开伦蒂尼姆，搭载因跨年活动而聚集的平民离开危险。

    至于那些最富有影响力的政商名流，他们会受邀至皇宫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然后被第一波弹雨送离泰拉。

    当然，我们的目的不是屠杀，所以炮击会从皇宫，也就是伦蒂尼姆的核心开始，一路向外扩散，尽量避免多余的伤亡。

    说到这里，瑟琳娜停顿片刻，让雪莉咀嚼刚才那句话的涵义。

    尽量避免……

    也就是说还是会有无辜的人受到波及对吧。

    雪莉表情复杂的盯着自己的马克杯，似乎不想直视瑟琳娜。

    没错，无论怎么算，伦蒂尼姆至少也都会有六成的人死于这次的重置。

    瑟琳娜则用与刚才谈论感情话题时的无助完全不同的坚定意志直视着雪莉。

    六成……也就是说大部份伦蒂尼姆人会死，而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平民。

    把盘中的乳酪蛋糕六四等份切分，雪莉叉起大的那份，一口塞进嘴里，然后默默的凝视着剩下的四等份。

    这是一场未知的博弈，放着不管的结局历史已经告诉过我们很多次了。

    然而谁又能肯定不会有圆满的结局呢，也许吧，不过机率必然微乎其微。

    但重置呢？

    说实在没有人能肯定成果，而且必然会一次次重复这残酷的过程。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就理论期望值而言，这无疑是无解问题暂时的解。

    那么无辜民众的幸福呢？

    没错，只能牺牲了，而这都是为了多数人的幸福…

    …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来。

    但是我们也就只有这个方法，就算某些人批评这是功利主义，是用错误的方式评断人民、社会的价值。

    但是我们也就只有这个方法，要是有更好的方法我们当然会选择，但是我们就只有这个，而他们也从不给予我们答案。

    要是泰拉是动画的话，这时主角就应该会赌上一切去迈向圆满的结局才对，无论机率多么渺茫。

    但主角总是只需要赌上自己的一切，而我们赌上的却是全部的全部，绝对不能冒险。

    正是因为人们的生命是同等可贵的，我们才要尽全力拯救更多的人。

    要是有人能代替我们执行一切计画，我们很乐意代替那些人死亡。

    然而并没有，并没有其他塞拉，其他的我，其他的火龙与狮子们。

    因此我们不能死，必须带着义务继续活下去，继续拯救更多的人。

    但我能肯定，知情的人们都会感到深深的内疚。

    不能帮死者立纪念碑，不能写进历史，甚至只能当这件事不曾存在。

    能做到的只有感谢，感谢是唯一的救赎，给他们唯一的谢礼。

    经由挂着瑟琳娜跟雪莉自己从家具店精挑细选的丝质窗帘、内层黑色遮光帘的窗户向外看去，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巨大城市，夜空下闪耀的一颗星，维多利亚首都伦蒂尼姆正炫耀着自己的华丽与历史。

    很难想像这样宏伟的城市会在四个多月后被夷为平地，威斯特宫、伦蒂尼姆钟塔、泰晤士渠，甚至是瑟琳娜常去的转角咖啡厅和现在的莱茵生命大楼都会如昙花一现，成为过去的记忆，逐渐为人们所淡忘。

    那么我们会怎么样？

    用手指在桌上轻轻的画着圈圈，雪莉小小声的开口问道。

    莱茵生命全体都会存活，雷神工业的晶化弹和燃烧弹不会打穿伦蒂尼姆的舰身，我们都会被安全科接到舰体内避难。

    我不可能让妳离开我的，雪莉。

    更何况妳还得帮我追到塞拉呢，在这之前可别先偷溜了啊。

    一鹰一龙，相识已久的两人此时再度相视而笑。

    然而她们并不知道，泰拉依旧戏人，等待她们的并不是预定的未来，而是另一个，更加崎岖、不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