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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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工人

    “你是东莞这边学校的吗。”

    第二天上午,正当我们都在专心做着小汽车的时候,对面的眼镜女对胡子男说道。

    “不是,我是从广州那边学校过来的。”小胡子回答道。

    “哦哦,我以为你是这边学校的。”

    “你是吗。”

    “不是,我是这边玩具厂的员工,在这里做了已经三年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你不是从附近学校过来的吗”

    “不是!上过大学的怎么会在这待那么久。”顿了顿,她说道,“你是来做寒假工的是吧。”

    “是,不过上了也白上,这个社会只要能赚钱就行了,学历什么的不重要。”

    眼镜女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们干嘛不去实习,很多公司和单位不是招实习生。”

    “别说了,我之前去实习过,实习工资2000,不包吃不包住,点个外卖十五块起步,每天交通费15块以上,一个月下来啥都不剩,还是进厂好。”

    “怎么会那么低啊。”

    “别说了,还有些实习是倒贴钱的,一分钱都不花。你是去学东西的是吧,就把那些活全部推给你干,把你当免费劳动力使唤。”

    “这样啊,那为什么还有人干。”

    “我不理解啊,反正我是过来这边了。你不干总有人会干,大学生那么多。”

    “你们起码能进公司吧,不用像我们,一直待在厂里。”

    “公司也没什么好的,我有两个师兄就一起跟着公司进去了。”

    “进去哪里。”

    “坐牢啊,还能进去哪里。”

    “为啥。”

    “就他们的公司犯法了,不知道做的是什么东西,公司被取缔,里面的员工也一起进去了。”

    眼镜女笑了起来,“你老是说这些很偏的。”

    “真不是我说,外面没你想得那么好。”

    “那你以后还走吗,不呆在这儿?”

    “走是肯定走的。”

    “那就是说咯。”

    “主要是这里正式工黑白班颠倒,我不喜欢,其他的我觉得还可以。”

    ……

    晚上下班的时候,我跟着阿辉去买了一些代替早餐的食品,主要是这两天吃的早餐都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不仅要排队,而且一块普通三明治就要六块钱,再加上豆浆就快十块钱,吃得我一阵肉痛。

    去到外面的小百货超市以后,才发现现在普遍早餐也不那么便宜了,一个火腿面包,就夹着一条小小的火腿的两片面包,就要卖五块钱。还有一些更时髦的早餐,例如奶油巧克力蛋糕之类的,价格更是昂贵。

    这种独立包装的手工面包我们是吃不起了,只能买那种批量装的工业小面包来吃,一包三十个,三十块钱,只不过没有什么味道和营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在流水线工作,就该吃流水线出来的产品。

    “你买这个,怎么吃。”阿辉手上已经拿了三个三明治。

    “就着水,咽下去。”

    回到楼道的时候,我看到老八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他远远地看到我们,就一直盯着我,等到我们走近了,就把头扭过去。我跟阿辉示了下意,他帮我拿了买的东西,自己就先上去了。

    “喂,老八,你怎么在这里坐着。”

    “没啥,刚下来买创可贴的。”说着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两只手一共缠了六个创可贴。

    “这么夸张,兄弟,行为艺术呢。”

    他没有笑,“我待会可能要走了。”说着吸了一下鼻子,我怀疑他刚才是不是有哭过,眼睛红红的。

    我坐在了他旁边,有点犹豫,地上似乎有点脏,没有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反倒有点香水味。那是他头天来的晚上去逛超市买来的,说打工也要好好打扮一下自己。

    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难过,“撑一撑就过去了。”

    “操,你他妈别说这些没用的。”

    我知道他只跟老二聊得来,也知道像他这样会读书的人都有着一股傲气。我笑笑,心想你他妈撑不住了关我什么事,我要不是看你一个宿舍的还懒得来跟你说话。

    就在我要站起来转身就走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的新买的沐浴露和洗发水不带走了,给你吧。”

    “呃,你要不再想想。”被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马上走掉,一边说一边想他留下来的洗发水是什么牌子。

    “算了,这里跟我想的大不相同。”他淡淡地说道。

    “你说你来之前跟老师什么的讲好了是吗。”

    我看着他现在颓废的样子,忽然想起来之前他在宿舍情绪激昂地讲自己毕业论文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就想劝他留下来,怕他要做的事情落空,也就顾不得贪图他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了。

    “是。”

    “那你现在走掉的话他们会咋想,还有你那个课题啥的不也完了。”

    他陷入沉默,十个手指缠绕在一起,看不出来哪个是绑了创可贴的。

    我想起了昨天他手指渗出血水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的残忍,我为什么要劝他留下来呢,连我自己都分明要走了。

    这时候像是有一阵清明照醒了我的头脑,在一刹那拂去了那一层遮蔽,我忽然明白让他留下来或许是为了我自己,他留下来或者不留下来都可以说服我自己。

    我整个人有些呆愣了,同时一阵羞愧感涌上心头。

    “我心目中的工人和我今天看到的大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候我爷爷是全流程负责,大家都很尊敬他,我以为这就是工人。”

    “你说的那叫技术工吧。”

    “技术工也是从底层没技术的练起来的,就算是泥瓦匠、木匠,不也是学徒起来做到师傅的,这些工人,有天能成为技术工人吗。”

    “这有个屁的技术。”

    “就是说啊,只不过是个比谁快的游戏而已,机器不普及你就做到四十岁还是这样做,机器一普及全部玩完。”

    “有这么夸张吗。”

    “就像转磨的驴!”

    晚上回去后,他没有说太多话,一直沉默着,大概八点钟的时候,他说他要走了,其实大家也都明白,因为回去后他们两人一直在收行李,大家说了些安慰的话,他也是当耳旁风。

    走之前他说,“我劝你们赶快也走吧。”

    老八走之后,我陷入了纠结,他的那些话让我触动,如果是为了探究实践,那我已经试过了,如果是为了挣钱,阿辉可以回去卖摩托,我也可以去找其他的,反正前两天我本来就打算要走了,要不是被阿丹看到……

    话说我为什么又回到队伍里面了呢。

    我打开手机,看着车票,九点有一班车,十点也有一班车。宁愿现在就走,也不要在这里当一个可以被机器替代掉的人。就算今天走不了,明天也不去上班了,直接拿身份证走人。

    手机振动了起来,是父亲打来的电话,我的心也跟着抽了一下。

    一边走出去一边接起来,“爸。”

    “吃饭了吗。”

    “吃了,你吃饭了吗。”

    “吃了,你前两天在微信上面说的要去工厂实习是怎么回事。”

    我神经紧绷了起来,凝视着黑乎乎的天上白色的云。

    在这一秒钟的纠结当中,那个画面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前排的男同学回过头来,当着众目睽睽问我手机什么牌子的。

    “学校根据我们的专业派我们去一些车间实习,操作一些东西。”

    “要那么晚回来啊,年28.”

    “是。”

    “你是要先打听好,到时候能不能买到车票的。不要没车回来,你要先跟你们老师说好。”

    “有的,有车可以回来。”

    “去那里是怎么样,是工作吗,有钱的吗。”

    “没钱,是学习操作机器,只是包吃住。”

    “嗯嗯,好的,既然是学校组织的就要去学,注意好身体。要是觉得好明年毕业就在那里稳定工作了。”

    “好的,爸。”

    “挂了。”

    我看着外面影影绰绰的楼道的灯,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