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幕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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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珩川

    陆辛一直在暗处俯瞰一切,眼见刘惜中就快要没命的时候,他先一步进了内宫。

    “君上,刘统领被嘉荣王处置了。”陆辛低头向君上回禀。

    君上暗暗蹙眉:“处置?谁许他处置的?”

    “回君上,应该是......刘大人背地里做的那些坑害将军府的事情被嘉荣王知道了。”陆辛说道,“这才惹得嘉荣王找上门来。”

    “如今人在何处?”

    “就在宫门口拐角的小路上。”

    “安舟也真是,想办了刘惜中,找个没人的地方捅个黑刀就是了,怎么在宫门口就动手了?历练这么多年,还是一样的年轻沉不住气。”

    君上的反应让陆辛出乎意料。

    “君上您的意思是......”陆辛试探道。

    “就纵他任性这一次又何妨?刘惜中我本就没想留。”君上想起那个挂在霍沄洺身上的玉佩,说到,“你暗中帮他把尸首处理了,做的谨慎些,别叫别人抓到把柄。”

    “是,属下遵命。”

    “另外,刘惜中既死,机关术统领一位,自然归还于你,倒是你要感谢嘉荣王一番,没他动手,刘惜中还真不好弄。”君上轻笑下,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属下领命,叩谢天恩。”

    陆辛从内宫中退出来,今日的结果,是他最满意的。

    刘惜中突然上位,惹得机关术人心动乱,很多当年追随于他的手下被刘惜中莫名其妙地处死,降罪。

    这些事,今日都有了圆满的结局。

    虽然,借了霍沄洺的手。

    陆辛帮霍沄洺暗中处理掉刘惜中留下的痕迹,心满意足带着机关令回营地去了。

    霍沄洺了却这件大事,回去找到红枣。

    红枣慢慢悠悠往家走,霍沄洺也没催它,明明帮羽泽报了仇,却有些失魂落魄。

    路上遇见了靳佩哲。

    靳佩哲害怕君上动怒将他扣在宫中,已经暗暗决定两个时辰若是还没见他回来,就亲自进宫救他。

    霍沄洺只是偏头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继续往前走。

    靳佩哲本想问问他出兵康亓的事儿,见他这样一副不愿理会的样子,也没上前去自讨没趣,索性一耍小性子,回家去了。

    霍沄洺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那片空地。

    这一次,他鼓起勇气走到墓前,席地而坐,伸手摸了摸那冰冷的石碑,看见上面的字,泪涌出来。

    忠仆良民江珩川。

    边上用小字规规矩矩地写道:珩领百州,川行天下。羽朝尽华,泽普臣家,肝胆二心,忠勇相照,此后万年,天路光耀。

    享年二十有八。

    他本有名有姓,是江家的公子。

    卖到霍家之后成了羽泽,即使跟着霍沄洺吃喝不愁,还娶了心上人为妻,可终究是侍奴,下葬之后,二爷做主替他脱了奴籍,静初也跟着成了良民。

    可是,他来不及知道这些了。

    幼时相见,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故事一帧一帧出现在霍沄洺脑子里。

    从他入府,第一次叫他少爷开始......

    他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到处跑去玩,每次闯祸他低着头挨张叔的骂,上元节赏灯市,新年夜看灯会,去柳城吃鱼糜粥,去萃钰坊听戏,去竹居阁喝花酒,去俞川找箫祁韵,去漳福楼给她送银钱,又安排他俩的私会,去农山找嶦河,去北郊救箫庐凇,去讨铃铛给婉笙做首饰,去崇安郡震慑康亓......

    海棠花沐浴,烹碧玉清心,替他上药,去万安寺找僧徒算卦,抓小叶郎中来调理身子,晨起陪他练剑,深夜陪他研究战况,这些事以后都没人做了。

    他从怀中拿出路上买的小木剑,用手挖着地上的土,一边用力,一边抽着鼻子。

    越挖越快,越挖越急,他重重捶了下地,身子一软,头抵在石碑上,他婆娑着石碑上的字,感受不到些许羽泽的温度。

    这种感觉,很无力。

    他将小木剑放在挖出的土坑里,又用手将那小坑埋上。

    二爷慢慢走到他身后,静静坐到他身边。

    霍沄洺控制不住情绪,哭的很大声,脖子上和额头上的青筋显现出来。

    小时候他常哭,每次也只是小声抽泣,或者是把自己藏在被子里。

    而这次伤心,是前所未有。

    “师父!我为什么不带他走......”霍沄洺跪坐在地上,紧紧抱住二爷,好像那是支撑他的力量。

    “我嫌他累赘,我没有带走他......我为什么不带他离开啊......”他一直重复着这话。

    出发前,羽泽说万安寺小僧算得此行有难,后来又神神叨叨说已求神化解。

    难不成,是换到他自己身上了?

    “他怕疼,胆小,师父四下板子就能让他说出我跟箫祁韵的事儿......张叔一巴掌就让他疼得连连告饶......他是怎么在机关术酷刑下撑了那么久......”

    “羽泽被带走前让我转告你,这次他不怕了,我想,羽泽在你面前什么都怕,因他知道你能护住他,可这次换成他挡在你身前,若他不跟刘惜中硬生生磕下去,你和我们全家的变故将是一场浩劫。”二爷说道。

    “羽泽尽力了,机关术的手段残忍暴虐,竟也没让他加害于你,你以真心对他数年,他临死仍忠于你,真的不简单。”二爷安慰到,“二十余年,进了机关术的人就没有活着离开的先例,很多人扛不住机流水一样的刑具,第一天就老老实实说出他们想要的答案,而我们羽泽这样的英雄,实在难得。”

    “你已替他报了仇,我听佩哲说君上要你援兵康亓,这三天时间,你就打算一直在这哭吗?是不是也要着手准备些?”

    二爷扶正霍沄洺的身子,他的眼泪还挂着脸上,就被二爷的话点醒。

    他以为杀了刘惜中就可以替羽泽悲伤一段时间,可却忘了,他还有事情要做。

    君上还没有彻底对他和二爷放松警惕,只有平了康亓,才能把此事翻篇。

    他瞧了瞧时辰,已经快要日薄西山,三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天,他能给羽泽的时间也只有今天一天了,等明日日头升起,他便要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筹备出兵的事情。

    他的腿有些麻,擦了擦泪,说道:“师父,让我再陪他一会儿,还不知道下次再待在这里又是什么时候了。”

    二爷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拍了下他的背:“早些去沐浴更衣吧,我今日派了人去锦城给笙儿递消息,她和沅谧一切安好,小叶会照顾她直至孩子出世,她说要赶回来见你一面,我没同意,路上颠簸,我怕她出事。”

    “师父做得对,我一回来就惦记着羽泽的事儿,还没来得及问她们安好,师父师娘会替我安顿好她们,我一切放心就是。”霍沄洺有些疲惫地点点头。

    他在羽泽坟前坐了一夜,说了很多话,五更天的时候,他呼了口气:“羽泽,少爷走了,晓葵和静初,我定替你护好她们,也会照顾好自己的,就是没了你在耳边聒噪,确实好像少了些什么,不过我会好好适应,你放心就是。”

    “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遇见嶦河,若是遇见了,记得告诉他峙淮很好。”

    他离开了这片承载悲伤和回忆的空地,去厨房取了两粒米,放到他阅室的瓷制香料盒子里,如今,这里已有四粒米。

    一夜未睡,今日一早他又出了门去,君上说让他亲自点兵,今日他也该去瞧瞧嘉荣王军。

    王军都有固定的军营,平日无战事的时候,会有教头训兵巡营,主将只是在征战前去军营点兵立将,规划路线。

    出门前二爷叫住他,把自己的将令符给了霍沄洺,他说:“师父把兵符还了君上,王军自然不能随便调遣,但这么多年,也积攒了些自己的兵力,你拿着师父的符,两千人应该还是有的,师父没什么能帮上你的了,这些人你带走,胜算大些。”

    二爷带出来的兵,都是本朝战力最强的队伍。他握着师父的将令符,心里也有些底。

    他去了军营,跟所有人说:“这次出兵,没有王命,也没有兵名册,诸位想随我支援四殿下出兵康亓的,自愿到我这里来记下名字,上有爹娘,下有幼童的人,我一律不强迫。”

    这次的胜算,其实并不大。

    霍沄洺也不知道康亓如今是何等战况,只是他想,若是随便轻松平定的战乱,又怎会成为君上对弈的筹码。

    恶战不可避免,只要别丢了性命就好。

    而这日,靳佩哲也是一早就出了门,他约了慕长庚在茶楼见面。

    慕长庚风风光光进来,他就是这样一进门就让全茶楼的人把目光对准他的性子。

    靳佩哲特意定下茶楼唯一一个包间,一进来就听见他豪爽的声音:“呦,今儿稀罕啊,你倒是有闲心找我喝茶?”

    靳佩哲招手让他坐下:“这不是最近忙活着,想着咱们兄弟好久没聚聚了。”

    “聚聚就找个地方吃肉喝酒啊,来茶楼做什么?我可没这雅兴。”慕长庚说到,“晚上我做东,咱们交华楼摆一桌?正好我昨儿猎了两只大雁,还没放血拔毛呢!听说沄洺回来了,正好给他接接风。”

    “别提了,是回来了,可这刚回来就要走了。”靳佩哲摇摇头,“君上派他去康亓,明儿就出发,大雁就算了,叫你来这,可不就是议事安静些。”

    “康亓?那可是块硬骨头,没个三五年可打不下来。”慕长庚撇撇嘴,“四殿下不是在吗?沄洺刚回来也不叫他歇息几天。”

    “四殿下几封战败的信传回来,君上可不就坐不住了。若再等个十天半个月,不知道又要何时才能攻下来?”

    慕长庚问道:“那你说要议事,何事?”

    “君上这次没有给沄洺哥派兵,说是让他自己挑,乐意带谁就带谁,我昨天去接他回来,听他话音儿是谁都不想带,可我也不能让他自己去康亓吧,既然知道是场不好打的仗,人多应该也好些。”

    靳佩哲没有跟慕长庚说过多,毕竟这中间的事儿他都不清楚,只是说到:“我想着跟你借借人,看看你手上有多少可用的兵力,一道跟我们去康亓。”

    慕长庚低眸算计着,突然抬头:“你们?你也去?”

    “去!我带了四千江平王军,还有我家的几百人,在家也是不放心,一起去安心些,也能让手下人顺服,别等还没到,军队内部先乱了。”

    靳佩哲摇摇头,继续说:“你认识他还晚几年,你不清楚,他是个不愿在人情世故上费心的性子,说白了,跟别人多一句话都懒得说,我若不跟着他一路,他就算担得主将之名,也怕底下人给他添乱不是,我虽不敌他骁勇善战,可帮他安定下属这等事儿,我还是做得来。”

    慕长庚思考了下,突然说:“那我也去!我大致算了算,君上既没说不许王兵支援,那我这个箭兵教头说的话应该还有些分量,这些年,我带的兵少说也有一两千。”

    他想到刚刚靳佩哲的四千江平王军,笑了笑:“我不敌你有自己的王军,箭兵对力量要求太高,本身人数就少,精兵就更少了。”

    靳佩哲说:“慕叔叔能同意吗?那可是康亓,远着呢!”

    “嗐,这你放心,我老爹啊,最近眼瞧着世家子弟一个个出头,不是封赏就是赐官,本就瞧我干这教头几年了寸进无有,在家常骂我呢,我若是跟着沄洺直接扫荡了康亓,回来君上也不会慢待我吧,这就顺了我老爹的意了!”

    慕长庚笑道。

    靳佩哲也同他一起笑,说到:“那好,你抓紧收拾东西,清点好人,明日卯时,咱们城门口见。”

    “行。”慕长庚爽快答应。

    靳佩哲见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忍不住说:“不过我先跟你说好啊,去了可不是光等着封赏,康亓难平,四殿下苦战几年也没能突破什么,家里还是要先做好准备。”

    “嗯,放心吧,我回去就告诉我爹,我若回不来,叫他赶紧纳妾,慕家还有本事得要传下去呢!”慕长庚开玩笑似的笑起来。

    好像再多危难,也在他这般豪迈的笑中被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