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雨沐天恩
霍沄洺已经出发了半月有余,江知酒也跟着段峄离开了昪河,踏上了前往农山的路。这看似渐行渐远的路程,仿佛相遇更是需要缘分。
是日,内宫,
“细节你再去查,本王要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片刻反叛的心,还有,相关事情他们到底知道多少!”
君上手握成拳敲在桌案上,地上的碎茶碗哀叫着诉说这屋里刚刚历过的一场天怒。
机关术老大弓着腰退出来,走到门外才敢擦擦脸颊的汗。
“先生,老奴冒昧,实在不知君上为何发怒,还请先生示下,也叫我下午当差当得明白些。”
韩公公在门口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生怕再触龙颜,掉了脑袋。
“公公慎言!”机关术老大将韩公公往外拉了拉,压了压声音,才说,“还不是嘉荣王的事儿,唉,我瞧这回......霍家要变天了。公公小心些,别在君上面前提及大将军和郡主就是。”
他摇摇头,继续说:“我身居此位本不该多言,很多事儿也是身不由己,公公与我一同效忠君上,便最能理解我此刻心境。”
“多谢先生明示,老奴更当尽心。”
机关术老大刚离开不久,门外便又来了大臣。
韩公公进屋通报:“君上,齐大人和浅大人求见,应是为了康亓战况。”
“康亓康亓!又是康亓!一群废物!四殿下不是在崇安郡,怎么连个小小康亓都拿不下!”君上召了他们进来,没听上几句便发了火,又砸碎了一盏茶碗。
“君上息怒!”
“君上,康亓兵力实在猛烈,四殿下虽战功赫赫,有勇有谋,可毕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崇安郡兵力不够,实在难敌。”
“那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要本王亲自带兵出征!”君上拍案愤言。
齐大人和浅大人都不敢搭话,便只是低头不语,君上冷静了下,说到:“派王军驰援,粮草备齐,今日先议到此处,你们退下吧。”
“是。”二人应承便退了出去,韩公公进来替君上新换了茶碗,也被吩咐不许进来。
君上坐在屋内一下午,脑子里都是机关术老大口中的话:“嘉荣王为杨娘娘所生不假,可也许并非是王裔,事关重大,且已过二十余年,当年相关的人大多下落不明,所以探查并不确切,仍需再查。”
二十七年前的事儿,他大抵还记得......
杨纤云和那个人的事儿,他大抵还记得......
二十七年前......
杨纤云从太后处离开路过园子,瞧见石阶上摆了许多茉莉花。
她身边的小丫头唤作璧欢,是一直陪着她的。
她嗅了下这扑面而来的茉莉香,问道:“璧欢,宫里娘娘们大多喜欢牡丹芍药,另也有海棠木槿,怎么这里遍地摆了茉莉这般小家子气的花儿?”
璧欢答道:“许是花间局的人不做事,随便拿来应付差事的,娘娘若不喜欢,奴婢带您另选别的路回宫。”
“罢了......”杨纤云刚摇摇头,便听见一个极其干净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
他说:“娘娘作何觉得茉莉便是小家子气呢?娘娘貌丽倾城,为何对这清新的花儿这般敌意?”
说话间,他从茉莉花后站起身,杨纤云才瞧到,这是个极为俊俏的男子。
他身着葭菼色水袖长衣,面上似乎还点了胭脂水粉,嘴角的弧度令人瞧着便舒坦,浑身透着些清秀雅丽。
杨纤云心想,这内宫中能出现的男子,应当只有太后戏园子中的戏子。
打眼一瞧,果然,他锁骨上两寸的皮肤烙着一朵红艳的凌霄花,更显得他娇白了几分,那是君上给他们的印记。
“既是太后娘娘的戏人,便不该在此处闲逛,若是有心之人瞧见,去君上耳边吹了吹不守规矩的风,公子可要吃上一番苦头了。”
“公子?”那男人轻笑一声,“自入宫以来,各家主子们皆以戏子奴婢所唤,已许久当不起娘娘一句公子了。卑贱之人是不配这二字的。”
杨纤云垂眸着,听他这番话罢,又一次抬眼,这一眼,便足矣激得耳尖泛红,他实在是养眼。
“宫里除了君上太后,谁不是一句低贱堪堪了事,旁人唤作什么并不打紧,要紧的若是自己认了这低贱二字,便如公子项上的凌霄,这辈子都抹不掉了。”
璧欢轻扯了下杨纤云的衣袖,提示到:“娘娘,这园子风硬,咱们先回宫吧。”
“恭送娘娘。”
杨纤云并不知道他是谁,可他却知道她是君上身边的杨娘娘。
璧欢扶着杨纤云的手穿过园子,才问道:“娘娘作何跟一个戏子多费口舌,他本就是低贱之驱,娘娘也不嫌晦气。”
“宫里烦闷,除了你也没有别人说说话,看着他那样精致的一张脸,闲聊几句打发时间而已。”杨纤云说到。
“娘娘千金贵体,还是少与戏子闲聊的好。”
璧欢说罢,杨纤云也并未介意,轻笑说道:“知道啊,所以你一拉,本宫便跟你走了。”
其实,依着杨纤云的意思,这样好看的面容,该要趁机多看两眼才是。
宫里的日子过的很快,记不清是几月,但仍记得,天已经渐热了,早早换上了轻薄的衣裳。
“璧欢,今日无事,传戏来听吧。”杨纤云静倚在小榻上,闭着眼歇息,慵懒地吩咐道。
“娘娘,不如奴婢先代您束发上妆吧,万一今日君上来看您,实在是君前失仪啊。”
璧欢看了看主子,杨纤云只用了一根素簪低挽了个发髻,碎发便自然地垂在鬓边,面上没有水粉点缀,冷白的肤色令她看上去有几丝憔悴,幸好娇唇粉嫩,还有些灵气。
“君上?君上半月前刚来过一次,今日这般炎热,他总不会舍近求远地来我这避暑吧。”杨纤云轻轻挣开眼,冷叹到。
“去请吧,我左右是闲得慌,也能解解闷。”
“是。”璧欢只好领命前去。
宫里的戏楼除了宴饮助兴,便只伺候太后一人,除此外,只有杨纤云特例,是早年她得意之时君上给的恩宠,虽如今担不上一句宠妃,可这份恩典君上也不曾收回过。
宫里的戏子待久了也学会了阿谀奉承那套,每次来唱戏都是敷衍了事,杨纤云从不追究,一来二去,便好似成了个约定。
她听戏也同样敷衍,好似听的并不是戏文,而是和宫外生活仅有的一点联系。
可这次来的,是他。
“给娘娘请安了。”
杨纤云听见陌生的声音,便微微睁开眼,瞧见眼前的那张脸,她心中有些动容,还有些对于今早没梳妆的悔意。
可她不知道,那抬眸一瞥,激起对方心中数年沉寂的情愫。
“今日为何换了你们来,不是那队只会唱‘鹤别空山’的了?”杨纤云缓缓坐直了身子,随口问道。
“回娘娘,原是我新写了几出戏,不知道是否合太后娘娘口味,娘娘最得太后圣心,便劳烦您掌眼给我们说说活。”
杨纤云轻呵一声:“我只看个热闹罢了,你这话说的,倒是本宫担不起。”
“你们且先去准备吧,本宫随后再去。”她轻打了个哈欠。
他们退了出去,璧欢才问:“娘娘是要梳妆吗?
“不必。”
约有一刻钟,有小丫鬟进来禀报:“娘娘,戏台那边都准备好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璧欢替杨纤云说到。
杨纤云坐在竹椅上,被两个小太监抬着去了后院戏台,她穿着棠梨色纱锦长裙,并未穿鞋,到了之后,便又搭着椅背靠着,润白的腿侧屈在椅子上。
身后两个小丫头持着掌扇,旁边一个小丫头撑着油纸伞遮阳,璧欢给她准备了果子茶点摆在旁边,又递给她一碗玫瑰酥山解暑,才站到一旁轻摇团扇。
说是看戏,其实杨纤云不过在廊下,离戏台子还有些距离,约莫根本看不清,只能靠耳朵听。
今日这一曲,讲得是一对师兄妹的故事,从青梅竹马到两厢生厌,最后各自为营,陌路而行。
戏腔里皆是悲欢,以欢为始,却又一句一悲,倒也不必“鹤别空山”热闹。
好容易这一曲结束,杨纤云早早便闭上了眼,听见筝琴声静缓下来,才微微抬眼,眉间略有不快。
“今日这曲若是抬到太后面前,是该要被拖出去打板子的,是谁允许你们在宫里无病吟唱,故作伤感,当真是皮紧了吗?”杨纤云清冷的声音使这几句训斥更像是一番威胁。
“娘娘饶命!”台上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齐声说到。
杨纤云接过璧欢的扇子,用力扇了扇,碎发随着风飘扬,她才凉快下来,继续说:“罢了,本宫不稀罕你们的命,这大热天的治你们倒是辛苦我宫里的人,也劳烦你们跑一趟了,璧欢,赏。”
“是。”
“不过这曲悲戏,以后再别唱了,小心你们的脑袋。”杨纤云抬手指了指,“跪最前面的那个,这戏是你写的?”
“回娘娘,是奴家。”
杨纤云一招手,便走过来那两个小太监,将竹椅抬起,她说到:“你可是要好好罚一罚,留下,其余人领了赏便退了吧。”
“多谢娘娘赏赐。”
那帮乐人出了杨纤云的宫殿,才敢七嘴八舌谈论开:
“不是都说杨娘娘最好伺候,传戏来根本不听,怎么今日倒是摆起款儿来了?”
“就是啊,那帮人天天来给她唱同一曲,还句句都是讽刺,这她都不生气,怎么今日生起气来了?”
“唉,苦了沐安,估计得要受罚了。”
“苦他什么,这戏本来就是他写的,今日来也是他抢功,活该他受罚。”
“原来还听说杨娘娘温顺的跟个小羊羔似的,今日一瞧,这哪是羊羔啊,这岂是野马!你们瞧她不端庄的样儿,也不束发梳妆,竟连鞋都不穿!”
“唉,可谁叫人家有君上惦记呢,你瞧满宫里有几个陪君上这么久的娘娘,隔几个月宠幸一次,这频率比君后怕是都高......”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回头说到:“你们差不多行了,在这议论后妃,我看你们真的是皮紧了。”
其余人离开时候,他就跟着进了杨纤云的宫殿内,没得传召他也只敢在外厅候着,璧欢出来传话,他才得命进了去。
杨纤云依旧倚在小榻上,身上披了条苏锦的毯子,屋里只剩璧欢一人,她先是轻笑了一下,这笑可跟刚才人前的笑皆不一样,充满了善意。
“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沐安,是君上赐的名,取承蒙厚爱,愿天下皆安之意。”
杨纤云笑言:“天下皆安本是圣命,却妄图以名字来祈愿,咱家君上就是这样,处处惦记天下万民。”
沐安从一进门就一直低着头,眼睛不敢往杨纤云身上多停留一瞬:“娘娘说笑了,君上看重才赐名,奴家不胜欣喜。”
杨纤云坐起,身子微微向前倾,朝着沐安招了招手:“你走近些,叫本宫看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