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叠纸巾，三角状的很整洁。

    涂裴坐在他斜对面，她低着头用叉子戳着桌布上的花纹。从路明非那个角度看过去，女人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垂下的鬓角头发几乎挡住了半张脸，她什么表情也没有。高高的发髻上只有一根竹制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视线所致的地方没有任何装饰品。

    时间回到三分钟前。

    丽晶酒店的九楼行政层VIP餐吧，路明非全家应邀请来到这里。

    空荡的房间只有两个人，涂裴已经坐在了餐桌旁，她什么也不做，安安静静得如同一幅画。另一个人是一个没有印象的少年，他走上前来问好，看起来和路明非一般年纪。

    名叫唐逸的少年解释说他老师还需要几分钟实在不好意思。

    叔叔西装笔挺，腆着肚子，大手一挥：“没有没有，是我们来早了。”

    “这是一种美德呢。”唐逸笑着，转身悄悄对路明非说，“你体检做了吗？”

    “正式的没有。”路明非回应。

    对方压低了声音，勾着他肩说：“我当时体检抽完血和别人都不一样，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唐逸神神秘秘的说：“他们把我的血清拿走了。”

    “体检不都这样吗？不拿走怎么检查？”路爷爷一时间没get到对方的意思。

    “哎呀不是，是我那一届，那么多人，只有我诶，只有我的被小心装起来送走了。”

    “啊，那其他人呢，丢垃圾桶了？”

    “也送走了呀，但是，我的跟别人不一样你懂吧，而且，我通过3E考试了，3E考试是——”

    “叮”的一声，直达电梯打开了门，打断了唐逸的话，穿着考究西服的何叙向着靠窗的桌子大步走过来，他和在场几人打了招呼招待他们入座。

    叔叔坐上桌教育路鸣泽要懂规矩，不要总在餐具上摸来摸去。他刚想对路明非说什么，却发现对方规规整整的，看上去礼貌又大方。

    他这个侄子自从上了高二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可能确实是长大了吧。

    婶婶则是四下顾盼，啧啧赞叹高级酒店就是高级。

    同那天不一样，这次何叙做了充分准备，把在美国教育部注册的正规大学执照副本拿出来供大家观赏，又拿出相簿来，一一介绍说这是图书馆，这是运动馆，这是音乐厅......

    照片上的卡塞尔学院风格古雅，像是一座全面翻新的古堡。

    路明非发现这和他印象里的学院差别很大。在李嘉图接任昂热成为校长之后，卡塞尔经历了不少次翻修，主要的几座建筑几乎面部全非，不少学生在夜游巡论坛——那时候已经没有守夜人论坛了——上吐槽龙族苏醒让时间倒退了几百年。

    说起来刚回到二周目时，李嘉图校长还没反应过来，毕竟他在卡塞尔待了一百多年，路爷爷盯着任兰看了好久，想着卡塞尔怎么变成这样了，他担心历代几位校长会不会气得从土里蹦出来。

    思绪重新回到现实的时候，路明非抬头发现除了涂裴，其他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你叉子用的真好啊。”唐逸开口打破沉默。

    路明非低头，他手里的叉子已经卷起了一小圈面条，——这是他今天在餐桌上的下意识动作，他太放松了，犯了一个错误。

    好在问题不大，路明非随便糊弄了过去。

    叔叔说出了关于他哥哥的事情，表示自己不好替他决定。

    “这也很巧，我们和学院联系之后，才发现路明非的父母恰好是我们的名誉校友，对我们学院有过捐款。于是我们联系到了他们，并且得到了回复，这也是我们今天才联系你们的原因。”

    何叙对叔叔婶婶解释到，然后他看着路明非，开口。

    “之前没能给你回复，我现在可以说出口了，他们很关心你的。”何叙看着路明非说，“他们不在学院里，当然，我也不在。”

    “我没见过他们，听昂热校长说他们在忙很重要的事情，这些年一直在满世界跑。学院那边也寄过来了一张他们的照片。”

    他从资料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放在路明非面前。

    照片上是卡塞尔的那边一座山的山顶，夜晚，整片明亮的星空在他们头顶。两个年轻人——他的父亲母亲走在溪水里，女人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男人看着她的脸。

    看他们穿的衣服照片应该是在夏天拍的，路明非不知道夜晚的溪水凉不凉，他的母亲光着脚踩在水里面，月光照在上面波光粼粼的，两人鞋袜在不远的地方，他们牵着手，看起来十分恩爱。

    婶婶看了一眼发表想法：“年纪多大了还玩水，怪幼稚的。”

    看着路明非的样子，何叙对涂裴做了个眼色，对方放下了手里的叉子，何叙开口：“这里还有一封你妈妈写给你的信。”

    涂裴递过来一封信，信很简短，是寄过来的，卡塞尔的邮戳十分醒目。

    亲爱的孩子：

    这是应该是我第一次和你联系，提笔的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应该还有很长时间才能见面，最近的研究有了新的进展，我和你父亲没办法离开。我真的很抱歉，没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你今年应该十七岁了，马上就是成年人了。时间过得好快啊，我时常想着你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那么小的孩子马上就要变成一个男子汉了。昂热校长和我说了你的情况，作为母亲，给个小小的提议，卡塞尔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里面的教授会很关心你。

    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妈妈都很期待你的未来。

    好想亲口对你说。

    明非，爸爸和妈妈爱你。

    您诚挚的，

    乔薇尼

    路明非看着那封信，久久没有说话。

    这是不熟悉的笔迹，字体很娟秀，出自那个在脑海里没有印象的母亲。曾经他们说在路明非二十二岁那年会回来见他，可路明非直到老去都没有见到他们。

    他捏着信纸，仿佛要将那薄薄一张纸盯出一个洞出来。

    涂裴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开口。

    “路明非，爸爸妈妈爱你。”

    这是她今天在这里说的第一句话，很轻柔，轻得路明非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见，女人声音有些沙哑，比前几天要厚重一些。

    路明非抬头看着她，对方对他笑了笑，她文静柔雅的样子像极了那个记忆里总是穿着白色裙子带着笑容的女人。

    “谢谢。”——他轻声回复。

    剩下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何叙还拿出了路麟城给叔叔婶婶的消息，双方交谈的都很好。

    现在叔叔婶婶对这个卡塞尔学院的好感度简直达到了顶峰，问了问直考的情况，看在亲戚的情况上他们的孩子能不能......

    路明非环顾四周，何叙那边正聊得热火朝天，他们的话题早不知道偏到了哪里。唐逸在用刀叉消灭着他旁子里面的鲑鱼卷，专注程度堪比“炸弹狂人集中营”在研究新型炸药的时候，什么都打扰不到他。

    涂裴在说完那一句话之后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低着头用叉子戳着桌布上的花纹。

    路明非以为她是无聊，盯了七八秒才发现不对劲。

    他刚想说什么，对方抬起头：“我在做康复训练，怎么了吗？”

    果然——

    “倾覆”这个言灵李嘉图院长是很熟悉的，他的学生莫妮卡就是其使用者之一。倾覆具体针对的是领域内的生物细胞生长速度，在领域作用下，使用者所想要的所有一切都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加速着，使用时对自身的伤害是一个问题，基本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类型。

    而更危险的在于结束后。

    能量不能凭空产生，细胞生长需要的能量需要自身来提供，往往的战斗都会超出时间，常常会透支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的身体情况导致莫妮卡后来每次执行任务结束后都要去医院静养，他们这一对师生，一个离不开呼吸机，一个离不开点滴。

    身体上的伤害是不可以逆转的，再怎么照顾也回不到最开始的样子。

    但是也没有像眼前这个人这样——她的右手机械式地重复几个动作，抬起，落下，抬起，落下......之所以选择插在桌布的花纹上，是在练习准确度。

    女人解释：“之前的战斗让身体负担有点重，现在正做点简单的。”

    “那你的康复训练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女人奇怪的看向他，好像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我不能结束。”

    “这就跟减肥一样，每天跑步锻炼，如果有一天停下来了，体重就会回弹。我的身体情况经不住反复这样的一松一弛。”

    “但是我觉得你需要静养。”

    涂裴穿着长袖，袖口处可以看见几层绷带。“静养？静不下来，停不下来的。”她低垂眼睫，重复了一句话：“我停不下来的。”

    路明非突然想起几天前在那个树林里面，明明只是几条蛇，她却用起了言灵——如果她的身体已经形成本能，一旦动手言灵领域就会自行打开。

    路明非突然明白了，这个人为什么只是一个招生老师。

    “她不能停手？”他当时这样问。

    “她不能停手。”程旭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