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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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冯夷者

    正值七月,虽说暮晚,却也有些闷热。一路狂奔而来的柳承风已是汗流浃背,他蹲在护庄河旁,本欲下水冲个凉,讵料河中死鱼翻白肚,冒起丝丝恶臭,顿时间没了兴致。

    等候有一会时间,柳承风还未见到去通报的那个护卫回来,等得有些不耐烦,于是便高声喊道:“嘿!人命关天的事儿,怎得这般拖延!还请快快请来决事儿的主来!”

    护墙上的护卫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游巡。柳承风心想,我好心来报信,却遭这般冷落对待,也忒不顺心,看来向家庄该有此劫,罢了罢了,我自离去,让那老马夫自己亲自来说,恐怕那时你家小姐也遭贼人羞辱了。

    想到这里,柳承风头也不回地便想要转身离去,他略微回头瞥了那护墙的护卫们,见是丝毫没有挽留意味,只是冷眼旁观,他兀自叹了口气,便顺着原路往南马坡方向走去。

    走了有一阵路,后头突然传来阵阵杂乱的马蹄声,有人高呼道:“好汉!好汉!且留步!”

    柳承风回首望去,但见七八匹黄骠马前后相继朝他而来,当首的那人年纪与他相仿,身穿翻领对襟窄袖靛青衣,脚蹬乌皮武士靴,腰间环佩玎珰,背负长弓,旁悬箭壶。其人相貌堂堂,眼如丹凤,眉似卧蚕,唇方口正,阔额系条二龙戏珠纹织锦抹额。

    当首男子绕在柳承风前路,勒缰下马,朝着柳承风拱手道:“这位好汉,小可乃是向家庄少庄主,名士,字少游,这厢有礼了。听护卫所言,好汉有言舍妹如今有难,此事当真?”

    柳承风心想我在那边等候时你不来,走来你又来寻,当下颇有怨言:“是也是也,这不瞧你们不信与我,小爷正要去让你家老车夫过来亲自作证,省得你们瞪眼睛拱鼻子的,瞧着甚是冒火。”

    向士知道护卫们怠慢了他,也是过意不去,连连抱歉说道:“实乃庄内下人不知礼节轻重,轻慢了好汉,向某在此替他们谢罪了!若是得空时候,好汉如不嫌弃,可来向家庄稍作休憩,我自当扫槛以迎,大摆筵席款待贵客!”

    话已至此,柳承风的气也是完全随风消散了,他知道当下救人要紧,便说道:“别好汉好汉的叫我了,不过是行人过客罢了,若不嫌弃,便唤我柳承风即可。你家老车夫叫我来报信,向家小姐在南马坡被劫走了。”

    “什么!”向士难以置信地说道,“承风兄可知是哪伙贼人所为?”

    柳承风想了想,摇头道:“这倒不曾听老车夫说起过。”

    向士此人行事拿捏果断,毫不犹豫,他当即吩咐随从说道:“能在南马坡劫道的,决计是永定寨那帮人了!你等二人快快回庄调遣人马,往平望山方向去!我等众人当头先往永定寨去,倘若真是他们所为,定要让他们知晓,欺了向家庄的人,是什么下场!”

    被点到的两个人共乘一马,火急火燎地回庄,柳承风骑上余下的那匹黄骠马,心想这位少庄主倒也是个爽快人,待人接物颇有分寸,措置有方。

    柳承风骑马与向士并行,他偏头打量着这位少庄主,他刚才闻言后从容自若,也未透露担忧向家小姐的话语,以人冷酷无情的感觉。不过此时柳承风却察觉到,向士皱着眉头,紧咬着嘴唇,面露悲愤之色,又由于焦急,额上的汗渗透打湿了额带,不断地挥鞭赶马。

    感觉到旁边并行的柳承风打量自己的目光,向士并未觉得有什么冒犯,反倒是友好地转头朝着露出笑容,柳承风自知不妥,报以歉意的回笑后,收回自己的眼神。

    回过头后,向士面色又沉如潭水,与柳承风思量的一样,其实他并没有像表面那样沉稳似泰山,反倒是心乱如麻。他本生性好玩,好结识各方游侠,仗义行事,江湖中人多闻名来投奔。华平县中何人听了他的姓名无不竖起大拇指称赞叫好,又因其善于泅水,水性甚好,得了个“小冯夷”的美称。

    不过小冯夷这几月来甚少下水,各类事项接踵而来纷纷扰扰,开朗的少年就此藏起了锋芒,行沉稳事,多了几分城府。

    事由有三。这其一便是父亲卧床不起,群龙无首,庄内大小事情都落在了身为长子的他的头上,父亲病得突然,没有教授他怎样管理事务,向士只能是边学边做,终日劳累不堪。

    其二便是交好的老郡守告老辞官,新到任的郡守铁面无私,一丝不苟,不曾与人行方便,他向家庄各处打点不成,诸事不便,收入便少,正巧撞上了加征收税、起建大运河的事儿,庄内一月前便开始入不敷出了。

    其三则是近日传来的消息,这永定寨原先的首领半月前便撒手人寰,辞世前拔升了个亲近的小头目作新首领,貌似唤作程锡,是个凶狠的人。

    本来永定寨内对于向家庄私自贩卖“向字旗”庇佑往来商客是颇有不满,觉得向家庄忒不公道,大家都是为了敛财吧,凭什么你向家庄要独吞贩卖旗子的钱,又断了我永定寨的财路!然而老首领和老庄主私交甚好,又惧向家庄同郡守的那层关系,于是便咽了这口气,见了面还是乐呵乐呵的。

    老首领如此,旗下的大大小小的头目对向家庄不地道的做法或多或少都有些微词,特别是以程锡为首的小团队,仇视情绪最为激烈。

    如今老首领去世,老庄主卧病在床,老郡守也辞官而去,变为与向家庄没有半点瓜葛的郡守上任,敌视向家庄的程锡坐上头把交椅,向家庄又是由什么事都不懂的少庄主代管事务,打破了以往犄角相拒的形势。

    在分析当前局面后,向士便觉得向家庄和永定寨之间互不侵犯的窗户纸早晚有一天会被捅破。于是时时刻刻提防着,修葺砖墙,操练护卫,广招门客,挖宽加深护庄河,加固防御工事都不在话下,只等着永定寨按捺不住的那天。

    没有想到这伙贼人盯上的却是自家妹子!向士握紧拳头,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自家妹子打小便是全庄人捧在手上的明珠,如今落入了贼窝……向士懊恼地闭上了眼睛,他早就知道向婉当时偷偷外出,怨恨自己为何那时不去阻拦,若是妹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且不提父亲听到了是否会加重病情,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哪里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转眼间便到了南马坡,向士见到浑身是伤的老莫,连忙下马。而老莫也是瞧见少庄主来了,挣脱柳世忠搀扶的手,冲过去跪倒于前,哭喊道:“少庄主!老莫没用啊……没用啊!保护不了小姐啊……”

    向士铁青着脸扶起老莫,沉声问道:“是谁?”

    老莫涕泪横流,哽咽地说道:“是……永定寨……”

    向士眼睛里迸发出一道利刃般锋利的光,下抿嘴角:“老莫,你先回庄,我去去就来。”

    “少庄主,老莫我……”

    向士紧紧握住老莫的双手,坚定地说道:“老莫,你先回去养伤,我一定会把婉儿周全地带回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

    老泪纵横的老莫哭得直不起来腰,还是柳世忠扶住他的手臂,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才注意到柳世忠存在的向士连忙拱手道:“这位好汉,有劳照看老莫。我出来的匆忙,身上没带着钱两,还劳烦你与老莫同回向家庄,离此地不远,去向账房领几贯钱,以感激你的侠义心肠。”

    “无需如此,有难相助本便是举手之劳,不足以挂齿!”柳世忠忙摆手谢绝。

    此时柳承风也是赶到身旁,相互介绍后又简明扼要地说清如何遇到老莫,随即便提醒道:“少游兄弟,不是我说你啊,贵庄小姐此刻尚不知安危,你怎么还有空在这里讲这些空话!”

    老莫此刻也催促道:“少庄主,这位公子说的极对,你且不用理会我,救出小姐要紧呐!”

    向士点头,再次谢过柳家兄弟二人后匆匆告了别。

    见到向士带着众人离去的身影,柳承风思忖了会儿,对大哥说道:“有劳大哥先带老莫回庄,我跟随着他一起去。”

    知晓自家兄弟性子的柳世忠并未阻拦,只是道了声“保重”,柳承风上马便走。

    才回过神过来,不能及时阻拦的老莫连忙说道:“使不得呐!这可使不得呐!你兄弟二人相援与我,已是感恩不尽,岂能让恩公身陷危难之中!”

    柳世忠笑道:“无妨无妨,有道是‘送佛送到西天,摆渡摆到岸边’,况且我这兄弟啊,打小习武弄枪的,没个几十人近不得他身,有他同往相助,也算是多个打杀帮衬的好手呢!”

    老莫紧握着柳世忠的手,翕动双唇却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浑浊的眼中又一次含着泪水,最终他颤抖着声音说道:“真是两位响当当的侠士呐……”

    柳世忠淡然一笑:“老莫,走吧,送你回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