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明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月光清亮，但这世上似乎始终笼着一层烟。

    于是，路灯反倒成了更清亮的月亮。

    钢铁巨兽依然以全速在林荫道上奔驰，扯碎一道道缚在车身上的光线，轰鸣着撞入无尽延申的黑暗。

    车内，布鲁斯专注地开着车。长时间的驾驶并未让他疲劳，他似乎保持着和出发时几乎一致的状态。

    除了胸口处印着的浅黑色鞋印。

    在后视镜的反射下，那个鞋印清晰地映入杰森的眼里。

    他时不时会抬头看看，发现鞋印还在，便会掀起一阵交织着兴奋、惶恐、尴尬、羞愧和恼火的复杂情绪。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踢中了那个男人。

    在这段漫长的旅程中，他无数次地回想当时的场景，那结结实实踢在墙一般硬物上的触感，围观路人的惊呼，那个男人脸上的惊愕，以及......

    失望、轻蔑、恼怒、阴沉、平静？

    不，如果是这些的话，还算在杰森意料之中。在踢出那一脚时，他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些情绪的心理准备。

    他难以接受的是，那个男人笑了。

    那是已经超过了微笑范畴的，真正的笑容。

    那不是羞怒的笑，那不是自嘲的笑，那不是尴尬的笑，那不是蔑视的笑，那不是任何负面意义上的笑。

    杰森相信，自己看到了那个男人欣慰的笑，尽管它只持续了几秒。

    这个笑容迅速冲淡了那股大仇得报一般的满足和快感。

    他的大脑似乎被冲成了一片空白，又似乎充满了闪电般的思绪。

    但最后，他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那个男人回到了车上，按照既定的日程表，一如往常地做着相应的训练。

    刚刚激起的反抗之心渐渐服从于生活的惯性，短暂的志得意满也迅速蒙上了惊慌和羞耻。

    当他练习射击的时候，兴奋跃动的心跳让他难以集中注意力。

    当他作握力训练的时候，已开始犹豫地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不择手段了。

    当他趁着又一处闲暇躲入音乐中时，违背规则却未获得惩罚的尴尬和羞愧如影随形地溜进旋律的世界。

    而那个男人，无论开车还是休息，无论加油还是吃饭，都未对那个鞋印作任何的擦拭或者清洗。

    似乎那是一道为正义而承受的伤疤、一块因荣耀而获得的勋章一般。

    似乎那并不存在一般。

    无论是羞辱还是无视，都足以在杰森心中植入愤怒的种子。

    至于布鲁斯，或者说齐泽这么做的理由……那自然是有他的理由。

    对他而言，虽然已经在TTT的演算中算到杰森可能会踢出那一脚，但当这真正发生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惊喜。

    当杰森踢出这一脚时，这部电影的剧情已经归入齐泽的掌握之中了。

    所以，那个欣慰的笑完全发自内心，没有参杂半点演技。

    他甚至猜的出来，是那段回忆杀激活了杰森的叛逆意志，尽管他并不知道杰森的任何心理活动。

    他只是在电影正片剧情开始之前，就已经将几段交代背景的插叙剧情按正常的时间顺序演出了一遍。

    电影本身可以采用各种新奇的叙事手法，但在具现出的电影世界里，必须遵循前因后果，让一切叙事按照顺叙的方式进行。

    只有这样，才能通过插叙中的各段前置背景，影响正片的设定与剧情。

    在正片之前，齐泽就已经出演了包括幼时教育、夫妻离婚、拳击比赛、规训计划等多段环环相扣的剧情。

    电影把角色性格背景交代的越清楚，可供他进行魔改的情节就越多。

    它们有的会作为插叙出现在某些关键的剧情点，有的则只是对故事背景和人物设定的铺陈。

    齐泽并不知道具体的安排，他只是一以贯之地按照自己的剧本扮演着他所需要的布鲁斯。

    但他知道，在原来的剧本中，加油站剧情点会出现一段“孩子参加才艺表演，父亲因为工作失约”的俗套插叙。

    所以他便猜测，无论故事背景被他歪曲成什么样，只要不改变这对父子之间别扭关系的基调，就肯定会有一个“公共场合中的巨大失望”情节来替代这段插叙。

    一场足以造成童年阴影的拳击比赛？再合适不过了！

    那个一闪而过的失望表情，可是齐泽用TTT排练了不知多少遍之后的匠心之作，自信能让任何心智尚且天真纯洁的小孩在痛苦与茫然中陷入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折磨、自暴自弃的恶性循环呀！

    再之后，通过专制与规训打碎并重组他的自我，就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而这段回忆，也必定会在合适的时间，发挥合适的作用。

    所以，当杰森踢出这一脚的时候，齐泽要比杰森得意百倍呀！

    不过，至今为止，电影的剧情，还未真正展开。

    酝酿了一天的雨幕终于砸了下来，数秒之内，如柱的雨水便将这块方圆之地变成了连光都可以阻隔的监牢。

    在这样的环境中高速驾车，无疑需要更高的专注力，否则就等同于自杀。

    十几个小时积累下来的疲倦终于产生了影响，布鲁斯不得不稍稍降低了车速。

    杰森趴在车窗，努力通过细密的雨幕辨认前方的路标牌。几秒钟后，那块牌子已被远远甩在了后头，他失败了。

    “今晚还能到维明顿吗？”他决定和布鲁斯说说话。现在是晚饭时间，他需要在半个小时内啃完一块冰凉的鸡蛋牛排三明治，时间很充裕：“妈妈说，无论多晚，她都会等着我。”

    “可以，不过她会等到很晚。”布鲁斯的声音有些疲惫：“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如果雨一直不停，那再过四个小时才能到维明顿。”

    杰森没有立刻照做，他打算先嚼完这块牛排。感谢上帝，某位厨师将它煎成了全熟：“那你呢？你会和我们一起住吗？我是说，就这个晚上？”

    “不会。卢修斯已经定好了酒店。”布鲁斯抬起眼睛，通过后视镜看了看杰森：“你妈妈也不会同意的，我们只是需要谈一谈你的事。”

    杰森沉默了，他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事实上，离目的地越近，他心里的兴奋、雀跃和期待就越淡，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强的茫然、胆怯和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否真的会发生改变，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打破这些规训的力量。

    他更不知道，离开了这些规训，自己会不会变得“更好”。

    对他而言，这份未知感是新鲜的，是久违的，是令人不适的，是不愿回想的。

    因为它上次出现，是在布鲁斯和妈妈离婚的时候。

    那时，妈妈平静地哭了。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但她的表情却没有一丝起伏。是她将那份离婚协议推到布鲁斯面前。

    至于布鲁斯，他沉默了二十分钟，然后掏出了另一份已经签好了字的协议书。

    妈妈看过新的协议内容后，便拿起笔签上了名。

    那根笔像刀一样划破了协议书。

    根据协议书的内容，杰森须由一方抚养三年，但之后便与杰森划清关系，改由另一方作为杰森的永久监护人，并由先抚养方持续支付抚养费。

    三人都清楚，杰森一定会选择布鲁斯。

    布鲁斯一向如此，他总有办法让事态服从他的意志运转。

    除了他必将破碎的婚姻。

    对杰森而言，这个选择是固定的，但它的后果是未知的。

    无论怎样，三年富家少爷，又能有多坏呢？是吧？

    哈哈。

    总之，今日的杰森，并不喜欢这种越来越熟悉的未知感。

    还好，他的多愁善感马上就要被强行打断了。

    “嘭！！！！！”

    巨大的撞击声，清脆的碎裂声，刺耳的滑行声，恐怖的嘶吼声，以及将一切淹没的雨声。

    在杰森狠狠撞上安全气囊时，各种无比清晰又无比嘈杂的声音都被强风灌进他的脑袋，于是他瞬间就陷入了短暂的眩晕。

    在他昏迷之前，透过破碎的车窗，隐约看到一个黑暗的、巨大的影子冲进了树林之中。

    那个影子似乎吸纳了一切光线，那个影子似乎是黑暗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