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停停歇歇的，本就破烂的茅屋，更是雪上加霜，外面下时，屋里也下，外面停了，屋里还是下，积水会顺着茅草往屋里灌，锅碗瓢盆，但凡是能接水的容器，都用上了。

    “下了这么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谢阿婆在榻上探起个身子，又难受的咳了两声，抬手扒拉了几下胸口，她是个盲人，年过花甲，又有咳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快停了，阿婆再躺会儿吧”

    小七去了隔屋，在药匣子里拿了几片甘草“阿婆，给，嚼着”小七不是人族，她是木兰花妖，五年前为了逃避捉妖师的猎捕，才来的这里，那年她还小，又没有什么灵力，还受了伤，摸爬滚打的来到阿婆的门前，那天也下了雨，她一身血衣裹着泥泞，阿婆无儿无女，便收留了她，小七的名字就是谢阿婆取的，其实她是有名字的，她生在一颗菩提树下，她叫小菩提，谢阿婆觉得叫小七顺口，就给她改了，她也很欢喜。

    小七看着这寒酸简陋的床榻，那盆盆碗碗的，叮咚叮咚的声响，也就剩下阿婆那一块不漏水的地方了，叹了口气又去了隔间，隔间是小七的简易药库，里面放了好多药草，也一样，在左一片，右一片的漏着雨，不少的药草都被淋了雨，这雨再不停，药草都得发霉。

    山湖村，三面环水，一面环山，常年多雨，很是潮湿，一连几日的雨下着，更加的湿，就连空气都湿的有些滞塞，晒点儿药草本就不易，偏偏又这般。

    “湿就湿吧，等天气好了，再采些”

    小七张罗着做起饭来，熬点白粥，棒渣饼子，再弄点野菜，一顿饭也就打发了，阿婆吃习惯了，小七一开始吃不惯，后来也慢慢的适应了，阿婆是个盲人，也没有什么银钱，攒的那点积蓄，早就花的没剩几个了，这几年都是靠着小七给人看病挣上几个，也就勉强够个吃喝。

    阿婆的房子很偏僻，离市集有些远，挨着的又没几户人家，让小七看病的也都是些没钱的庄户，有的时候都不给钱，拿点东西换换，因着市集有大的药堂，但凡有钱的都不会找她，怕她给看坏了。

    到了夜里，雨依旧没有停。

    “阿婆，快些睡吧”

    小七没有躺的地方，只能窝在个不漏雨的角落，勉强能伸开腿。

    阿婆伸手摸了摸身旁，小七一直都是睡在她身旁的“小七，你在哪儿睡呢？”

    阿婆看不见，只能问问她。

    “阿婆，那漏雨了，我在这头睡呢，你快些睡吧”

    “好，睡吧”

    小七歪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眸子。

    天还没有大亮，小七就开始忙乎起来了，她煮着粥，往灶台里添着柴火。

    看着布袋里的那见了底的棒米渣，顿了顿，索性拎起布袋往盆子里倒，拌上水贴了三个饼子，又捣碎了些野菜，焯水拌了一碗。

    她起初并不会做饭，都是跟着阿婆学的，阿婆眼盲，做饭不是刀切到手，就是火烫到手，她看着心疼，也就学会了。

    “阿婆，吃饭了”

    小七把饭摆好，进屋里把阿婆扶了出来，把饼子跟筷子递给阿婆。

    “今日天气还阴着么？”

    阿婆吃力的嚼着饼子，手颤颤巍巍的夹着野菜。

    “不阴了，再过两个来时辰，太阳就该出来了”小七拿饼子的手，拿起又放下了，她知道不够吃了，省一些吧，闷头喝着白粥。

    “阿婆，我吃了饭去山里头采药，把饭都给你放锅里热着，晌午我若回不来，你就自己先吃，还有甘草，别忘了嚼着”

    “好，阿婆知道了”

    小七喝完了白粥，放下碗筷，看着婆婆，她是妖，除了幼年就是成年，不会再有变化，可是阿婆是人族，这五年她一直在衰老，她不知道婆婆还能陪她多久。

    也许短暂的相互依靠也是好的吧，毕竟没有婆婆，她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

    小七收拾了碗筷，给阿婆热上饭，背着个竹筐就上了山，雨是后半夜停的，路面稍微平整了些，但是一些低洼处还是有不少积水，山上的草植茂盛，水珠包裹着，一脚脚踩上去，鞋子很快就湿了。

    平路还好走些，坡路踩的重了，一不小心就滑一脚，只能手脚并用，不然摔地上，又是一身泥泞。

    山里的药植很多，可能跟山湖村湿润的空气，地质有关吧，只是山路崎岖，有些山头还料峭嶙峋，每次采药都得吃些苦头，不是歪了脚，就是擦破皮，不过这点儿小伤，小七还是能用灵力修复的，尽管她灵力低微，这点小本事还是有的。

    “嘶”小七蹙了蹙眉，将扎破的手指头含进嘴里，止血。

    捡了块薄削的石头，一下下铲着药草的根，将它铲下，扔进药筐里。

    小七今天爬了很高的山，因为她需要采一些名贵的药草，卖多点钱，才能置办一些吃食，家里都快无米下炊了。

    小七靠着一颗大树歇息，抱着水壶喝了口水，摸了摸瘪瘪的肚腹，饿了，也该回去了，起身又灌了口水，迈步下山，赶着去市集。

    百草堂的伙计叫豆子，长的一般般，干瘦干瘦的，个子却很高。

    “小七，你今天采药去了？”

    豆子抬头看见门口的小七，有些吃惊，连着几日的雨，山里的路难走的很，他怎么会不知道。

    “嗯”小七应了声，迈过门槛，走了过来。

    “采些什么好药草”豆子看着她脚上的泥渍，还有身上的泥点子，猜她准是爬了高处。

    小七一边卸了筐，一边把药草放到了台面上。

    豆子端起，去了后厅。

    “多给些”小七喊了一句。

    不一会儿，豆子就出来了，放了药草，反手扣了几枚钱币。

    “就这些，多呀少呀的，我说了也不算”

    小七笑笑“够了，谢豆子哥”

    一回生二回熟，五年了，小七的药草都是卖给百草堂，刚开始豆子并不会帮她，后来熟了，又知道她家里难过，每次都会帮衬着说上两句，不过老板也倒是个好说话的，每回给的也都是市集上最高的价钱。

    “谢就算了，客气了”豆子笑呵呵的迎着小七的背影出了门。

    小七要买棒渣，想着阿婆嚼的那么费劲“算了，不要这个了，来点白面吧，李婶。”

    卖面的是李叔，今日不知怎的换李婶张罗了，舀了五斤白面，给了小七，小七付了钱要出门。

    “小七啊，你会不会看那方面的病？”李婶扭捏的，脸都有些臊的慌。

    小七停了步子，又转身走了回来“什么症状？”

    李婶欲言又止，难以启齿。

    “出冷汗，腰膝酸软，乏力”

    “是是是，小七你说的太对了”李婶一边点头一边说“你李叔他要面子，去药堂他又不好意思，碰巧今儿你来了，我就问问你”

    “有笔有纸么，我写个方子，你去抓药，一日两次的吃上，吃上七日”

    “有，有”

    李婶弯腰从柜台下面的屉盒里取出纸跟笔墨，平整的放在台面上。

    小七拿起笔，认真的写着。

    “写好了”放下笔，退了两步。

    李婶忙道“谢谢小七”。

    “不谢，李婶”小七转身出了门。

    小七又买了些菜，还剩了些银钱，正想着再买点儿什么，就听见屠户赵老二扯着嗓子吆喝着“割肉唻，现宰的新鲜猪肉……”。

    赵老二拿着两把大菜刀，两把刀不时的还摩擦摩擦，锃亮，看着就很锋利，他长的膀大腰圆的，脑袋却小了些，眼睛更小，笑起来就一条缝。

    “小七，来块肉呀”

    小七抬手指了指案板上的肉“我要这半块”

    “好唻”赵老二吆喝一声，低头割肉“今儿药草没少卖钱吧”。

    他知道小七，每回都是卖的钱多了，便会来他这买块肉，想着今日也不会错，这句话他也说了五年了。

    小七点点头，接过肉，扔进背筐，摇摇晃晃的走了，五年的时间她已经在山湖村混的很熟了，她还真不知道，哪天阿婆不在了，她还要不要在这里待下去。

    院墙外，风烛残年的谢阿婆形单影只的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岁月夺走了她的韶华，赠予她无尽的风霜，她看不见，只能默默的站在那里，等着小七。

    邻居胖婶，拐着个竹篮子，自远处走来，她人如其名圆润的很，走起路来都带着风。

    “阿婆，在等小七呢”

    隔着老远，她那大嗓门听得真真切切，纵然谢阿婆耳力不济，也听的清楚。

    “是呢，你回来了，你看见小七没”

    阿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了两步，胖婶赶忙上前扶住了阿婆。

    “哎呦，我还真没见着”

    “这孩子，也不知道多会儿回来”说着又咳了两声，胸口此起彼伏，胖婶帮着扒拉了几下胸口。

    “这太阳也快下山了，小七肯定快回来了，你进屋里等着吧！在这风口吹的，别着凉了”胖婶说着要把谢阿婆往屋里搀。

    阿婆拍拍她的胳膊“没事，我再等会儿，你先回吧！该做饭了”

    胖婶叹口气“好”。

    拐着她的菜篮子，走了，走几步又回头看看，那个佝偻的身影还执着的站在那里“这老婆子倔了一辈子，眼下这日子估计也快了，唉！”

    小七远远的看见阿婆在等她，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让她心疼，快跑几步奔了过去，双手扶着阿婆的手臂“阿婆，我回来，我们回家，我买了好些菜跟肉，我们做饭去”

    阿婆笑了笑“好，回来就好”

    小七笑，可是阿婆却看不见。

    阿婆静静的坐在院子里的桌旁，拐杖靠着桌子，她面色平静，没有一点点涟漪。

    小七添柴，烧着灶火，升腾的白气，让她心里觉得暖暖的，侧个身子看着院子里的阿婆，那是她的依靠，牵绊，如果没有阿婆，她亦或者是孤零零一个人隐居深山，亦或者是早就被捉妖师炼了丹药了。

    小七忙乎着一趟趟进去，出来的，桌子上很快摆上了丰盛的饭菜。

    “阿婆，吃饭了”小七递给阿婆碗筷。

    “好”

    阿婆握着手里软乎乎的白面馒头，脸色变得担忧“你今日爬了很高的山？有没有伤着？”她知道，肯定是小七又卖了名贵药草，几日的雨，山路崎岖难行，她却爬高采药。

    “阿婆，来吃块肉”小七夹肉放到阿婆嘴边“我没有受伤，很好”。

    “阿婆，不吃，你吃吧，你还在长身体”

    “阿婆”小七亲昵的唤了一声，直接把肉放到了阿婆的唇瓣处“快吃”。

    “好，你也吃”阿婆嚼着肉，脸上挂着笑。

    小七又给阿婆喂了好几块肉，才自顾自的吃起来。

    吃过饭，小七又忙乎着收拾碗筷洗刷，好半晌才出了门，扶着阿婆在院子里散散步。

    走累了，两个人坐了下来。

    月光皎洁，漫天星束做陪。

    “阿婆，月亮一定不孤单，有那么多星星陪着她”

    小七遥望着星辰，说着。

    “阿婆也不孤单，阿婆有小七陪着”

    阿婆笑着，抬手摸着小七的胳膊。

    “小七也不孤单，小七有阿婆陪着”

    “唉”阿婆却叹了口气“阿婆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小七成婚，抱娃娃”

    “阿婆…”小七唤了一声。

    “女孩子早晚要成婚的，别像阿婆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阿婆有小七呢，不是一个人”

    阿婆拍了拍小七的胳膊“是，阿婆有小七”

    夜里，阿婆咳的厉害，小七抱着她，帮她扒拉着胸口“阿婆”。

    “阿婆没事…咳…咳……”

    越发咳的厉害，就连喘息也变得沉重起来。

    “阿婆，喝点水”小七端着碗喂她。

    阿婆抿了一小口“小七，阿婆不在了，要好好照顾自己，阿婆……”

    小七摇头“阿婆，不会的，阿婆要一直陪着小七”

    “咳咳…”阿婆咳出血，染了手。

    小七触目惊心，赶忙拿过帕子擦拭着，心被揪的疼，阿婆喘口粗气，喉咙里的血腥味道，她知道“别擦了，小七，没事的”。

    “阿婆…”

    小七唤着她，不自觉的红了眼眶，她想过阿婆总有一天会离开她，可是她从未知道，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阿婆希望小七要好好的活着，成婚生娃娃，一辈子幸福……”阿婆的气息越来越弱，吊着一口气。

    “阿婆……”小七喊了一声。

    抬手输了些灵力在她胸口，而阿婆的身体却自由的垂坠，咽下最后一口气，再无生机。

    “阿婆……”她喊，却再也没有回应，她好恨自己，救不了阿婆，恨自己的没用。

    小七抱着阿婆的身体，不由的颤抖，她坐了一夜，一夜未松手，她好想她能回应她一下，可是却没有。

    五年了，朝夕相伴，阿婆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她脑子里倒带，她虽然看不见，可她却会给她做好吃的饭菜，还会给她缝补衣裳，陪她长大，她出门，她日日在院墙外等着她回来。

    “再也没有人给小七缝衣服了，虽然你缝的不好看，可小七很喜欢，再也没有人等小七了……阿婆……”

    小七哭的好伤心，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眸，划过脸颊，一滴滴落下，直到晨鸡破晓，泪水才干涸在她的脸颊。

    胖婶一家帮着小七安葬了谢阿婆，小七跪在阿婆坟前，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

    “孩子，别难过了，回家吧”胖婶拽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

    她却不动，胖婶看着她，心里也不是滋味“孩子，人死不能复生，别难过了，起来吧…”

    胖婶的儿子叫胖宝，身材肥肥的，浑身的肉肉，人也憨厚老实，小七的字就是他教的，他还喜欢偷偷给小七糖吃。

    “娘”他拽了拽胖婶，摇摇头，那意思是让小七自己待会儿。

    胖叔也走近，拍了拍自家媳妇，给了个眼色。

    三人边回头，边走，只留下小七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晚上，胖宝又端着饭菜过来，院子里小七孤零零的坐在桌旁，他走过去，却见桌上，晌午的饭菜一点儿没动，看着呆呆的小七。

    他放下饭菜，坐在她对面。

    “小七，你再难过，也要吃东西啊，要是让阿婆知道你这样，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小七顿时眼里泛起珠花“可是阿婆走了，她走了…”

    小胖顿了顿，指着星辰“我听我娘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她的亲人，阿婆一定在看着你，你不吃东西，她看见了，会很难过的”

    小七仰起头，泪水划过脸颊“阿婆一定是那颗最亮的星星”

    “嗯”胖宝附和。

    “胖宝，你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吃”小七强挤出丝丝笑意。

    胖宝抬起胳膊，勾出小指“拉勾，说到做到”。

    “好”小七抬手，勾住他的小指，两人对视一眼。

    “那我先回去了，快点吃，别凉了”胖宝说着，起了身。

    小七点点头，胖宝转身走着，走两步回下头，小七冲他摆手，直到那个胖胖的影子，看不见。

    小七端起饭菜，大口大口的吃着，边吃边哭，泪水滴落进饭菜里，她也没有嫌弃，一直大口大口的塞着，塞到嘴被撑起，塞不下了……

    “阿婆，小七有好好吃饭……”

    “阿婆，你不要生气，小七会听话，乖乖的……”

    “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