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传说中的百鸟之王，头顶华冠，羽披百眼。

    凤，神鸟也。

    凤皇，灵鸟仁瑞也。雄曰凤，雌曰皇。

    若要把一块玉器雕琢至羽披百眼，即使那只是粗粗的打磨，需要何等的忍耐、何等的毅力，又要何等的技艺？

    卫凤娘接过白玉凤，她竟也痴痴望着，似是她所做的，所想的一切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回报，她的时间在这一刻渐渐变慢，凤娘本已决心不再哭了，可她竟哭了。

    她在高兴，替她的夫君开心，喜极而泣。

    她在害怕，人生中有数不清的瞬间，都是因为乐极反而生悲。

    凤娘的眼眶终于被眼泪打湿，也终于有眼泪落下地面，但她还是忍着自己堵住的鼻子，忍住快要从喉头里爬出的哭腔，她终于还是温柔有礼轻声道：“请坐。”

    行无疆只摆摆手道：“再添上三碗酒便可。”

    玉琢的凤，代表了什么？

    对于卫凤娘而言，代表了赵无忌的生，代表了自己夫君的生，她的心中也在替她的夫君害怕。

    但至少，她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行无疆突然道：“赵无忌的剑，已远远不只是从前。”

    轩辕一光没有接话，反而是那醉鬼道：“是么？”

    那醉鬼陡然坐直身子，他身后的两柄剑也随他而起，仿佛有一阵剑气直入云霄，而这怎么能让人相信，他只是一个醉鬼？

    所以他当然不是醉鬼，就像行无疆说的那样，他是大公子。

    行无疆道：“你又如何？”

    大公子道：“我只觉数日后便是我的死日！”

    他实在语出惊人，又实在让人忍不住想，数日之后会发生什么的事情？

    不需多久，便可让人想到，唐傲与雷有德的决斗。

    雷有德是雷堂主，唐傲才是大公子！

    眼前的人竟是唐傲！

    可行无疆却没有什么表示，他只道：“你还知道什么？”

    唐傲道：“我还知道很多，我却未曾想过会是如此！”

    行无疆道：“你有些迷茫，却有些不安。”

    唐傲道：“这是绝不应该的！”

    行无疆重复道：“是的，这是绝不应该的。”

    唐傲道：“我能感觉到很多东西，今日我实在有些醉了，竟已是说了如此之多。”

    行无疆道：“你话不多。”

    唐傲道：“是。”

    行无疆道：“是剑的话不多，还是人的话不多？”

    唐傲愣了一瞬，道：“我的话不多。”

    行无疆笑了一下，唐傲也跟着笑了，他们的笑让那男老板的拳头攥紧，若不是卫凤娘稍稍扳正了他的手，他恐怕已忍不住上前了。

    卫凤娘温柔地笑了，笑容中有些无奈，却带着久违的释然，她道：“这孩子，是乔稳的孩子。他的年纪还不大。”

    乔稳是谁？行无疆不知道，但他却绝不会问，他已能知道的是，此人与唐门有仇。

    可这与他也无关，他只喝酒。

    卫凤娘的脸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玉凤，她的双眼已离不开这份礼物，这封信。

    透过这并非精雕细琢的玉凤，我们可以看见很多东西。

    可以看见赵无忌的生存并没有太大的痛苦，否则是绝没有时间琢玉，也绝没有钱财去买玉。

    可以看见赵无忌竟已有了更高深的手法，粗中有细，绝不含糊。

    可以看见，赵无忌爱着卫凤娘的心。

    女人，一生可以嫁人很多次，再温柔再刚强的女人，也有着自己的夫君，谁都想要自己的夫君是自己最爱的人，也是最爱自己的人。

    赵无忌已失去了一次机会，但卫凤娘绝不会让他就这样失去她，她爱着赵无忌，爱着自己的夫君，所以她当然可以付出一切。

    卫凤娘也是人，人，就不可能不会累。

    赵无忌的礼物，是对她的保证，比翼双飞的凤凰，此时却只有凤，对于赵无忌而言，卫凤娘就是他的凰。

    所以她必须相信，也不可能不相信，相信赵无忌会来寻她。

    无忌也知道，所以他绝不能死。

    绝不能死，便是要胜。

    无忌已在上山的山路上。

    他闻到芳香，听见山涧鸟鸣，看见远方层层白雾浸染，有极乐。

    周围并不空，日出东方，形圆却非圆，他不禁已再深吸一口气，从中感受到了一些绝不一样的事情。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荒野中，然而四周却皆是高山怪石，嶙峋突兀，他的双手止不住地去握，直到握住自然赠予他的剑柄为止。

    日已在不知不觉间越发光亮，它的亮堂赠给了整个世界，将一切都再度耀眼。

    无忌嗅到了一丝气息。

    属于自由的气息。

    他已深知，只需要他往下，从这山上下去，他便绝不会轻易死，他还可以带上自己的妻子，自己日思夜想的卫凤娘一同回到大风堂。

    在大风堂里，他必然可以知道雷有德与唐缺的死讯，甚至唐傲也可能会死，甚至上官刃也可能会死，而一切都没有人知道是他所为。

    世人便只会知道是雷有德未曾来战，逃而不决，转而去杀死了唐家的大倌唐缺，再袭击内部。

    一切的骂名都是由雷有德来承担，没有人知道无忌在这里做了什么。

    再然后，他更可以带领大风堂的子弟们，实现他们多年的愿想，将霹雳堂，这个已经群龙无首的霹雳堂给尽数吞并。

    再然后，也不会再有人骂他是不孝子、骂他是父亲死了还要去赌的嗜赌儿。

    他们只会称颂他，记住赵无忌的名字。

    他还可以重新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大家都认可，大家都喜欢的人，每个人都不会厌恶他。

    这实在太美好。

    实在太美好了些。

    赵无忌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在山路上跪了下来。

    他磕了三个头。

    第一次磕头，他是对自己的父亲道歉，为父亲的报仇竟不能如愿以偿。

    第二次磕头，他是对大风堂的所有子弟道歉，竟因他的决定，大风堂很有可能失去一个合并霹雳堂的机会。

    第三次磕头，他是对卫凤娘道歉，他现在竟还要选择更危险的路。

    有些事情，是绝不能有第一次的。

    赵无忌深知，他深深记着。

    他或许要做一位不孝子、或许要做一位大风堂的罪人、或许要做一位对不起自己妻子的丈夫。

    可他绝不后悔，也绝不应后悔。

    因为这是责任。

    抛去一切身份，他首先是赵无忌。

    于是，他继续走着，走这难走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