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琢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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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软

    行无疆来了。

    七月天已渐渐凉,山腰间有阵风卷来,吹来巍峨山峰,有怪石嶙峋。

    其上有一人坐,有百人立。

    坐者优雅非常、名贵非常、柔弱非常、威风非常,山腰间支二鼎炉,一者燃木煮酒,一者燃炭熬茶。

    行无疆道:“茶与酒的香气。”

    柳枝迎着另一张椅子的方向道:“请坐。”

    行无疆坐在那木椅子上,道:“酒尚温。”

    柳枝道:“是,崖柏多寿木,燃之有余香,香气浸入酒,酒中添芬芳。”

    行无疆道:“极好,茶如何?”

    柳枝道:“慢炭煨火,沸而不过。”

    行无疆笑道:“极好。”

    柳枝也笑了,笑得很惆怅。

    行无疆道:“你,是要参与么?”

    柳枝从惆怅中回过神,他没有回答,而是问了行无疆一个问题:“你还记得当天我问了你三个问题么?”

    行无疆只点头,没有说话。

    柳枝倏尔端正坐直了身子,将身上披着的褂袍掀开,他说道:“你还记得那三个问题分别是什么?”

    行无疆道:“第一个问题,我觉得自己已经超然了么。”

    柳枝道:“是,第一个问题正是如此。”

    行无疆道:“不。”

    柳枝道:“你的答案还未曾变过。”

    行无疆道:“剑是如此。”

    柳枝点头道:“第二个问题是剑是有情或是无情?”

    行无疆道:“有情有剑,无情亦有。”

    柳枝道:“第三个问题。”

    柳枝与行无疆一同说道:“有情剑胜,或是无情剑胜?”

    行无疆又道:“你已知晓了。”

    柳枝道:“我若已知,为何还会在此。”

    行无疆颇有些讶异,问道:“你未知?”

    柳枝道:“知也未知。”

    行无疆道:“是了。”

    柳枝道:“为何是了?”

    行无疆道:“知也未知便是知,未知也知是不知。”

    柳枝一愣,竟不慎将手中酒杯打翻,他顿了许久,终于大笑道:“是了!”

    他突然能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脊背下攀升,针尖般刺入自己的脑袋,顺着脑袋的皮继续往上,扎醒了自己的脑子!

    痛快痛快,不痛如何称快?柳枝听得此言,有道是痛则不通,通则不痛,终于是又痛又通,好不畅快!

    柳枝稳稳心神,拾回酒杯,又道:“但我还是要看。”

    行无疆道:“不只是看。”

    柳枝道:“是。”

    行无疆突然问道:“你知什么是寂寞吗?”

    柳枝深思许久,道:“不知。”

    他从未体会过真正的寂寞,他最孤寂的时分,亦有高山的飞鸟为伴,有卧薪尝胆之心相随,更有那些一同落寞的兄弟们相随。

    行无疆道:“寂寞,是一种很宝贵的情感。困苦和强大共同酿成的苦酒,只有畅饮许久,方才可以寻到个中滋味。”

    柳枝道:“是。”

    行无疆道:“寂寞已伴我许久,我本已习惯了寂寞。”

    柳枝道:“可你还是回来了。”

    行无疆没有惊讶,他只是缓缓闭上自己的双眼:“我离这里太早了,早得我已不知少年时还有些什么在这里,早得我已无亲无故什么都不剩下了。”

    柳枝道:“那是一种怎么样的道?”

    行无疆道:“苦痛还是折磨?我已不清楚,我什么都没有留下便离开,什么都没有剩下才回来,有时,我在想着一些事情。”

    柳枝道:“是什么?”

    行无疆道:“若是我没有离开,又如何?”

    柳枝没有回话,他没有资格回答,但他知道有一个人有资格回答。

    那是个比柳枝更有排场的人,那是个伟大的人,绝非王公贵族,却享受着皇帝般的日子。

    他当然也来了,行无疆当然也知道他来了,行无疆的话当然也是对他说的,听到了这些,他又如何不能来?

    于是他到了。

    他与那僵尸不同,但他们对生活和人生的态度全然是相同的。

    他已很少出门了,他的家虽五湖四海漂泊游荡,但他却依旧很少离家,不是因为他不能。

    只是因为他不觉得这些地方更值得他踏足,所以他便没有离开。

    他还是很喜欢下棋,他依旧与人交友,他依旧如此。

    今日,他还是来了。

    是否已有人可以值得他出门,是否已有人可以让他有目标?

    当然如此。

    萧东楼的身下是张软榻,做工极好,软榻再下有四人,轻举软榻步步登山。

    他道:“你若不离开,当今江湖、当今武林,也可能只多了个废人出来!”

    说罢,他哈哈大笑,正如行无疆上扬而起的嘴角一般。

    柳枝离了椅子,跪伏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师傅!”

    萧东楼微笑着摆手:“我还没有教你很多东西。”

    柳枝没有应答,只继续跪伏着。

    萧东楼道:“起身。”

    柳枝再次五体投地,方才起身。

    行无疆道:“你竟也收了徒?”

    萧东楼微笑道:“我一日过点苍,忽见此人,学而奋进,故用一柄宝剑与其相赌。”

    行无疆道:“你赢了。”

    萧东楼只说道:“一日见,一日认,一日学。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行无疆道:“是了。”

    萧东楼道:“我想,你已是许久未见过我了,我也许久未见你了。”

    行无疆道:“至少,我还有些东西活在这儿。”

    萧东楼笑道:“现在剩下的东西里,还有多少不是烂掉的、死去的、发腐的?不过是苟活一些性命罢了。”

    行无疆道:“你现在,倒是软了许多。”

    萧东楼道:“是软了许多,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我都软了下来。”

    行无疆道:“是。”

    萧东楼道:“不得不承认啊。”

    他又道:“今日可有空,与我下一盘棋?”

    行无疆看着他道:“柳枝,是你的意思么?”

    萧东楼微笑着摇摇头道:“我只能同你保证,我不参与。”

    他又问道:“你呢?你想要什么?”

    行无疆看着他,说道:“我想要很多,很多东西,谁赢都可以,但都必须有人赢。”

    萧东楼道:“你想要的比我多。”

    行无疆道:“是。”

    萧东楼笑道:“那,便下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