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不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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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刘程远的忘川路

    刘程远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夜空中,被繁星围绕的一道迷幻的极光在流淌,就像一条丝滑的绢布,悠悠地伸向远处。

    他坐了起来,发现他正处于一条流淌的船上,四处看着,看着河上也有数只与他一样正在行驶的木船,船头上挂了一个黄色的灯,满布周围,似乎地上也有了星星。

    刘程远想起来了,他死了,死在都城郊外的路上,于观观的怀里。

    他轻松一笑,感觉所有事都释然了,以前的煎熬、感情、苦痛,都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而唯一遗憾的,就是把父亲一个人孤苦地留在世间上。

    “醒了?”船头有人开口,他才发觉与他同船的竟然还有三个人。他们分别看过来的时候,刘程远微微一惊。

    “你们……”也不怪刘程远惊讶,这三个人的样貌,竟是于观观、牧歌和他的父亲刘臾。

    虽是有一瞬的惊讶,但刘程远很快地调整过来。仔细看,三人无论是打扮还是神态,都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三个人。

    方才出声的“于观观”,白衣飘飘,戴着蓑笠撑着竹竿,微微一笑:“别误会。为了让死者安心,阴间使者在送他们渡过忘川的时候,都会变成死者生前最喜欢最想念的人的容貌。如果有什么遗言,也不妨对我们说,我们都有托梦到凡间的能力。”

    刘程远苦笑道:“你们地府还真是很会开玩笑,看了这些容貌,差点都要吓死了。最亲的人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能安什么心。”

    “于观观”歪头想了想,说道:“那,需要我们变回去吗?”

    刘程远立即摆手道:“别……别了吧,谁知道你们地府的阴间使者,真正的模样都是什么样的。要是真都是凶神鬼脸的,我可受不了。”

    “于观观”微微一笑,点头道:“好。”

    刘程远看着与他一样驶过的小木船,微微愣神,喃喃道:“我会去往何方?”

    “到达彼岸,我们三人将带你到阎王处,审判你一生善恶是非、贪嗔痴狂。若您一生里做过不好的事,则必须到炼狱里呆一段时间,才能允许进入轮回道。”

    刘程远抿嘴,喃喃道:“不好的事,还真不少,也是,这不过是天道好轮回。”

    “于观观”平静道:“阎王自有裁决。”

    刘程远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于观观”,依旧是熟悉的面貌,但平静得如搅不动的池水,而不像他所熟悉的那个,在他眼里总是活泼坚毅,充满光芒的她。

    刘程远轻叹,就算是假的也好,这么一段路有他最思念的人陪着,这么想来,的确是让他安心不少:“方才你说,我可以托梦?”

    “是的。”

    “那让我先跟我父亲说说话。”说罢,在“于观观”身旁的“刘臾”走了前来,与刘程远相对盘膝而坐,道:“说吧!”

    “父亲。”刘程远沉思着,道,“那天临走时,我也给您做了点准备,包括出门前的话,或许您后来还会收到于观观和我在房间里留下的信,所以父亲不必太过伤心,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刘程远微微含泪,却不再忍住,而是带着笑容,尽情让泪水流下:“我这一生,痛苦恐惧过,光荣骄傲过,实现自己的理想。但同时,也做过许多错误的事,甚至爱错了别人。唯一悔恨的,是自己曾因为一己私欲,背叛家国天下。不过,我这一生都是脚踏实地地前进着,比谁都活得意气风发。终究,算是不错的一生吧。”

    “如果伤心,也不要伤心太久,您老人家好好养天年,希望在黄泉路上,我们都能见面,能当面跟您说声感激。还有,于观观她……”刘程远微微一笑,“责怪可以,但希望正事,能帮她做好。”

    “刘臾”盯着刘程远半晌,看他没话了,道:“我会转达的。”

    “牧歌也托个梦吧?”刘程远呼喊“牧歌”过来,只见“牧歌”和“刘臾”交换了位置,刘程远笑道:“小子,看你这些年跟着我,也还没媳妇,找我父亲给你做个媒吧!我反正是帮不了你做媒了。若事成了,记得拉上媳妇,在我坟前让我过过目。为人丈夫后,坦诚点,不要学我尽爱算计。少点儿偷懒,多帮媳妇做点家务活。”

    刘程远带着些落寞的神情,叮嘱道:“我此生未能拥有过的幸福,你一定要拥有。”

    “牧歌”看着刘程远,竟然大哭了起来:“你这孩子,也太善良了。”

    刘程远看着“牧歌”的哭脸,怔了怔,“刘臾”叉着腰道:“去去去,别丢人现眼。”

    “于观观”也笑了,对刘程远道:“这是个新人孩子,还没磨掉人间那些七情六欲,真是失礼了。”

    刘程远问:“这么美好的东西,为何要磨掉?”

    “于观观”轻声道:“作为阴间使者,我们是不能影响亡者。任何带有情绪的东西,都会影响审判的公正。”

    刘程远懒懒道:“我生前做了什么,你们不都能看得到?这有什么好影响公正的?可比我当年做知府时抓犯人,要容易许多。”

    “于观观”不置可否,道:“你要托梦给这女孩吗?”刘程远知道,她所说的女孩,就是于观观。

    “不用了。”刘程远干脆地拒绝了,仰后挨在船尾上,看着星辰喃喃道,“从来都是她在影响我,我却影响不了她,从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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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彼岸,“于观观”拿过船头上的灯笼,三个使者领着刘程远走到了一堵石门前。而石门前有一汪清澈的池水,刘程远看到有少数人坐在那里看着,好奇问:“他们在看什么?”

    “于观观”指了指池边的石碑,道:“此处名为‘晓池’,因为阎王审判需要等候,再此之前为了消磨时间,亡者可以在这个池中,知晓一些他生前不知道的真相。”

    “这个有意思。”刘程远笑着,走到池边学着其他人盘膝而坐,微微愣了愣,又看向“于观观”道,“那我怎么做?”

    “于观观”提着灯笼,坐到他的身边,解释道:“你心里想着哪件事,就会在池中看到哪件事的前因后果。”

    刘程远看着池水,他想起了中原,他第一次射杀于观观的那件事。

    池中缓缓呈现,以于观观的角度,让他再一次看到于观观十七岁那年,从被怀疑能力到被人信服,联结季王,度过危机,然后又被他用毒箭射中,穆升阳为她排毒疗伤。

    刘程远看完,揉着眉心。“于观观”坐在一旁,淡淡道:“都过去了,别让这些事情影响到你接下来的审判。”

    刘程远隐忍着笑道:“是会有些影响,但这些事情我本来就很想知道,即使明白看完心里会懊悔。”

    刘程远又想起了第二次见于观观的时候,伤刚调养一个月,就带着两个孩子在谷州城遇到她。刘程远看到于观观遇上他时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表情,笑了起来:“当年我为何看不出,她还有这么可爱的表情和想法。这么努力伪装,还真是辛苦她了”

    然后,便是他遭御龙帮袭击,他与她单独在山洞中度过的七天七夜。刘程远看到于观观将昏倒的他拖进山洞,又是为他掂草席,拔剑疗伤,生火喂水,忙活了整整两天。听到她耍着小性子对昏迷的他说:“哼!是呀!我死不瞑目,来拉你一起下地狱了。”

    刘程远噗嗤一笑,轻叹道:“那时候,估计是我唯一一次赢了你,不仅赢了你的谋划,还有你的照顾。”

    接下来,便是西海关一役。他看着于观观身中数刀,掉下悬崖被路元峰救下,命悬一线。整整两年生活在谷底,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当她醒来的时候,又是怎么爬上百尺悬崖,回到人间。

    刘程远心里疼痛,沉默地抹掉眼角的泪。一旁的“于观观”平静道:“为什么您想的,都是与她有关的回忆?却不愿给她托个梦?”

    刘程远看向“于观观”道:“为什么想知道?你们不是都想磨掉七情六欲吗?知道这些可不好。”

    “于观观”淡淡道:“你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

    刘程远轻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更了解她罢了。”

    “可是你已经不在了。”

    “只是我的执念罢了。”

    “……”

    “于观观”没说话,刘程远继续看着,千里路途回到都城,与他在刑部相见,琢磨案件;到于观观锒铛入狱,他每天为她送饭与他朝夕相处;再到送她逃狱,他死在她怀里,一桩桩一件件,都刻在他的心里。

    刘程远看着于观观在水中的面容,缓缓地伸出手,痴痴道:“美好是她,痛苦是她,理解我的是她,不了解的也是她。我刘程远这一生遇到她,实在精彩。”

    “于观观”下了结论:“你很爱她。”

    刘程远苦涩地反驳道:“可我终究不适合她。”

    刘程远看着后来他死后的事,她杀了杨夏替他报仇,她向刘臾负荆请罪,她主导战事,最后一幕,她拼死维护皇帝,命悬一线,却再也无法看下去了。

    刘程远心里焦虑,看着“于观观”道:“她会怎么样?”

    “如今的时间,正好是这事发生的时间。后面会怎样,你大概也无法看到了。”“于观观”轻声道,“别想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别徒增烦恼。”

    “是吗?”刘程远有些落寞,不再说话,“若她只是比我稍晚一点来,我大概会不高兴。明明我这么拼尽全力去保护她。”

    “于观观”对此话不置一言,问道:“其他的,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刘程远摇摇头,道:“审判,到我了吗?”

    “嗯。”

    刘程远含笑,道:“走吧!”说罢,他二话不说站了起来,负手大步向前,坚定不移地走向那朱红的大门。

    “于观观”在背后看着,心里微澜,但仍然保持面无表情的神态。

    她做了阴间使者上千年,人间享了百年才寿终正寝,悲欢离合看过太多。她生前做了一件影响一生的错事,而阎王认为她“虽有重大之错,但其心允正”,她才能成为阴间使者来赎生前过错。人类这样的东西看得多,有放不下的,有憎恨的,有痴想的,有不羁的,像刘程远那样的也有不少,每百年就会出现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却是一朝功成万骨枯。

    但即使送了上千年的亡者,人类的内心她从未猜得透,就像星空那般辽阔,没有边界,有无尽的黑暗,也有璀璨无比的一部分。

    每个人都拥有着只能活得一次的人生,也就因为这唯一的一次,才能活得这般与众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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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阎王对刘程远的判词,回荡在地狱的寰宇之内:破案百件以造福,杀人百余徇己私;虽有功之德,但行叛国之罪,是为不忠。功过不抵,回头清静。炼狱五年,方可轮回。

    “于观观”偷偷地瞧着判决出来时,刘程远的神情。他很镇定,就像已知既定事实一般,当年她被判决时也是这么平静的神情,看到刘程远的反应,就像照镜子一般,让她忆起许多往事。

    “于观观”想,他或许也是一位“其心允正”的少年。

    “于观观”、“牧歌”和“刘臾”三人陪着刘程远出了阎王殿,送他到了炼狱处。刘程远看了一眼篆体字的“炼狱”二字,回头恭敬道:“我自己进去吧,就不劳驾你们了,托梦的事辛苦你们了。”

    三人点点头,刘程远沉默了一下,踏进了炼狱处的门。站定了片刻,转身对“于观观”道:“那个……还是替我带句话给她,可以吗?”

    “于观观”微微点头,道:“好”

    刘程远带着坦然,看着“于观观”像是面对着她那般,每每都能让他忍不住笑意。

    “于观观……我……”

    他们三人静静地看着,看着刘程远边扯出一丝笑容,边颤抖着声音,一遍一遍地喊着——

    “于观观,于观观,于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