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间，耳边忽然传来了模模糊糊的声音，那迫切的语气无比浓烈，听来像是有人在努力说着什么，仔细听去又不明所以。

    这声音也不知道响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散漫无边，似乎在无尽星空之中俯视万物，又像在一片虚无之中浑浑噩噩。

    无法自控。

    直到抵达某一个既定的时刻，突然之间，万千思绪集于一点，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念。

    正当迷茫之际，那些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耳边男人低沉的声音乍响。

    “小嘉，你跟着爹练了多久了？”

    “从老家开始，算起来已经将近五年了。”一个清脆而又稚嫩的声音回道，听起来年纪却不过十岁左右。

    “跟爹练了五年，你也有了武道六段的实力，这个底子已经算是不错了，所以爹打算送你去城里的武馆正式学武，你愿不愿意？”

    等待了许久，耳边却迟迟没能响起少年的回答，正想再听些什么的时侯，忽然之间有不知缘由的洪水漫过大脑，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他的意识，不明不觉间，已经变为了一片空白。

    即是新生。

    等到回过神来，听到的却又是另一个声音，这声音庄严厚重，用十分正式口吻说着话语。

    “你今日既然拜我为师，便要恪守武馆的规矩，以武道之极尽作为毕生追求，以侠义德律作为为人处事之道，若是犯了规矩，我自不留你，你可听清楚了？”

    头颅与地面触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与之一起的还有庄重而懵懂的宣誓：“师傅在上，今日徒儿拜为弟子，自当...”

    后面的声音却愈发势弱，渐渐地变得细若蚊蝇，已然听不清楚了。

    “挥拳要有力，站正要有势，你们这幅样子和那些堕落的街武有什么区别，背给我挺直，再来！”

    凶猛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一下子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意念，在某种未知力量的影响下，那空荡荡的思想被强行从灵魂之中分离出来，在这无垠的虚空之中，如同天地间的第一束希望，散发出纯洁而又神圣的光芒。

    它既代表了一个种族最初的特质，也是所谓的绝境中最后的生机，但无论如何，最终它还是选择逃离了这里，消失地无影无踪，留下来的部分被禁锢于方寸之地，一丝一毫也无法动弹，他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倾听着过去，而仔细听去，那声音中还附带啪的一声脆响以及一口吞下肚子的闷哼。

    真是奇怪，难以言喻的愤懑与不甘多到快要满溢出来，心头莫名地只觉得战意汹涌，他想，若是能看见的话，现在的自己一定是咬紧牙关，憋得满脸通红。

    噼里啪啦的嘈杂声音渐渐登上舞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它们彼此交错融合，形成的新的交响，但并没有改善自己的本质，反而让整体变得更加糟糕，这声音听不出什么意义，只令人觉得十分吵闹，时间久了直让人痛苦发狂，他下意识扭曲挣扎着，直到那嘈杂的声音渐行渐远，直到有新的声音出现，这才缓过一口气，唔，虽然依旧吵闹但却有了清晰的话语。

    砰！

    这巨响是桌椅撞击地面发出的，时不时还骤然暴起几声喝骂，听起来人数不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安静下来，屏气凝神，仔细地去分辨藏匿其中的话语。

    “想动我五云武馆的人，怕是要先问问我们师兄弟同不同意了，师弟别怕，有师姐在这，他们不敢动你！”

    突兀之间，伶俐的少女妙音压下了这纷乱的嘈杂之声，它是那么地清晰，让人心头不由得涌现一阵暖意。

    耳边如洪钟大吕轰然作响，一种无法言明的感情充斥了整个灵魂，它恢弘而又庄严，正当他细细回味之际，突兀之间：“师弟！”

    略微停顿了几分后，响起了衣衫飘扬的猎猎声响：“师姐今天好看吗？”

    言辞之间，极尽妩媚。

    这大概是值得珍藏一生的绝美场景。

    声音还是那个少女音，这本该让他欣喜，但不知为何，只因为这一声，激荡全身的感觉尽去，满腔欢喜尽皆化为淡淡的忧伤。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似乎总有什么人在自己的耳边大喊，他觉得是要自己警醒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这声音似曾相识，直觉告诉他，那是自己十分亲近的人，但耳边的话语掠过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连成一条直线，已经快要分不清了。

    “师弟，切记，武道一途不进则退，切不可因女色失了方向，师兄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这一句听得心虚。

    “恭喜你了，郎师弟，这次大比你竟能夺得魁首，真是后生可畏啊！”

    这一句听得得意。

    “师姐，你看这花环可好看？戴在师姐头上真是漂亮极了，额…没什么，只是那边的花朵看着都要凋谢了，怪可惜的，不如为师姐做个花环，倒也衬了师姐的绝世容颜，师姐可莫要多想。”

    这一句听得窘迫。

    “师姐，今日我又突破…师姐你...你这是做什么！师傅…师傅怎会在这？师傅怎么了？”

    这一句听得震惊。

    “师弟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可好，就当…你我之间的小秘密。”

    这一句听得动摇。

    “师弟你..怎会是你，糊涂啊！”

    这一句听得痛心。

    “叛门之人郎嘉以下犯上，意图弑师，泄露本门秘籍，罪无可恕，今日废去本门武法，逐出师门。”

    这一句听得悲凉。

    “你莫不是以为我对你有什么想法，师弟，武道一途不进则退，你却有如此作为，实在叫人厌恶，现在，你，立刻出去！”

    这一句听得心碎。

    “师弟，莫要怪师姐，那样对你也是迫不得已，你若帮师姐这一回，我便隐退师门与你成婚可好？”

    这一句听得欢喜。

    “郎师弟，你怎变成了这副模样，你怎会在此地，莫非这一切真是你做的不成？”

    这一句听得难以置信。

    “师兄，我也不想的，可是你看见了，你说，那件事情正反已经结了，你为什么还要去查，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啊！”

    这一句听得癫狂。

    “郎师弟，看着师姐，你已经完成了你该做的事情，为了我们的将来，现在，你该消失了，闭上眼睛，睡一觉吧，很快的。”

    这一句听得了眷念。

    ......

    纷杂的声音交织脑海，让他渐渐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各种杂乱的情感一齐涌上心头，直让他痛苦疯狂。

    他很想扭动挣扎，大声嚎叫以发泄痛楚，但此刻整个身体却如同中了梦魇一般，丝毫也动弹不得，他已经没有了常世的肉身，仅剩的灵魂躯壳还未成型，即便这痛苦不断搅碎他的意识，他也只能无力地承受着。

    身陷绝望之际，忽然之间，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渐熄的心跳之声缓缓波动，虽无视野，但他看到了一片深沉的黑暗，那黑暗也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如同亘古不变的景色，他忽然明悟，那便是终极的极乐之地，只要自己走向那片黑暗，就能遗忘尘世间的所有烦恼，得到解脱。

    于是他向着黑暗踏出了一步，在他所不知道的身后，却留下了一道虚幻的金色身影，仔细看去，那熟悉的音容笑貌，竟是年少的他。

    那一年，他刚刚拜入五云武馆，胸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想着，我本是只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一生与人为善，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落得如此结局？

    他浑然不知身后的事，只是迫切地寻求着解脱，一步一落，一足一影，他的音容笑貌渐渐全都剥离了他的身体，一道道泛着金色光芒的身影凝固在后方，紧紧注视着他，这场面，如同那无法逆转的时光。

    回想这一生，最大的变革莫过于那一声沁人心扉的师弟。

    大概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即便是误了彼此的一生，那也自有独有的辉煌与灿烂。

    也许在他动心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结局。

    他不知道，也不再去想，让一切就这么结束吧。

    往事的种种如同一缕轻烟，缓缓消散，再也记不起来，他觉得，此刻的他是开心的。

    一道耀眼的光辉忽然刺破了这一片黑暗，落在了他的周身，止住了他的脚步，如同一只大手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剥离出来。

    在光辉的照耀下，心中不断翻涌的纷杂情绪竟是迅速平复下来，眼前的世界布满了无数裂痕，伴随着清脆的声音破碎，他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如梦初醒，抬眼望去，哪有什么极乐，他的身遭四处充满了无数扭曲蠕动的黑暗之潮，恐怖的身影在其中若影若现，无与伦比的愤怒填满了整个空间。

    愤怒，为什么？

    还不等他明白什么，就失去了意识。

    随后他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

    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空，照耀着昏黄的大地，附近的嫩草长得笔直高大，远远超过了他的脑袋，随着微风吹过，草叶将阳光分割地细碎，照在他眼前影影绰绰，看得眼角酸疼。

    于是他坐了起来，拨开一部分更高的草叶，呆愣愣地望着天空。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太阳似乎有些黯淡，错觉吗？

    他有多久没见过太阳了？

    没有答案。

    四周全是参天巨木，高耸的枝叶遮蔽了整片天空，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有一个圆环状的空地，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杂草，它们奋力向上生长，像是要长到天空上去一般，即便他已经坐了起来，那尖尖的顶端仍然能够扎到他的脖颈。

    这里看起来似乎是一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