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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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李玄贞(四)

    六爷在后面叫道:“喂,你小子要干什么?干么救她?快放下她!”

    陈亦庸并不理会,抱着李玄贞在山间小路上狂奔。他力气极大,一步跨出便是两丈距离,跑得快如飞鸟。六爷在后面疾追,距离却越拉越远。

    黑暗大公好容易弄干净了五官七窍和头发衣领中的泥土,气得哇哇暴叫,从后面追赶而来。他的速度比六爷快得多,不一会儿便追上了六爷。

    六爷边跑边叫道:“老大,你先上前,我在后面跟着。”见黑暗大公满脸杀气,又道:“别杀了那个少年,打得他不能动弹也就行了。”

    黑暗大公也不理会,阴沉着脸越过六爷,向陈亦庸飞速追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般在山林中时隐时现的小路上狂奔,片刻功夫便越过了两个山头,将六爷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又追一会儿,黑暗大公渐渐逼近,提起手掌,照着陈亦庸后背一掌拍了过去,陈亦庸察觉背后风声,知道这一掌覆盖范围极广,小路上无处可避,索性跳到空中,弓起后背,硬挨了这一掌。

    “碰”地一声,掌风将陈亦庸送出去了数十丈远。好在二人距离尚有数十米,这一掌掌力又比较分散,陈亦庸受伤不重,落地之后,吐了口血,拔腿又跑。

    这一下双方距离又拉远了一点,黑暗大公掌力不及,只得继续追赶。再翻过一个山头,黑暗大公再次追近,又是一掌拍了过去,这一掌距离只有五六米远,黑暗大公收缩掌力,直击陈亦庸后心,陈亦庸知道不能再故技重施,只得向路边丛林中跳开,黑暗大公趁此机会,越过陈亦庸,拦在了小路前面。

    避无可避,只能动手。陈亦庸也懒得废话,放下李玄贞,拔出长剑,大喝一声,向黑暗大公冲了过去。

    黑暗大公两次在陈亦庸手中吃亏,虽未受伤,心中也对陈亦庸十分恼恨,当下抡起双掌,向陈亦庸砸了过去。

    二人第三度交手,陈亦庸知道若是一味躲避,不出几招便会被对方拍死,若是硬挡硬接,更是取死之道,唯一的办法,便是贴上去跟对方对攻,以伤换伤、以命换命,或可觅得一线生机。见对方一掌拍来,陈亦庸一个转折跳向路边的一株合抱粗的大树,双腿力蹬,连剑带人向黑暗大公刺去。

    黑暗大公冷笑一声道:“找死!”又是一掌拍了过去,剑尖与掌力撞在一起,长剑被巨力催逼,剑身弯成了半圆,陈亦庸一惊,生怕长剑折断,左掌拍了出去,与黑暗大公的掌力一碰,身子倒飞而出,咔嚓咔嚓砸断了数十根大树。

    黑暗大公狞笑一声,举步追来。陈亦庸左臂从指尖到肩膀剧痛不已,牵连的整个左胸都麻木了,吐了口血,剧烈喘息着,艰难站起。

    “不要刺他掌心,”一个清冷的声音传入陈亦庸耳朵,“他掌力的破绽在食、中二指指根之间,向那个方向刺过去,以刑官之利,便可将他的掌力破开。”

    陈亦庸听出这是李玄贞的声音,不由精神一振。深吸一口气,再次向黑暗大公冲了过去。

    黑暗大公见陈亦庸笔直地攻来,右掌一立,当胸推了出去,这一掌他已用到八成力道,满拟一掌将陈亦庸拍个粉身碎骨。

    陈亦庸依照李玄贞传音入密的指示,一剑刺向对方食中二指指根的方位,果然刑官的剑尖只是略微受阻,便一穿而过,陈亦庸长剑顺势劈下,这雄浑无俦的一掌竟被居中劈开,分成两股巨力从陈亦庸双肩之外轰了过去,在他身后犁出了两道又长又宽的深沟。

    势在必得的一掌被陈亦庸破开,黑暗大公不由大吃一惊,反应稍慢,陈亦庸已蹿到他身前,剑光缭绕,将他圈了进去。

    黑暗大公知道这把剑锋利无比,不敢以身体硬抗,只得将神力布满双掌,左挡右架。他的能力远攻之时威力极大,与人贴身肉搏则优势大减,陈亦庸仗着手中利剑,招招不离他要害,对于他的攻击则不管不顾,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打法。黑暗大公自恃身份,怎肯与眼前这乡巴佬一样的无名小子以命换命?别说同归于尽,即便伤在这小子手里也大损他黑暗大公的颜面!因此有时候黑暗大公的手掌明明已将要拍到对方身上,却也不得回掌将下一刻就会刺到自己胸口的长剑拨开。

    此消彼长之下,二人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黑暗大公越打越窝火,叫道:“喂!你小子耍赖是不是?你他妈的只会同归于尽这一招吗?”

    此时六爷也赶到了战场,他吃过陈亦庸的亏,见状哈哈大笑:“老大,亏你还是自在天第一队长,这么半天了,还没拾掇下这小子吗?你这黑暗大公的名头其实是吹牛吹出来的吧?要不然你下来休息会、喘喘气,换我来斗斗这小子?打架方面我虽然是个脓包,但兴许也能跟他打个三四百回合、七八千回合,等我俩都累趴下了,再换你黑暗大公上!”

    黑暗大公怒道:“放你妈的屁!老六,你是不是想说我跟你一样也是脓包?”

    六爷笑嘻嘻地道:“你是老大,我是老六,你负责打仗攻坚,我负责情报追踪,你怎么能跟我一样呢?你肯定是要比我强那么一点半点的。”

    黑暗大公怒道:“比你这脓包强一点半点,那还不是脓包?”

    六爷道:“你可别这么自轻自贱!咱老爷子不是说了吗,你是天下第九神魔的材料呢!”

    黑暗大公气得双眼冒火,叫道:“老六你气死我了,你给老子等着!我收拾完这小子再来收拾你!”

    六爷装模做样地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行行行,我就在这里等着。老大你慢慢打,反正有的是时间,我先睡一觉,睡醒了再看你打。依我看明天这个时候你们也就打出个结果来了。”

    黑暗大公跟六爷斗嘴,反应不免变慢,陈亦庸一剑削去,黑暗大公躲闪不及,头发被平平地削下一片,原本鸡窝般的乱发,这时变成了个平平整整的平头。六爷哈哈大笑,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黑暗大公心中微凛,不敢再冒进,冷静下来,一边格挡一边连连后退,斗了片刻,瞅准时机,见长剑向自己喉咙刺来,双手成抓,一把将剑锋捏住了,陈亦庸心中一惊,用力回夺,底下不假思索地一脚踹出,正中黑暗大公胸口。

    黑暗大公松开剑锋,借着这一脚之力向后飞退。

    陈亦庸一脚踹出,暗骂自己糊涂,竟让对方拉开了距离。连忙向前追赶,却已不及。

    黑暗大公终于摆脱了陈亦庸的贴身纠缠,哈哈一笑,双掌齐出,拍了过去,两道掌力之间离得极近,陈亦庸举剑便刺,斩开了第一道掌力后,未及变招,便被接踵而至的第二道掌力拍了个正着,尽管黑暗大公这一掌为求速度没有聚力,陈亦庸也伤得不轻,口喷鲜血向后飞了出去。

    黑暗大公追踪而至,又是一掌。

    六爷大声叫道:“喂!跟你说了别杀他!”黑暗大公听而不闻,他在陈亦庸手中吃了亏,虽然没受伤,当着老六的面,却已颜面大失,以老六的脾气,回了自在天还有不替他大肆宣扬之理?自在天众多头目之间本就谁都不服谁,这么一宣传,他以后还抬得起头吗?因此他对陈亦庸恨极,这一掌力道使到了十足十,如翻江倒海般拍了过去。

    陈亦庸倒在地上,浑身剧痛,一时爬不起来,眼见便要被这一掌拍成肉泥。

    忽然一道青影闪过,挡在了陈亦庸身前,骈起二指,轻轻一划,那掌力一分为二,自二人身边飞了过去。

    黑暗大公十成劲力的一掌非同小可,陈亦庸身后“轰”地一声,方圆百米的一大片区域内,林木纷纷碎裂,山石皆成齑粉,大地也被刨去了半米多深的一层,一座十多米高的小山峰更是被轰碎了一半。

    但陈亦庸却未受到丝毫影响,只感觉有一股飓风从身边刮了过去,仅此而已。

    陈亦庸看了看挡在自己身前的李玄贞,问道:“你伤好了?”

    李玄贞道:“没好,我只是暂时把伤势压制住了。”

    陈亦庸道:“那你还——”

    “放心,”李玄贞冷冷道:“收拾他俩已绰绰有余了。”

    六爷最善观人气机,一眼看出此刻的李玄贞渊渟岳峙,凛如秋霜,杀气四溢,砭人肌骨。先前的颓势已一扫而空,回复到了剑神原本的气度,他不由心胆俱裂,大叫一声,拔腿便跑。

    黑暗大公虽也感受到了李玄贞那浓烈的杀意,但他在伍德赛德城中时被李玄贞的气势骗过一次,因此一时辨不清她这做派的真伪。他脸色数变,咬牙道:“你方才挨了我三掌,我不信你这片刻间就能压制住伤势!”

    李玄贞轻蔑道:“我压制的,可不是你那三掌的伤!”

    青影一闪,李玄贞迅捷无比地欺到了黑暗大公身前,双指向黑暗大公胸口直刺过去。

    黑暗大公虽已十分戒备,却依旧没料到李玄贞来得如此之快,想要后退已然不及,当下大喝一声,双掌叠在一起,爆发出十二分的力道,迎向李玄贞的二指。

    “嗤”地一声轻响,黑暗大公那双无坚不摧的手掌被李玄贞纤长二指刺破,如同气球一般炸裂开来。二指余势未衰,继续前刺,黑暗大公的两只手臂跟着寸寸碎裂,血肉骨骼化作红雨溅开,一直碎到了手肘的位置方才停下,露出了大臂里白森森地肱骨!

    二人答话之后,李玄贞欺进、出指、黑暗大公迎击、直至双臂粉碎,这一系列变化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前一刻黑暗大公还气势如虹无坚不摧,转眼间已成了双手皆失的废人!

    黑暗大公惨叫一声,险些晕去。他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哇”地一声,大量鲜血从鼻子嘴巴里蹿了出来,呆呆地看着一双断臂,脸如死灰。

    李玄贞没有趁胜追击,冷冷道:“你能接下我这一剑,足见有些不凡。我今日饶你一命,你回去帮我给道冲带个话:我李玄贞有仇必报,叫他等着!好了,你可以滚了!”

    黑暗大公转过身,沿着山道踉踉跄跄跑了下去。

    陈亦庸从地上艰难爬起,查看伤势,两肋的骨头似乎断了几根,左臂的骨头也断了,他抚着胸口,缓缓走到李玄贞身后,看了看远去的黑暗大公的背影,叹道:“我曾亲眼见他一掌破开了伍德赛德的城墙,还道他的实力就算不及你们八大神魔,相差当亦不远,不料你们当真交手时,他在你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眼角余光发现李玄贞身子晃了晃,转头看时,只见李玄贞嘴角流出血来,身子一软,向后便倒。

    陈亦庸一惊,忙伸手将她扶住,问道:“你怎么了?刚刚又受伤了?”

    李玄贞虚弱地摇了摇头,却未说话。

    陈亦庸忙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搀着李玄贞,走到一块石头边坐下。

    李玄贞闭上双眼,缓缓调整呼吸。陈亦庸知道她是在疗伤,不便打扰,找了个树桩,靠坐在地上静静等待。

    天已入夜,明月东升。

    方才的战斗震天动地,方圆数里的鸟兽皆已远远逃开,四周除了虫鸣之外别无声息。

    二人这一坐便坐到了半夜。陈亦庸白天睡过,并不怎么困倦,他摸索着自己身上骨折的位置,共有六处,忍着疼痛将断骨一一对上,没有别的治疗手段,只能靠自然恢复。他的恢复能力也明显比刚到伍德赛德时强了许多,寸许深的伤口不到一晚便能恢复如初,断骨恢复的时间虽然长些,但想来顶多十天时间也就足够了。他有些暗暗得意:自己受伤后的恢复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会不会变成不死之身?若真有那一天,岂不是比公爵还厉害?说不定就要够到八大神魔的边了。

    月轮西下之时,李玄贞终于醒了过来。

    “你叫陈亦庸?”

    陈亦庸点点头:“你醒了?对,我叫陈亦庸,我的名字是瓦妮莎告诉你的吧?”

    “你明明想杀我,为何又来救我?自在天的老六还有他们口中那个‘少主’,跟你关系密切,我却数次折磨于你,你为何不跟他们一起对付我,反倒为了救我,与那个你不可能战胜的黑暗大公为敌?”

    陈亦庸笑道:“我跟自在天的人打过好几次架,杀过他们的人,也几次差点被他们干掉。我跟那个老六也打过架,还遭遇过道冲那老头,那老头只看了我一眼,我就浑身喷血,差点死了。我跟自在天确实关系密切,但可以说一直是敌对关系。至于他们少主——”

    “你遇到过道冲?”李玄贞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是怎么遇到他的?”

    陈亦庸道:“好,反正夜还长,我就说给你听听。”于是从夜探城主府被六爷发现,两人到伍德赛德城外决斗、遭遇格雷格埋伏、道冲从天而降等等一一说了一遍。然后道:“那老头疯疯癫癫,问我是不是很想死,说什么他要成全我,于是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我好像被整个宇宙撞了一下,然后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已不见了。”

    李玄贞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道冲平时确实有些疯疯癫癫,此人能看穿人心,常常以满足他人愿望为乐。”

    陈亦庸好奇道:“以满足他人愿望为乐?他有这么好心?那为何又会被人称为天魔?”

    “你认为他是好心?哪有这么简单!他惯用六尘心相,此术最能迷惑人的神智,中术之人自以为欲望得到了满足,实则只是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比如你看到的格雷格那些人,为什么会趴在地上啃食泥土草皮,因为在他们眼中,那不是泥土草皮,而是一桌顶级美食。只不过各人眼中所见不尽相同,最期待的食物是什么,眼中就会看到什么,耳朵会听到那食物冒油的滋滋声音、鼻子会闻到那食物的香气、舌头会尝到那食物的美味、手指会触到那食物的温度、心中也会留下对那食物的美好记忆。至于那两个沿着草坪转圈的大主教,他们当时的最大的愿望应当是尽快远离道冲,所以才会迅速逃跑,想必在他们的感受中,道冲一直在身后紧追不舍、并且始终只差一线就能杀死他们,他们只得拼尽全力越跑越快,到最后如果没有外力让他们停下的话,他们就会跑到脱力而死。”

    陈亦庸恍然道:“原来如此!这老头子如此厉害,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解他的六尘心相吗?”

    李玄贞道:“无法破解!任何人,除非他能做到无欲无求,否则都不可能破解得了六尘心相,只能不同程度地防住六尘心相的迷惑。即便是我,此次也因为重见刑官心意波动,着了他的道。”

    “这么说那老头子岂不是无敌了?”

    “那也未必。八大神魔,其余六人都不在他之下,胜负皆在五五之数。”

    陈亦庸好奇道:“怎么是六人?还有一人呢?”心道:剩下那人莫非是你?你被道冲打败了,显然比其他几个神魔要差些。

    李玄贞道:“还有一人是我恩师,他的能力远超我们七人,十个道冲加一起也未必是我恩师敌手。”

    陈亦庸咋舌道:“还有比你们更厉害的?那岂不是成神了?”

    李玄贞道:“我恩师名讳上道下渊,他没有外号,世人皆称呼他为‘神道渊’。”

    陈亦庸道:“一个叫道渊,一个叫道冲,这俩人都姓道,莫非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李玄贞道:“他二人本是亲兄弟,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就不跟你多说了。你先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哦,好!为什么救你是吧?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说到了自在天少主。”

    “哦对,他们少主叫瓦妮莎,是城主府的二小姐,我们遭遇道冲那晚,瓦妮莎被那疯老头莫名其妙地收为徒弟了。瓦妮莎和他妈妈对我有大恩,我却杀死了她的父亲格雷格。我本以为她会对我恨之入骨,纵然不杀我报仇,今生今世也绝不会再理我了。谁知她却依然对我这么好,怕我自杀,暗中还派了人来看着我。唉!我欠她太多,实在无以为报。我听老六和黑暗大公说,你曾是瓦妮莎的救命恩人,你救她的时候,应当是我和她被茱蒂他们围殴的时候吧?那么你不止救了她,还救了我,你既是我俩的救命恩人,我又岂能让你死在我前面?”

    “这么说,你是听到自在天那两人说到我是那小姑娘的救命恩人之后,才决定出手帮我的?”

    陈亦庸点了点头,“是的。”

    “但我曾数次折磨你,还抢走了你的宝剑,你不怕救了我之后,我继续折磨你,继续抢你的剑吗?”

    陈亦庸笑道:“我想过了,你虽然折磨过我,但其实并没有真正伤害到我。你在我手上和舌头上割了许多小口子,分明是为了吓唬我。你那个烙神钉,是灵魂攻击灵魂的方法吧?我在昏迷中看到了你钉在我肩膀和我腿上的烙神钉,灵魂的状态下,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楚,说明那三颗钉子既没有伤到我的灵魂,也没有伤到我的身体,只会通过不知什么方法,让我的身体感受到痛苦而已。对吧?”

    李玄贞点点头:“你很聪明!我钉在你身上的烙神钉,只是为了限制你的活动,给你一些小小的惩罚,并没有真正发动过攻击。”

    陈亦庸有些惭愧地笑道:“这就对了,你惩罚我,是因为我口出不逊,对你有所冒犯,算我活该。你没有伤我,我反倒引得你伤势复发,差点死在了这里。你若只是为抢宝剑而来,直接杀了我便可把宝剑拿走,何必费这么多事?所以我断定,你绝不会对我不利。”

    李玄贞淡淡道:“这你可猜错了!我来找你,一是为了探听这把宝剑的来历,二是为了取走宝剑。这两件事你若不答应,只怕对你大大不利。”

    陈亦庸苦笑道:“你一定要抢这把剑,到底是为了什么?对你来说,手中有剑无剑,应当并无差别吧?”

    李玄贞道:“这把剑本就是我的,是我少年学艺之时恩师为我亲手打造的,普天之下,能锻造出如此宝剑的只他一人。后来我的一位故人远征,我将这把利器赠给了他防身,不料那位故人一去不复返,二十余年杳无音讯。如今这把剑经由你手又回到我身边,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陈亦庸,我绝不愿伤害你,但我希望你能把得到这把剑的经过告诉我,我好去追查那位故人的下落,若是他活着,我与他之间尚有未完成的承诺;若是他死了,我也到他葬身之地祭奠一下,以尽故人之情。”

    陈亦庸斜眼看了看李玄贞,不悦道:“你在说什么?牛皮吹破了吧?二十多年前的故人?你才多大年纪?二十多年前你出生了吗?”

    李玄贞惊讶地看了陈亦庸一眼:“为什么这么问?你不知道我的年纪吗?莫非你以前从未听说过我?”

    陈亦庸道:“我看你的样子,顶多二十六七岁,难道不对么?”

    李玄贞摇摇头道:“你说你一直活在一座与世隔绝的万丈悬崖上,我还以为你有意欺骗于我,现在看来你说的是真话。你应当刚从那悬崖上出来不久吧?”

    陈亦庸点点头:“是啊,到现在还不足一月。”

    李玄贞道:“这就对了,看来你对八大神魔的事情所知不多。你可知,八大神魔与其他士子或选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八大神魔个个十分厉害,神通盖世,远超普通选民。”

    “这自然是一方面,但最大的区别其实是,八大神魔,皆可长生!”

    “长生?”

    “没错,成为神魔之后,便不会再变老,比如布朗贝尔的皇帝,他的样子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那是因为他是在四十多岁时成就神魔的,但他已统治布朗贝尔将近百年,如今的真实年龄已将近一百五十岁了;那位光明教的教皇,他的样子是五十岁左右,实则已在位两百年。而我成为剑神,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道冲的头发胡子都白了,看起来像有八九十岁的样子,他是在八九十岁时成为天魔的吗?”

    李玄贞摇了摇头:“他成为天魔的时候,才不到四十岁,他是有意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的。”

    陈亦庸好奇问道:“这又是为何?年轻一点不好么?”

    李玄贞道:“这里面关系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陈亦庸,我说了这么多,关于这把剑的来历,能告诉我了么?”

    陈亦庸想了想,道:“这把剑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这位朋友一家人都对我极好,我一直担心你追查这把剑的来历是要对他们不利,所以本来打算到撑不住的时候编个谎话骗你,不过看你一直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想来应当也不会对我朋友不利吧?”

    李玄贞道:“我找那位故人找了二十来年,想来他多半已战死沙场,如今见到这把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他是为国征战而死,两国交兵,生死皆是常事,没什么个人恩仇,即便你那位朋友是杀他之人,我也并无复仇的意思。你尽管放心好了!”

    陈亦庸道:“既然如此,请你发个誓,决不为难我朋友一家,我便告诉你他们的姓名。”

    李玄贞郑重道:“好!我发誓:无论你那位朋友是否告诉我剑的来历,无论他是否是杀我故人之人,我有生之年,决不加害于他,若违此誓,叫我剑心崩碎,死无全尸!”

    陈亦庸道:“好,我信你!”于是把如何认识哈维、哈维如何赠剑之事原原本本地向李玄贞说了一遍。又道:“这把剑既然是你的,我原物奉还,你拿回去吧。”双手捧剑,递给了李玄贞。

    李玄贞接过宝剑,迟疑片刻,道:“我听你说,你准备去解救你的族人。以你现在的能力,独自去往布朗贝尔军营无异于踏入龙潭虎穴,想要从高手如云、且武装到牙齿的军队中救出万余名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是绝无可能的,就算你侥幸将他们救了出来,整个洋陆都在布朗贝尔的统治之下,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想要率领这些普通人躲开选民们和军队的追杀、冲出层层封锁逃出洋陆完全是天方夜谭。别说是你,即便我去也未必能办到。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陈亦庸摇摇头道:“我自然知道此事绝难办到,但大丈夫有所必为,救人不成,便与族人们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李玄贞沉默半晌,道:“陈亦庸,我看你与黑暗大公死斗,招招都是不顾自身、同归于尽的打法;听你语气,观你言行,似乎你对死亡一事颇为期待,这是为何?你小小年纪,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好时光,即便如今遇到了一些挫折磨难,岂可就此厌世轻生?”

    陈亦庸听她语气中颇有关心之意,心中一暖,苦笑道:“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我好像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时光。”

    无论是来的那个世界,还是如今这个世界,他都从来没有正真意气风发的时候。

    当年刚考上知名大学的那一刻,喜讯传来,全村为之振奋,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海阔天空、慷慨激昂,但随即便被父亲喜悦的微笑中隐藏着的那一丝困窘拉回了现实,尽管父亲掩饰得很好,但他突然增多的白发和皱纹,还是让陈亦庸瞬间明白了大学学费对二老来说是如何沉重的一副重担。以至于后来的大学四年,他是带着某种负罪感度过的。

    再后来,创业失败、父亲病故、母亲失明,这种负罪感越发深了。与幺幺相遇结合之后,负罪感的对象又转到了妻子身上,很多时候,他后悔将原本飞扬跳脱的幺幺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现实的漩涡。

    至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奢望,就更谈不上什么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了。

    回想过往,陈亦庸嘴角的笑容愈发苦涩:“光是活着,我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啊。有时候想一想,死亡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就像一个人吃了太多未成熟的野果,嘴巴被那种苦涩的味道折磨得十分难受,这时突然喝到一杯清水,即便水里什么也没有,他也会觉得那水就像加了蜜一样甜。”

    “或许对我来说,死亡就像那杯清水一样,是甜的。”陈亦庸道。

    李玄贞凝视陈亦庸,半晌问道:“难道说,这世间对你而言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了吗?”

    陈亦庸叹了口气道:“留恋自然是有的。”

    “说来我听听。”

    “我跟族人们一起,在那座万丈悬崖上生活了很长时间,在那里生活,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就是要学会攀爬那万丈高崖以及射猎,但我这两样本领都很差——一个月前我还是个普通人,所以靠我自己根本无法生存,是族人们把他们用命换来的、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分给了我,我才能活到现在。”他把神鸟族曾经的生存状况向李玄贞述说了一遍,最后道:“所以,我必须报答他们,现在他们有难了,我必须去营救他们。”

    李玄贞听完,摇摇头道:“这不是留恋,这是报恩,报恩是你的责任,而不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陈亦庸想了想,又道:“我到了伍德赛德之后,数次遭遇困境和危险,都是瓦妮莎救了我,她对我极好,但我却杀了他的父亲格雷格。”说着将自己与瓦妮莎在一起的种种过往讲了一遍,道:“我对她的恩情实在无以为报,我欠她一条命,如果将来我侥幸救下神鸟族而不死,我打算去找她,给她父亲偿命。这算不算留恋?”

    李玄贞又摇摇头:“这也不是留恋,这是还债,还债也是你的责任,但不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陈亦庸又道:“哈维和阿蕊娅他们对我十分关照,送我宝剑,两次救我性命,又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收留我,我们分别之后,想来此生再无见面之日,我对他们十分感激,希望他们都能平平安安、幸福快乐地过完此生。这算不算留恋?”

    李玄贞仍旧摇头:“这也不是留恋,这是亲友之间的关心,互相关心是亲友之间的责任,也不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陈亦庸问道:“那么,究竟什么才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呢?”

    李玄贞想了想道:“我也说不好。但我想,真正的留恋,应该是一种让人活下去的动力。这种动力不同于责任,责任虽然也能让人活下去,但仅仅只有责任的话,人就会活得无比孤独,孤独的时间长了,就会渐渐地对死亡产生期待。而真正的留恋,则是让人发自内心地对生活充满热爱,让人觉得,活着真好,并永远期待还有明天。”

    陈亦庸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想要充满热爱和期待地活着,谈何容易!”

    李玄贞也叹了口气,轻轻说了句话。

    陈亦庸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李玄贞不答。

    二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李玄贞又道:“陈亦庸,你若带着这把刑官去布朗贝尔军营中走一遭,只要不强行救你族人的话,或许还能活着出来。但你若不带它,此去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不如我先把刑官借给你,你用完之后再还我。”

    陈亦庸笑道:“带不带这把剑,我都是要去救我族人的;带不带这把剑,我都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不带也罢,你好不容易找到它,别被我再弄丢了。”

    李玄贞点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陈亦庸,你把刑官给了我,又救过我的命,我理应报答你,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

    陈亦庸摇摇头:“这把剑本就是你的,自然应该还给你。我得到它这段时间,它对我帮助极多,在这件事情上,我已占了许多便宜。至于救你性命这事,是你先救了我和瓦妮莎两条命,而我只救了你一次,何况我也没救彻底,到最后还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因此我还是占了便宜。两次都是我占便宜,你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呢?”

    李玄贞想了想,道:“好!既然如此,便不提什么报答了。陈亦庸,你很有些用剑的天赋,你、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李玄贞突然提出收徒之事,陈亦庸先是一愣,继而颇有些心动,看着对面的青衣女剑神,想了想,笑道:“你是大华剑神,天下最顶尖的八个人之一,若能拜你为师,我求之不得!”

    李玄贞微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她姿容绝世,平素却始终冷若冰霜,气势慑人,让人绝难生起亲近之意,此刻突然展颜一笑,陈亦庸看在眼中,只觉得真若天仙下凡一般,似乎她身周的夜空都被这一笑点亮了,天上的月色也似因这一笑而黯淡了几分。

    李玄贞继续道:“庸儿,我从未收过徒弟,你是我第一个弟子,便按照我当年拜师时的规矩来。此地荒山野岭,一切从简,你给师父磕八个头就行了。”

    陈亦庸道:“是!”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用手理了理乱发,走到李玄贞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以头触地,磕了两个,磕到第三个的时候,陈亦庸额头碰到地面,忽然想起一事,直起身来,看着李玄贞道:“师父,我拜了你为师,是不是从今以后什么都得听你的?”

    李玄贞笑道:“没错,我既然是你的师父,自然要帮你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你听我的绝不会错!”

    陈亦庸道:“那么,我若要去营救我的族人,师父会让我去吗?”

    李玄贞笑容一僵,看着陈亦庸,半晌叹道:“庸儿,你心思太重了!”

    陈亦庸追问:“师父,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让我去了?”

    李玄贞道:“不,我不会阻止你去救你的族人,我只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你一个人去必死无疑!庸儿,你有点耐心,等为师养好了伤,我陪你一起去。”

    陈亦庸道:“多谢师父!只是不知师父养伤需要多久?”

    李玄贞道:“半年时间便足够了。”

    陈亦庸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那些族人身在虎穴狼窠之中,随时都有覆灭之险,我虽等得,他们却等不得,我必须立刻赶过去与他们汇合。对不起,师父,我不能拜你为师了!”说完站了起来,退回树桩前坐下。

    李玄贞神色复杂,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她和陈亦庸相处时日虽短,却深知眼前的少年性子乖张倔强,决定了事只怕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便也不再强求。

    两人又默默地对坐了一阵,天光渐亮,天边有霞光涌动,璀璨绚丽。

    陈亦庸站起身来,迎着朝霞,深深地吸了口气,迈步向前,走了数十步,回首笑道:“老师,我以后叫你老师吧!”

    李玄贞此时正望着那朝霞,随口道:“什么?”

    陈亦庸道:“你的师门规矩是磕八个头,我只磕了三个,因此不能算是你的徒弟。你不是我师父,便不能事事管着我。但我这三个头可不能白磕,我叫你一声老师,以后我们若有再见之日,你得教我几招。”

    李玄贞不语。

    陈亦庸笑道:“再见了,老师!”转身走入山下的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