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城回忆:祁彩鹤
女子乐此不疲地逗弄着男婴直到黄昏时刻,男婴更是不再挣扎,已经熟睡了两个时辰。
女子终于停下手来,瞪着一双三角眼,紧盯着倚靠在自己双腿上熟睡着的男婴。
或许是眼神过于热切,本来还在熟睡的男婴突然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睁开了黑亮的大眼睛,没有咿呀之语,而是嘟着嘴,略显委屈地看着女子。
“可……怜。”女子表情微变,说出了算是自出世的第一句话。
女子一手再度捏住男婴圆脸,另一只手则轻放在背后枯木,口中轻喊道:“来!”
一滴水珠从女子食指指尖滑落到枯木之上,本来倾倒的枯木瞬息之间转变为高大挺立、枝叶繁茂的樟树。
男婴看着女子身后突然出现的绿色,将原本就圆润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几分,咿咿呀呀地叫唤了起来。
不过几个呼吸间,死寂的江城突然发出振山巨响,且毫无消退之意。
原来江城之外,有滔天洪水淹没群山向江城而来。
女子依旧安然自若,男婴却是把眼睛瞪得更大,似乎要瞪出眼眶来。
不等男婴再叫唤出声来,洪水便吞噬了整座江城。
“糖葫芦!金汤糖水浇灌的糖葫芦!”
“绿豆糕,香甜美味不噎嗓!”
“天蚕丝!十年百绕的天蚕丝!”
“……”
吆喝之声循环不止,终于是惊动了睡梦之中的男婴。
再度睁开双眼,刺眼阳光令男婴一时难以适应,熟悉的揉搓感从面庞传来,男婴眯小眼睛,才堪堪看清女子笑眯眯的双眸。
“唔!”男婴抓紧在脸上肆意妄为的手,尽力反抗着。
“唔!”女子学着男婴唔呀之声,比起怀中不同于同龄人的男婴,倒更像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
就这样,看似母子的两人在葱绿樟树下互相逗乐,时不时有人靠近樟树,仰着头欣赏这充满生机、异常挺立的樟树。
欣赏樟树的旅人,总是自发地绕开靠在树前的母子,眼里只有樟树而从未注意到女子和她怀中男婴。
女子所在之处,属于江城外围。
江城作为东洲三大城池之一,其“大”不仅仅是指占地面积,也指其繁盛程度。
江城主要分为三块区域:真正繁荣的内城,作为过渡段的内河及其附近的沿河地块,以及多为乡镇的外乡。
女子正处在外乡的中间地段,四周房屋多为普通陈旧的木屋。
女子倚靠的樟树有不少于三人合抱之粗,不同于多数老樟树所提现出来的扭曲形态,这颗屹立于外乡中段的近十丈高的樟树,从底至顶都呈现出近乎诡异的笔直之态,就连旁枝都贯彻着这种异样的笔直。
男婴伸出双手胡乱地拍打着,女子总算是不再捉弄男婴,转而笑嘻嘻地看着他,目光温软如冬日泉水。
男婴停下动作,撇过头盯着路上行人。
一位褒衣高帽的老儒从人群中走出,同样抬头观赏那高大樟树。
老儒面色红润,身体康强,一身宽大白色长衫略显清素,浑身毫无修饰,却给人不同凡响之感。
女子与男婴都好像在打量眼前老儒,但老儒与先前驻足之人一样,丝毫没有注意到树下亲昵如母子的二人。
老儒不再观赏那挺立樟树,而是低头徘徊着。
人群中又走出一位锦衣玉带的青年,观其面容,不像寻常富贵少爷般惨白如霜,不谈面若冠玉,却显得神采奕然。
富贵打扮的青年人显然是见了老儒才急于从人群中挤出,快步走到老儒身前,拱手低眉道:“见过先生。”
老儒喜笑颜开,也拱手以礼。
“祁少着急赶到外乡来,是有何急事?”
江城中,祁姓唯一家:内城祁家。
祁家家主祁昇生有二子一女,这祁少便是其长子祁青。
“不瞒先生说,家父虽四十有二,但好美人。”
祁青顿了顿,继续说:“去年纳内河一带李家第三女李玉为妾,几日前李姨诞下一女,但生而异像相伴,甚是奇怪,急于出城寻一年前外出的家祖回府上解惑。”
“彩鹤落檐?”老儒抬眉一笑。
“先生竟知?”祁青一时惊奇,那天妹妹出世,虽引来一只七彩神鹤落脚祁府屋檐,但其陡然落下,无声无息,李玉生女之屋又处于祁府内院,旁人即使在祁府大门外也难以看见内院之屋檐。
“确是不同寻常。”老儒轻点头道。
“先生可知其中道理?那彩鹤虽身随祥瑞金光,却目如鹰虎,可见血光相泛。即使家中长辈也不解其中道理,不知是福是祸。”祁青眼神着急,解释道。
“本来家中可靠符箓与家祖联系,但经过尝试却不知为何不起作用,只好派人出城寻找。”
“先前已有不少五十人出城,但依旧没有消息。”
“先生也知,我等作为直传符师,寻人自有得意之道,但皆没有收获。”
“寻人不得,你去又有何用?”老儒没有解释血眼彩鹤的事情,转而问道。
“先生不知,家祖早年以贴身宝玉赠予我,其中存有家祖法力,遇险时可保全我的性命,以法力催动,方圆十里可得家祖之迹。”祁青回道。
“依然是大海捞针啊。”老儒轻叹。
“血眼彩鹤,福祸相依,”老儒定睛看向内城方向,“你回府去吧,此事只有顺其自然。”
“先生没有解法?”祁青继续问道。
“回府,为你这妹妹更名为彩鹤,是弃是留,自行判断。”老儒说道。
祁青听不出先生口中是否藏有玄机,只好作罢,回了一声,便起身准备回府。
“你可还在读书?”老儒突然问道。
“在的。”祁青回过身来,端正身姿道。
“是否读懂?”老儒又问道。
“我自三岁起便识得先生,至此,先生与我讲遍了天下道理,读懂一本书和理解先生所说的道理大同小异,只是,读懂了未必就能学得到几分。”
“终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祁青轻摇头叹声道。
“如果妹妹之事无出意外,一切归于平常后,我会寻着一段空闲日子出游,去领略一番这大千世界!”祁青眼神坚定道。
“嗯。”老儒低眉垂眼,看不出什么表情。
“先生若无事相告,祁青便回府了。”祁青再一拱手,道。
“嗯。”老儒依旧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待到祁青远去,老儒看向前者背影,喃喃自语道:“血眼彩鹤,福祸相依,祸于祁家,福在……”
老儒之声戛然而止,只见其猛地回头,死死盯住樟树之下的女子与男婴。
准确来说,老儒盯住的是女子怀中的男婴。
男婴同样瞪大眼睛看着老儒,女子微微直起身来。
老儒收回目光,气势一转,慢慢走到女子身前,缓缓坐下。
“姑娘怎会在此?”老儒开口问道。
“姑娘……怎……会在……此。”女子学舌道。
“姑娘……怎……会在此。”女子重复着老儒的话。
“姑娘怎……会在此。”
“……”
“姑娘怎会在此?”女子终于顺畅地重复了一遍。
期间,老儒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并不出声打扰。
一炷香时间后,女子开口打破寂静:“这个时间,我本就该在此。”
见女子一改先前呆傻模样,双眸不见呆板,只是平静如同洼地死水。
“这个时间,姑娘本不该在……”老儒又是停下口中话语,如同遭受晴天霹雳般,瞪大双眼,张大嘴巴。
如此甚久,老儒止住吃惊模样,眼中多了一分死气。
“敢问姑娘,我……走了么?”老儒沙哑问道。
“走了。”女子轻描淡写般回道。
“那江城?”
“……”
女子不答,但老儒已懂。
老儒走了,走向人群之中,他回头看了看那棵樟树,不再挺立,而是倾倒枯木。
不过眨眼间,那枯木又成了十丈之高的笔直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