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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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巢

    平政十年,大月王朝立国二百七十年。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像是位日暮西山的老人,将要停下他踉踉跄跄的脚步,衰败和死寂的气息从北至南,由西向东,马上就要将整座大地笼罩起来。

    社稷将倾,上至朱紫文武下至黎庶百姓,都已经在内心认定了这个事实,民间老早就已经流言四起,各种各样的童谣谶语也早已弥漫到官府无力扑灭的程度,区别不过是这些在最底层市井流转极快的短章小句中吹捧、迎逢的新主各有不同罢了,或有姓李的天王,或有张氏的魔王,甚至有关外的蛮夷剃头王……

    这天下可能只有一个人还在坚信大月不会灭,江山不会改。今上平政皇帝,至今不过是还未而立的年纪,自十年之前从无嗣兄长手中接过大位起,励精图治,治国不可谓不殚精竭虑,行政不可谓不呕心沥血,灭阉党、平冤狱、起黜官、重武将,一心整边平乱安民。

    奈何天意昭昭,自平政元年起,北方连年大旱,随之而来的是整个帝国泛滥而起的大饥饿,平政六年又大水,七年秋蝗肆虐,直至今岁,平政十年,整个北方旱蝗大灾,以至于近乎于秋粮全无,南方大水,淹田无数,毁房无算……国境之内算的上是处处皆有流离失所之人,饿殍遍地、千里白骨、人竟相食……这些文人儒生从书本上看到的人间惨剧竟然从平政元年至今整整延续了十年。

    ……

    养心殿寝室内,今日只留了一盏烛火,本就无月的夜晚,这点昏昏暗暗的光亮显得有些压抑萧瑟。一个高大消瘦的身影独站在案前,案上摞了厚厚一堆奏疏,平日里这个时辰,平政帝肯定是俯在案上处理那些汇聚在一起的整个帝国的大大小小的政务,可他今日面对着那些章折却一动也没动,自晌午在前殿与内阁几位大学士议论过政事回来后,陛下除了挥手屏退进膳掌灯的几位内侍外,竟再没有过其他动作,就这么呆呆立在案前。

    寝宫外,自台阶下跪着几位贵妇人,各个面色凄苦,有两位甚至泪流满面,却偏偏不敢发出丁点声音,显然是得知了皇帝异样后急匆匆赶来,又被早得了旨意的太监给拦在了门外的各位皇妃,今上龙威严峻,贵人们不敢硬闯,也不敢发声,又心里火燎焦急,是故都顾不上平日里的端庄了,所以才俱是面容失态的模样。

    “都起来吧”,一道温柔平和的嗓音自殿门处由远及近传来,“眼瞅着入冬了,这么凉的天都跪在地上做什么,平白折损了自己的身子,刘妹妹,你刚怀上龙胎还不到五个月,怎么敢这么糟践自己。”话没说完就来到了跟前,是位有四五宫娥随侍,身着寻常青色月华裙外罩黄底红边棉袍的少妇,瞧着也就二十五六的年岁,素面未妆,姿容极美,头上也只是插了根寻常银钗子,她伸手扶起来一位年岁看起来最小的妃嫔,然后转过头来看向禁闭的寝宫门,面容端庄平静,外人看不出有丝毫情绪悲喜,自有一股庄重又不激烈的凤仪流转。

    “见过皇后娘娘。”“奴才叩见皇后!”众嫔妃内侍宫娥急忙见礼,来的正是母仪天下十载的大月皇后娘娘,平政皇帝潜邸时就陪伴左右的发妻周氏。

    皇后体弱,自天凉就偶感风寒,这些天一直在坤宁宫将息养病,未曾出宫门半步,今日得了司礼监汪总管的传信,这才从凤塌上起来,自坤宁宫赶来养心殿。

    “都免礼,汪公公,把门打开。”说着一对凤目转到一位侧跪在宫门向自己行礼的老太监身上,正是紫禁城第一号宦官司礼监汪礼汪公公。现在的司礼监可不像前朝时那般独揽内外大权,自今上登基伊始铲除巨阉魏贤后,这紫禁城里大大小小的太监,也就成了真正意义上名副其实的奴才。

    “吱呦儿”,厚重的宫门被推开,本来勤于保养的门轴,也因皇帝陛下为了省那点门油而下的专旨“不许费寸缕勺脂以媚寡人”,而吱呀作响起来。

    皇后娘娘走向门口,玉臂向后轻轻一挥,随行的内侍宫娥齐刷刷停步不前,各个弯腰低头,退到一边。行至门口处,皇后娘娘顿住身形,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弯腰侧立在门口的汪礼。

    汪公公将腰弯的更低,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道:“老奴不敢妄加揣度龙心,只是……只是陛下今日实在有些反常,这才私下里硬着头皮遣人请娘娘过来,扰了娘娘将养凤体,奴才死罪!”

    说着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周娘娘不冷不淡的一对目光,汪礼赶忙低下头,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新进宫的内侍宫娥可能会私下里议论皇后娘娘的温柔慈善,就算对待低贱宫人也如春风般和细温暖,可汪礼却还记得十年前宫里的那场腥风血雨,跟着魏贤的人头一起落地的可不止外朝的那些个裤裆里有货的,紫禁城里一夜之间掉了脑袋的几百宫人可都是汪礼当年朝夕相处的“熟人”啊!而那场字面意义上“男主外女主内”的杀戮,真正在紫禁城里高举屠刀眼都不眨一下的,正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

    “禀娘娘,陛下……陛下早朝后招了内阁几位大学士议事后回来便……便是如此了,奴才妄自揣测,或许与所议的……东北边事和陕西平叛有关。”

    “知道了,你做得对,宫里的人都嘱咐一下,不要传到外朝去,莫要搅了文武人心。”周皇后语气一如既往温柔平淡。

    “奴才遵旨!”汪礼眼睛盯着地面,双手作揖,恭声说道。听到皇后娘娘迈开步子前行,汪礼微微抬头,直到那双黄色绣花鞋越过了门槛,他才敢稍稍直了直腰,快步走到门前,抬手将两扇宫门关上。

    只是在宫门关闭的一瞬间,汪礼好像听到一声微微的叹息,来自于那个一直端庄平静的女人。他心里跟着一沉,“这对夫妇,或许是这世上最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