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先生？”

    恍惚中有人在叫我。我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漆黑中，一个少年站在我身边，目光喜悦。

    “先生，你醒了？”

    我在哪儿？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很不真实，像镜上的影子。

    我伸手去触摸，却触到了荡漾的水，少年开始起伏不定，渐渐碎成了波粼。

    我莫名害怕起来，害怕失去，伸手去抓，少年却早已破碎，我在水中乱捞，水生沧急，却一无所有。

    我收回手，十根手指染满水的鲜红，鲜血之壁竖在我面前，向我蔓延过来。

    蔓延过来。

    ————————————————

    车猛颠簸了一下，突然急刹，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下意识扶了一下前座，才没有撞到。

    “先生，今天路面积雪，路有点滑，没伤到您吧？”前座的司机礼貌地问。

    先生这个词让我心中一动，但意识到只是司机在问我话，我又落回空洞。“没有，谢谢关心。”我客气道。

    前几日我接到了一个酒宴邀请，郊外一处酒庄举办酒宴，邀请各界名流参加，接到请柬时我本不想参与，但转念一想，我的确需要从干涸中走出来，也许酒醉一场，能让我我振作起来。

    “您是做什么的？”司机边开车边问。

    “侦探。”

    “侦探？”司机大吃一惊，“居然还邀请了侦探，您喜欢寻宝吗？”

    “啊，差不多吧。”我敷衍说。

    车很快抵达酒庄的外门，驶入酒庄内院后，是一片偌大的园区，车路过一座塔楼后，很快驶到目的地。

    下了车，眼前出现一座高大而典雅的别墅。我走进前厅，前厅有三个人，中间的人身着精致西装，应是庄园主人，旁边两个人身着大衣，应是刚到的贵客。

    “您好，请您出示邀请函。”门口的迎宾礼貌地对我说。

    “不用了！”酒庄主人主动迎过来，“这位我认识，侦探龙克，对吧？”

    “您认识我？”我有点意外，我对酒庄主人连文昌早有耳闻，但也只是听闻，从未真正见过面，连文昌居然会认识我。

    “当然，那些刺客，恶名昭彰，你可能都不知道你救了多少人，现在你在商圈里可是很出名的，怎么，你自己不知道吗？哈哈……”连文昌直言。

    “对，那些讨厌的家伙，让人成天都睡不好觉，太解气啦！”两位贵客中有一位身材高胖，插话道，“这些败类，抓得好，抓得好！”

    另一位客人身材瘦削，在其身后，却一直没法一语，只是直勾勾盯着我看。

    我有点困惑，对方却向前一步，抢先开口：“侦探，看你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一愣，仔细打量对方，确信是陌生人，并未曾见面。

    “我是大众脸，也许你见过的人和我很像。”我解释说。

    对方毫不客气地盯着我打量，高大的贵客回头叱责：“够了，给我站回去！”

    身材瘦削的人很听话地退回：“对不起。我无礼了。”

    一主一仆，我心中道。大门再次打开，年轻的一男一女走进来。男人身材修长，西装米白，头发一丝不苟；女人很年轻，短装礼服，鬓云欲度，纯真而雍美。

    “张老板！哈哈。”连文昌热情地迎上去，和年轻男人拥抱致意，“一路辛苦，很劳累吧。”

    “哪有，连总的座驾，舒适得很，要不是赶来见您，我都想去兜风了！”年轻男人说。

    “这位是？”连文昌看向年轻女人。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伴，伊小姐。”年轻男人说。年轻女人徐徐施礼，端庄恰到好处：“连总您好。”

    “哈哈，好好！”旁边高胖的贵客凑上来，“真是漂亮的女伴啊，张鑫，你有福气呀！”

    年轻男人看着高胖的贵客，笑意更甚了：“您可别这么说，雷哥，论福气，没人比得过你！”

    我看着众人聊天，懒得参与，正聊着，有两个人从大厅方向走过来，他们都穿着外套，我猜测，这两位也是刚来不久的客人。

    “略略转了一下，连总，你的酒庄不得了啊！”稍高的客人说，语气不卑不亢。

    “陋室而已，罗老板，别人都可以夸，唯独您可不能这么讲。”连文昌声音提高了，“谁都知道，您的酒厂，比我大多了！您这么夸，岂不是寒碜我吗？”

    “罗老板说的是事实。”稍矮的客人开口，“我也觉得这座酒庄非常漂亮，从未见过。”

    “两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样的肯定，我真是难承其重啊。”连文昌客气道。

    “我只是个小商贩，能来这么豪华的酒庄，我已经万分感谢。”稍矮的客人连忙谄媚，“连总可千万别抬举我。”

    众人哈哈一笑。连文昌说：“不等别人了，各位，跟我来。”

    酒庄老板连文昌，同时也是著名红酒老板，他酒庄的酒以高质量和稀少著称，常常有价无市，但他本人很喜欢交朋友，经常出入各种宴会，八面玲珑，江湖人送外号“见人不见酒”，他会举办这样的酒宴，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只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名客人入场，连文昌的朋友这么多，他的酒恐怕都不够人情往来，流到市面上的，想必更少了。

    聚会结束，他会送我一瓶酒吗？我这样想。正出神间，连文昌回头对我说：“龙侦探，龙侦探？门口风凉，快进来，我们上楼吧。”

    “哦，好。”我回过神来。

    众人跟随连文昌上到二楼，抵达更衣室，连文昌招呼大家可以将外套寄存在这里。他拍了拍手，一排女仆走到众人身边，接过外套，挂进更衣室里。

    “连总这还有仆从？”高胖客人好奇道，目光追随，“女仆从，啧啧，有品位啊！”

    几个女仆都掩口而笑，连文昌道：“雷总喜欢，选一个便是。”

    “真的？哈哈，我开玩笑的。”高胖客人道，“家里面管得严，空有贼心，可怎么办？哈哈哈。”

    “我听说，雷总并没有正室吧。”高个子客人说，“这种事无需客气，不妨选一个，要是这几个不合胃口，我那边还可以挑一挑。”

    “你们太小看雷哥了。”白衣男人没有带外套，正对着更衣室门口的落地镜仔细整理头发，“雷哥看不上胭脂俗粉，不然的话，早成家了。”

    “胡说八道！什么看不上胭脂俗粉，谁是胭脂俗粉？”高胖客人对几个女仆讲，“少听他瞎嘞嘞，这厮，嘴没把门，以前就是，现在也没改！”

    我最后一个将外套递过去，我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镜前的我，和他们有点格格不入。

    “各位跟我来。”连文昌带着众人参观了一楼偌大的舞厅、二楼精致的藏酒室，最后来到宴厅。宴厅门口的仆从将门拉开，里面早已摆好了一张餐桌，座位与人数刚好相等，想必，是按照人数置办的。

    连文昌向桌上扫了一眼，眉头微皱，招呼来一名仆从：“六位客人，桌上酒具怎么没全？”

    仆从细细数过，吓了一跳，汗流下来：“我这就去拿。”

    “快点。”连文昌撵走了仆从，对大家道歉，“不好意思，酒具让仆从去取了，照顾不周，大家见谅。”

    “今天宾客这么多，忙不过来，理解，理解。”矮个子客人接话。

    “葡萄庄园在户外，今天天色已晚，又是雪天，就不和诸位去参观了，反正今年最后一批葡萄也已经收了，着实没什么好看的。”连文昌招呼大家各自入座，“作为补偿，刚才藏酒室的酒，我给大家各自备了一瓶，聚会结束时，大家可以带走。”连文昌补充道：“每瓶只有一款哦。”

    “啊呀！”高胖客人一拍大腿，“怎么只有一瓶呢，这过不了瘾啊！”

    “越特别的酒，越不宜量产。”高个子客人系上餐巾，讲道，“酒，第一口最美味，按瓶喝的，那是买醉，不是饮酒。”

    “真是，你们卖酒的，一个比一个懂，X的。”高胖客人咧嘴大声笑，“我一老粗，不懂你俩那什么品啊味啊的，我就认一件事，好酒，必须喝醉！”

    “说得好！”白衣男子和高胖客人隔了一个座位，跟着道，“雷哥，今天，咱俩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仆从很快将酒具补齐，帮大家将醒好的红酒斟入酒杯，酒宴开始。我在等连文昌提第一杯酒，但高胖客人端起酒杯，第一个站起身来，酒杯对着我：

    “我这下属，脾气臭，性子直，还啥也不懂，刚才对你太没礼貌，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这样，我的第一杯先敬你，我代他赔罪，有什么芥蒂，借此机会冰释前嫌，别介怀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与其碰杯：“我与令将并不相识，纯属误会，请别在意。”

    “爽快！我就喜欢爽快的人！”高胖客人一饮而尽，我也只好跟着干杯。高胖客人将酒杯扔回桌上，在怀里摸着什么，好像没有摸到。

    “咦，这是谁的手帕？”矮个子客人正在擦眼镜，无意间看到地上的一条手帕，顺手捡起，递给了坐在他对面的白衣男子。

    我看了一眼那条手帕，上面绣着一朵花，似是玫瑰。仔细看去，好像还有一个女人的唇印，陈旧发黑，似乎很久没洗过了。

    “是我的是我，快给我。”高胖客人一脸尴尬，“一定是刚才不小心掉在地上了，各位别笑我啊。”

    “快给雷总递过去。”白衣男子将手帕递给旁边的女孩，女孩拿到手上时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递给旁边的高胖客人。

    高胖客人接过，看着手帕出了神。气氛一时冷了场。

    “雷总……雷总……雷总？”连文昌呼唤。

    高胖客人突然缓过神来，连忙收起手帕哈哈笑着：“不好意思啊，谢谢大家，来，喝酒！”高胖客人斟满第二杯：“对了，大家都怎么称呼？有几位不大认识啊。”

    “差点忘了。我们应该相互介绍一下。”连文昌一拍手，“各位能赏脸参加我的酒宴，我倍感荣幸，在座有与我熟识的旧友，也有首次见面的新朋友，我开个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连文昌，是这所酒庄的主人，也是一位红酒老板，这是我的名片。

    连文昌分发名片给大家，我接过一张，朴实不华。

    “我不喜欢印刷名片，不够诚意，我的每张名片都是自己手写的。”连文昌解释。

    “怪不得。”白衣男子接话，“我刚想问，您是请了哪家大师设计的名片，这么漂亮！”

    白衣男子说出了大家心里话，众人不约而同笑了。连文昌说：“大家相互也介绍一下吧。我也想认识一下新朋友。”

    “我先来！”高胖客人大大咧咧站起来，端着酒说，“我是雷金宇，开了一家建筑公司，表面风光，实际就一老粗，没什么文化，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可别笑话我哈！这杯，我敬大家！”说完，仰头一饮而尽，打了个嗝，“痛快！”

    “雷哥你太谦虚了，谁都知道，您是实干派，比那些成天吹嘘的强不知多少。”白衣男子第二个端杯站起，“我叫张鑫，也是建筑公司老板，但我的建筑公司，和雷哥比就太逊啦！今天这个酒宴，是我死乞白赖，连老板才答应借我他的酒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虽然我酒量有限，但在座诸位，尤其雷哥，今天我一定奉陪到底！”

    “哈哈，你小子长进了不少啊！”雷金宇很开心，和张鑫相互举杯，一指张鑫身边的女孩，“这位？”

    “哎呀，你看我，都给忘了！”张鑫拍了一下女孩的肩，女孩蹭地站起来。

    “这位，姓伊名多兰，是我公司的出纳，也是我的朋友，没见过世面，今天借花献佛，让她来学习学习，各位，这事还得拜托大家！”

    伊多兰施了个礼，高个子客人隔着桌子吹了声口哨，旁边的矮个子客人看了高个子客人一眼。伊多兰局促地坐回座位。

    下一个是高个子客人站起来，他刚想介绍，连文昌抢先开口：“各位，我来给大家介绍吧。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事业上最敬重的人，酒商泰斗，罗天明罗老板。”

    “朋友这个词我收下了，泰斗这个词，怎么也不该用在我身上吧？”罗天明说话有一种阴阳怪气，和连文昌的字正腔圆截然相反，我怎么也不觉得他们会是朋友，他们两人都是酒商，我揣测，他们更多是事业上的竞争对手。

    “罗老板别谦虚了。”连文昌笑着连连摆手，好像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费唇舌，转眼看向罗天明身边的矮个子男人，“赵老板？”

    矮个子男人连忙站起来，仓促地说：“大家好，我叫赵财，只是个卖建材的小老板，和各位相比，我实在是不算什么，大家不要笑话我。我干杯！”

    雷金宇和张鑫跟着抿了一口酒，权作礼貌。

    所有人都自介完了，大家看向我，我心中叹气，站起来说：“我叫龙克，是一名侦探。”

    “侦探？”大家面面相觑。

    我读到了他们眼中的猎奇、惊异、夹杂着戏谑。一众权贵中，我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怪物。

    尴尬爬上我的后背，有点痒，我不想破坏气氛，想像权贵商贾一样说一些场面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们的生活。我退求其次，想只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说一些奉承话，我又发现，就算普通人，自己也未曾体验到那是何种滋味。

    我不知道自己算否是“人”，这个城市的职业杀手，都隶属于一个组织，江湖上称为“组”。我是组织首领的儿子，组织中的“公子”。

    作为从小就被培养的杀手，我成长于弑杀，专注于弑杀，从不怀疑自己所做之事，“组”是一个大家庭，我有敬爱的父亲，友爱的同僚，可爱的妹妹，我唯一没有的，就是正常的生活。后来离开组织，做了侦探，我却依然没有获得正常的生活，无论是杀手还是侦探，都不是典型的“人”。我没有和大众一样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在端起酒时，会说什么。

    多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