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音乐人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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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父亲的茶叶蛋

    张春晖母亲的葬礼很简陋。

    在殡仪馆简单设置一个灵堂,除了老张家四口外,只来了数位亲朋好友,加上工作人员也没超过二十人。

    老张家很穷,穷到连块墓地都买不起,于是只能把人火化后,连带着骨灰盒一起放入公墓,跟方圆五十米上千个邻居作伴。

    张春晖则在大哥的铁拳下,放下辍学打工的念头。

    ……

    “按大哥的话说,我还小,钱他来想办法,总不会让弟弟妹妹饿到。”

    张春晖回想起那个不到二十岁、正念大学的男孩说的话,至今仍能体会这句话中蕴含的责任与担当。

    乔梁听到这里,回想起自己前世经历,一时感同身受。

    他跟张春晖的经历有些许相似,只不过出身贫寒,还早年丧父,之后不久又失去母亲,比张春晖还要不幸些,好不容易熬到三十岁,又查出绝症。

    不过两人际遇不同,不能一概论之。

    他感慨于张春晖大哥的魄力:“看来张大哥弄到钱了,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张头。”

    一名成功的音乐人,天赋、努力缺一不可。张春晖能有今天的成就,坐稳飞寰音乐作曲二部头把交椅,自然两者都不缺。

    天赋自不必说,努力则与环境有极大的关系,再有毅力和目标的人,在无法保障基本生活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努力到哪里去,只能在一次次为生活奔波的过程中,丢掉目标与信念。

    毕竟要吃饭的嘛~

    哪知张春晖否认道:“我哥靠打零工赚了一些钱,但也只能勉强支撑家庭开支和自己的生活开支。”

    不等乔梁开口,他又接着讲道:“钱是父亲拿出来的……”

    ……

    或许是被妻子的死亡所刺激,张国良依然沉默寡言,却再没有怨天尤人。

    他主动申请失业金,为姐弟两人做一日三餐,虽然没找到工作,但至少承担起了部分家务,让张国良放学后、姐姐下班后不至于饿着肚子买菜做饭。

    哥哥偶尔寄点钱回来供应家中开支,姐姐在奶茶店上班为小弟攒学费,张春晖则混进云音,买一些二手音乐课本学习。

    一家人的生活变得井井有条,坏中向好。

    时间来到62年7月的某一天,晚饭时分,张国良忽然提出要做生意,因为有前车之鉴,张春晖和姐姐极力反对。

    做生意要钱,那钱从哪来?

    “我以为他要把姐姐攒下的辛苦钱拿去做投资,所以非常反对,没想到他自己拿出了一袋钱,蓝蓝绿绿一大把,里面还夹着两张红色的大钞,还有很多一分、五分的硬币……”

    乔梁迟疑道:“是省下的失业金?”

    张春晖摇了摇头:“失业金都用于生活开销了,这3186块8毛3分钱是他捡来的。每次我和姐姐出门后,他就一瘸一拐地拎上麻袋,在小区周围打转,收点废品倒卖。”

    乔梁听得沉默了,从张春晖之前的讲述中,他能想象张国良是一个怎样爱面子的人。

    一个固执且爱面子的人为了儿女甘心做一份被绝大多数人瞧不起的工作,想必是经历了不少心理斗争。

    “三千多块钱也做不了什么生意吧。”

    “大生意做不了,小生意没问题。”

    ……

    三千块钱能做什么生意呢?

    同样的问题,年幼的张春晖也提了出来。

    母亲死后,他一下成长不少,清楚地知道生活的艰难,三千块钱是他们一家两个月的生活费,但对其他人来说,或许就是一两顿饭钱。

    没想到他刚提出问题,张国良理所当然地道:“茶叶蛋!我们可以卖茶叶蛋!”他生怕说服不了孩子,把自己的打算说得清清楚楚,“我问过了,一个鸡蛋批发价四毛,两百个八十块,算上一百三十块的香料钱,十块的水电费,一锅鸡蛋成本只要二百二十块,咱们卖一块五一个,能赚八十的利润。”

    这话一出,姐姐张春颖问道:“三千块钱去哪租铺面,租一个月别人租给你吗?没有铺面连营业执照都办不下来,更别说卫生许可证,你上哪卖去?”

    她进了社会,知道做生意没那么简单。

    张国良却早有打算,指了指墙角两只新桶:“我把鸡蛋装桶里,再用布盖起来,挑着走街串巷,不要营业执照的。”

    姐姐不再说话,张春晖也不提茶叶蛋好不好吃这种问题。

    张家的茶叶蛋本事是祖祖辈辈营生的手艺,百年传承老配方,那个味道,即便十分讨厌父亲的张春晖也挑不出问题来。

    只是手艺传到张国良手里时,因为运动更赚钱,被他抛到脑后,只在偶尔回家时做一做,给孩子们当早餐。

    起初,张国良的茶叶蛋生意并不顺利。

    因为他瘸了一条腿,挑着在青石小巷里走,总是洒出些许汤汁,惹得不少住户出言辱骂,他就赔着笑,一天下来受到的辱骂不少,买茶叶蛋的人却不多。

    他只好挑着一百多个茶叶蛋回家,做一家人的晚饭和早餐。

    “那段时间我记忆犹新,每天的三餐都少不了茶叶蛋,足足吃了近一个月,做梦都泡在茶叶蛋的卤汁里。”

    张春晖怀念道:“不过后来,我爸的生意好起来了。”

    ……

    果然,当近一个月后,张国良挑桶不再洒水,也和街坊邻居们混成熟脸后,老张家的茶叶蛋逐渐打开了市场。

    八月中旬的某一天,张春晖忽然意识到,父亲挑回家的茶叶蛋好像少了,他发现直至八月底某天早晨十点,张国良挑回来的桶里只剩下卤水,以及漏勺。

    从此张国良的茶叶蛋打开了市场,一天卖出七八百颗都不足为奇。

    有了不错的收入,张国良也迎来了不少麻烦。

    他被一些客户认出了前运动员的身份,并被WC新闻报道播出——前职业运动员落魄潦倒,卖茶叶蛋为生为哪般!

    为此引起小范围的社会议论,也给他的生意带来些许或好或坏的波折。

    由于是黑户,他也曾被有心人举报兜售三无产品,一度被工作人员围追堵截。

    好在张国良丢车保帅,在舍弃两桶茶叶蛋后,凭着对小巷的熟悉,他甩掉追兵,逃出生天。

    在之后的日子里,张国良换着地点售卖茶叶蛋,发起了游击战,等到八月底,攒下些钱的张国良劝着女儿重返校园,自己成为了家庭的经济支柱。

    张春晖把父亲做的一切看在眼里,可他对母亲的死始终耿耿于怀,始终认为父亲是导致母亲死亡的元凶,不肯叫一声爸。

    “当时我想,要是他早一点变成现在这样,母亲也不会死;要是他对母亲多一点忍耐,母亲也不会死……”

    中年人举起热茶,又一次一饮而尽。

    乔梁拍了拍他的肩膀:“世事无常。”

    “是啊,世事无常。”

    ……

    张国良的茶叶蛋生意越做越大,从靠双肩挑着卖,到三轮车拉着跑,再到开起属于自己的店铺,只用了三年时间。

    这时张国良四十三岁,张春晖十六岁。

    张国良还完贷款,开起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家小店,未来可期;张春晖也在音乐比赛上拿到不少奖项,打出了名头,名校有望。

    可面对自己的父亲,张春晖始终叫不出一声爸,张国良也不提。

    一次晚饭时,张国良谈起茶叶蛋的做法:“……大料就是上面这几味,至于做法……鸡蛋冷水下锅,慢火升温,水沸腾后转小火慢炖,五分钟后捞起来敲出裂纹……要想蛋黄入味,可以在裂纹处用针扎一扎……”

    他似乎彻底遗忘了运动员的身份,侃侃而谈像个钻营茶叶蛋的老师傅,或者说,他就是老师傅。

    张春晖却不喜欢听:“饭桌上别说你那套煮蛋的理论,又没人学。”

    张国良讪讪一笑:“这不是怕以后你出去念书,想吃茶叶蛋了可以自己做吗……”

    张春晖对茶叶蛋很反感,总觉得这个家里充斥着茶叶蛋的味道,自己也被卤味所浸透,怎么搓都搓不干净。

    他略带嫌弃:“我不喜欢茶叶蛋。”

    张国良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如应对刚开始做生意时遭遇的辱骂一般,笑笑不再说话。

    时间如流水,张国良的生意越做越大,张春晖也如愿考入华音,离开了生活十八年的明市。

    出于心结、学业上的忙碌以及假期留在学校寻找实习机会的想法,张春晖四年没回过家,与父亲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两人间的联系,除了按时打到卡上的钱,只有逢年过节的一声问候。

    毕业后他在外打拼数年,最终因缘际会下回到明市,时隔十年,父子俩才再一次相见。

    张国良搬了新家,张春晖循着地址来到小别墅时,已经是晚饭时间。

    听张春晖回云州,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也赶到了小别墅,哥哥姐姐结婚时,他在外洲没能赶回,因此对两人的伴侣很是陌生。

    陌生的屋子里,熟悉的人和陌生人交融,形成陌生又熟悉的矛盾氛围感。

    晚饭很丰盛,云州菌子、外洲海鲜都是小时候舍不得吃的昂贵食物,可张春晖吃在嘴里,总觉得味同嚼蜡。

    他看着满桌山珍海味,脑海里浮现的却只有一样东西。

    茶叶蛋。

    “……有茶叶蛋吗?”张春晖问。

    “有,我给你拿,以前你说不喜欢吃茶叶蛋,我就没摆出来,不过还是做好了浸着,万一你想吃也能立马吃上。”

    年近六旬的老人笑容灿烂,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厨房。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瞬间退散。

    张春晖看着他岣嵝的背影,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老了。

    那天晚上张春晖喝了很多酒,吃了好几个茶叶蛋,深夜临走前,张国良忽然开口:“在家里住吧,你的房间一直留着呢。”

    有那么一瞬间,张春晖看着老人稀疏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庞,张了张嘴,想要叫出一声爸,可母亲死前痛苦遗憾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涌上心头的热血骤然冷却,他拒绝道:“改天吧,今天公司那边安排好了住处。”

    他强忍着不去看老人脸上遮掩不住的失望,转身离去。

    张春晖不敢多留,怕自己情绪失控。

    下次吧,下次就喊。

    他对自己暗暗说着,亡命似的离开了别墅区。

    张国良终究没等来张春晖回家那天。他见证儿子在明市买房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他站在属于新郎父亲的位置,却没等来一声期盼已久的“爸”。

    张春晖仍然会在节日里问候父亲,却再也叫不出那一声爸。

    就这样,时间一晃来到新西历89年8月,当张春晖满怀收获一枚优秀下属的喜悦,接通来自大哥的电话时,大哥的话就犹如一盆冷水,将他的热情浇灭,掀起腊月寒风都带不来的寒冷。

    “爸病危了,想看看你。”

    那天夜里下着小雨,似乎把他带回了年少时,母亲死亡那一刻。

    等等我!等等我!

    张春晖驱车狂飙,闯了不知多少个红灯,心中满是悔恨。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爸!等等我啊……

    往事一幕幕从他眼前划过。

    小时候拿着花鼓逗弄自己的男人;教导自己要懂礼貌的男人;身躯日渐佝偻,不断熬煮茶叶蛋的男人……

    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每一个都是他。

    原来你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张春晖赶到医院时,只看到哭得稀里哗啦的姐姐,还有红着眼勉力强撑的大哥。

    “爸走了,进去看看吧。”

    张春晖只觉得脑袋一阵嗡鸣,跌跌撞撞摸索进病房,看着似乎如婴儿般睡去的老人,情绪如大雨过后的山崩,轰然而下。

    “爸——!”

    迟来二十多年的呼喊在病房内回荡,可终究是迟了。

    ……

    “小乔,给我拿瓶酒来。”

    张春晖守孝七天,此时想到往日种种,一时心绪纷乱,悔恨交加。

    他抹掉眼泪举杯道:“茶叶蛋要先敲碎蛋壳,要是想让蛋黄入味,得用针把蛋白扎穿……”

    男人念叨着茶叶蛋的做法,一口将白酒饮尽。

    乔梁也一口饮下白酒,心绪复杂难言,想念前世的家人,同时也想到了九月要拿出来的歌。

    “小乔啊——”

    张春晖醉意深沉。

    “啊?”

    “周一我做茶叶蛋给你们吃,留着肚子。”

    乔梁琢磨着哪里不对劲:“张哥,我把你当哥,你居然想当我爸?!”

    “滚!”

    张春晖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刚上来的醉意一瞬间就散了。